第9章 雾里刀(三)

“……”

从警局出来时,门外停了两辆车,一辆来接孟晴德,另一辆是盛隆的车。

不再是审讯室中的歇斯底里,她裹着口罩和帽子,安静沉默走在盛隆身旁,在看到他头也不回的离开时,忍不住喊:“盛隆。”

明明是母子,却比陌生人还要陌生。见盛隆停了脚步,她有些局促的邀请,“要一起吃个饭吗?”

“不了。”盛隆没有回头。

手指扣在车门,正要拉开,孟晴德几步跑到他的面前,拉住他的手腕,“我们好久没见了,就一起吃个饭吧!”

孟晴德试图让两人亲近些,张了张口,却想到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对儿子直呼大名,并没什么太过亲近的称呼。

紧抓着盛隆的衣袖不放,最后她憋出一句:“小盛。”

盛林荣的盛。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妈妈说吗?”

盛隆偏脸看向她。

孟晴德将面容包裹得极为严密,埋在阴影中的眼睛憔悴充血,显然在得知盛林荣的死讯后,没有得到良好的休息。

对上盛隆的视线,她像是被什么烫到,讪讪挪开了手臂,“我……”

孟家的人过来拉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吃饭,你知不知道你给孟家惹了多大的祸!”

孟晴德是蓄意杀人未遂,只要罪名成立,哪怕得到了纪薇的谅解,也一定会被判刑。

“走啊。”孟大伯扯了扯妹妹,扫了眼跟在一旁的律师,小声对她说了什么。

几人的距离太近,盛隆很难不听到“遗嘱”二字,孟晴德的情绪有了波动,“他?给我的……真的吗?”

孟家大伯点了点头。

“好,好,那我们现在就回去……”手足无措扶稳帽子,孟晴德像是忘了盛隆的存在,跟随孟家人转身就走,直到盛隆出声,她才记起自己之前是想干什么。

“饭不吃了吗?”很是轻飘的语调。

孟晴德朝他摆了摆手,“不了,我还有点事处理,下次再请你吃饭。”

说完,没再看盛隆一眼,她坐车回了孟家。

孟家有律师在等她。

她的大哥告诉她,盛林荣给她留了遗嘱。

孟晴德是在13:50抵达的孟家别墅。

依照盛林荣生前的嘱托,遗嘱只能由孟晴德单独拆看,她没有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财产划分,翻开最后一页,有一台保险柜赠予。

“竟……真的给了我。”孟晴德喃喃。

有关保险柜的密码,是一封独立信件,上面不是英文或是数字,只有简短几句话: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吗?

时间过得真快啊,快到我已忘记,这是我们相伴的第几个年头。

还好我记得,你最讨厌的人是在哪年出现,记得你的幸运数字,记得他们是在哪时离开。

我还有太多太多话想要对你说,晴德,你能听到吗?

——孟晴德听到了。

下午14:38分。

孟晴德拿着遗嘱,驱车前往她与盛林荣的家。

下午15:40分。

监控显示,车子抵达盛家别墅区。

孟晴德将车停在车库,用钥匙拧开大门,自从盛林荣死后,别墅内被蒙上了一层白布,空无一人。

直上三楼,她推开书房的大门,握住瓷器摆件用力一拧,第二排书架发出沉闷声响,露出书架后的密库,里面卡着半人高的保险柜。

想着信中的提示,孟晴德拍了拍脸颊,抖着手录入密码,在滴滴的电子音中,第一次密码提示错误,第二次又错,第三次——

咔嚓。

密码正确,保险柜开了。

在孟晴德的记忆里,保险柜在他们结婚时就在了,盛林荣很少打开,也不肯告诉她密码。

这些年里,她不是没试过破解保险柜,次次以失败告终,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激烈的争吵。为了防止她破解密码,盛林荣锁过书房,改装过密库,甚至还斥巨资定制了一把生物锁,彻底绝了孟晴德窥伺的念头。

……保险柜中,到底藏着什么呢?

在盛林荣死后,孟晴德终于打开了它。

天价珠宝,绝密文档,金条、支票、数据硬盘、绝版藏品,盛林荣的保险柜与其他富豪的保险柜没什么不同,更没有她想象中见不得光的东西。

唯一不同大概是,在琳琅满目的珠宝堆中,插着一封毫不起眼的信,没有收件人。

孟晴德取下了信。

展开,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手写文字,第一行是:

晴德,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说明我已经死了。

不管我是因何而死,你记住,杀我的人是盛隆和纪薇!!

不管别人和你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你只要记住:我是被盛隆和纪薇害死的!我是被人谋杀的!我死的冤枉!我不想死!!你要为我报仇!!为我报仇!!

呼吸窒住,孟晴德看着白纸上的文字,似乎早有预料。

后面的内容,讲述了他们二人的相爱过程,从最开始的家族联姻、被迫相亲,到后面相知相恋、结婚,婚后第一年,他们还是恩爱夫妻。

第二年开始,盛林荣开始夜不归宿,时常醉酒宿在会馆,圈子里说他们是表面夫妻各玩各的,于是爆发了第一次争吵,紧接着第二次,第六次……每一次。

盛林荣在信中为自己辩解,说他没有出轨,与那些女人都是逢场作戏,都是利益下的迫不得已。哪怕孟晴德曾亲眼看到了出轨现场,他也为自己辩解说,爱与身是分离的。

身不由己,肉r体可以背叛,但他的心与灵魂永远归属孟晴德,这也是他只留给她遗嘱的原因。他一笔一划写道:晴德,我能相信的人只有你,你也该相信我。

相信他没有背叛,相信他所有的丑恶都是迫不得已,为了表明衷心,他一改现实中的对待纪薇的态度,用尽恶毒文字辱骂诅z咒她,将所有的过错推到纪薇身上。

我怎么可能会喜欢她呢?

我只是看她可怜,想要好好照顾她。是我没有把握好合适的度,但我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我怎么会对自己的孩子下手!

是我错了,错在心软。

或许当初我就不该收留她,或许任由你对她发泄不满才是对的,我早就该将她赶出家门!不该为了盛隆一味隐忍退让,酿成如今祸事。

我处处关注她,只是怕她伤害你们啊。

我怎么可能会喜欢她呢?我已经死在了她的手中!!还不能够说明问题吗?

整整两大页纸,一页半盛林荣都用来为自己生前的污事辩驳,愣是把自己从出轨成性的渣男,洗成了深情隐忍的好男人。

信纸上的最后几句,已经开始扭曲变形:

晴德,你一定要帮我。

我已经死了,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吗?

怎么可能放过呢。

在盛林荣死后,孟晴德的报应就已经开始了,哪怕她有幸逃过一命,也躲不开牢狱之灾。

看着这前后割裂的遗言,孟晴德不知是哭还是笑,“人都死了,还要骗我。”

原来在盛林荣眼中,她已经爱他到无可救药。

或许,她就是这样愚蠢缺爱的人。

将信纸一点点塞回信封,孟晴德准备将它交给警方,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定了盛隆和纪薇的罪,最好还能洗脱她蓄意杀人的罪名。

正要将保险柜扣回,她忽然注意到,柜中还有一个小型密码箱,箱子没有上锁,一拉就开。

里面是一张SD卡,还有一部相机。

相机的款式老旧,是几十年前的型号,现市已经绝产。

迟疑了几瞬,理智战胜感情,她拿起相机,发现内部有卡,存着上千张照片,不过都是一些普通的校园照,应该是盛林荣学生时期用过的相机。

没有细看照片,她点开相机中唯一的一段视频:

镜头先是晃了几晃,出现茂密绿枝,紧接着对准了树下穿着校服的少女。孟晴德应该没有见过她,但觉得眼熟。

“同学,请问你叫什么名字?”相机中传出盛林荣的声音。

树下的少女笑容腼腆,很是配合,“何晓缘。”

“何晓缘同学,我们马上就要高考了,请问你想报考哪所大学?”是常规的同学提问,孟晴德猜测,这是盛林荣在录制视频同学录。

视频足有十分钟,她耐着性子继续看,本以为都是些无趣问答,直到后面的问题越来越亲密,盛林荣笑声低沉,“最后一个问题。”

他问:“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孟晴德的眼眶红了,盛林荣从来没这么问过她。

她想起来了,想起了她是谁。

视频中的少女先是一愣,在停顿了几秒,委婉回应:“如果你能和我考到同一所大学,我就答应你。”

她是,纪薇的妈妈。

视频停止在最后一秒,渐黑,书房陷入诡寂。

如今再想那些照片,似乎有了解释,孟晴德自虐似的想要寻求否定答案,就在这时,屏幕忽然黑了,等再亮起时,镜头中出现了盛隆的面容。

是一段数年前录好的视频。

视频中的少年眉眼稚嫩,温驯坐在卧室里,大敞的窗帘难以阻拦阳光侵袭,使他整个人都沐浴在日光下,微微倾身靠近镜头,他露出鼻梁上的红痣,肤色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近乎透明。

孟晴德晃了一下神,险些忘了,少时的盛隆是何模样。

调整好镜头角度,他退离些,大半身体入镜,微笑道:“孟晴德,孟女士,我的母亲,你好,我叫盛隆,是你的儿子。”

“今天是201X年7月14日……有个想法我构思了很久,打算在今日录下说给你听。”

“……”

“……”

长达半个小时的自述,孟晴德从震惊到僵硬,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声,更没有勇气听完。

等她反应过来,抖着手试图关闭视频时,相机已经失灵了。

“听我说完好吗?”视频中,盛隆的声音温和,残忍。

他似乎早就料到孟晴德不敢看完,横穿数年的时空站在她的面前,缜密思考着策略,“我会设置好程序,播放结束自动销毁。”

孟晴德尖叫出声,将手中的相机甩了出去。

视频还在播放,屏幕正对着她。

“不……不要再说了……”恐惧蔓延至骨髓,让她胆怯到没有力气逃离,于是她只能瑟缩着捂住耳朵,然而依旧抵挡不住那些灌入的声音。

视频中的少年,始终保持着笑容。

米白毛衣,柔软黑发,她的儿子坦露着脆弱脖颈,以一种无害单纯的面貌,将真实的自己剖析给他的母亲。

可在他心中,她大概不配称为母亲,不然的话,他怎么舍得如此残忍对待她。

孟晴德泪流满面,身心在分崩离析,极为突兀地,盛隆忽然喊了她一声:“妈妈。”

她几乎没听他喊过妈妈。

孟晴德怔怔看向屏幕。

她看到她的儿子倾身凑近摄像头,展露着由她生育创作出来的完美面容,说出与遗书相同的诉求,“你会帮我的,对吗?”

“……”

“……”

孟晴德失踪了。

天色渐晚,等赵梁赶到孟晴德所在的别墅时,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三楼的书房大门敞着,盛林荣百般宝贝的保险箱也没有上锁,它大方展示着肚中宝物,除了死去的主人,没有人知道它被偷走了什么。

偷走了什么呢?

一封爬满卑劣谎言的遗书。

一张封尘亡灵的SD卡。

以及一台藏着死亡预言的相机。

赵梁急匆匆跑出别墅,刚要给欧阳琳汇报,电话拨来,他着急喊道:“琳队!孟晴德不见了!”

她在地板上留了一张字条,不知是写给谁,只有一句话:

【求求你,给我六天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