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席卷, 地面的水汇聚成一条线,沿长廊下的青砖顺流。
屋檐下,温知予无声看着。
陆芹刚刚给她打了个电话, 她没接到, 那会儿光顾着过来,一路上手机开了静音特别紧张, 到现在才看到。
陆芹问她去哪,说大晚上的在家正餐不好好吃又跑出去。
人民教师教育学生的那股劲又拿了出来。
其实陆芹老这样的,温知予小时候特别不理解。
初高中就管她极严, 生怕她在外头干一点错事。学习,二十四小时只有学习, 要考高分, 不可以和异性有来往,除了时临, 温知予高中只是顺道和男同学回家经过她们巷子被邻居看见传进陆芹耳里。
那个夜晚,陆芹叫她罚站,训斥她,问她是不是早恋。
温知予摇头,说她没有。
她知道,高中生不可以早恋,她怎么会。
可她妈妈身为教师的威严就拿了出来,好像学生做一点错事天都要塌下来。
上学时不可以和男生有一点交往, 不可以去了解男女感情,可一毕业又催她跟男生见面相亲结婚。这些家长从来没有想过, 人在青春期没有完整的爱情观, 带着贫瘠的过去又怎么能一下子训练出去爱人的能力。
国内教育仿佛一直处于这么畸形的状态, 畸形得当代年轻人完全没有瞬时接受的能力。
她只回了个知道, 也就把手机收了回去。
温知予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飞蛾扑火,硬撞南墙。这里是资本圈,是奢侈公子哥的娱乐场,她来做什么呢。
顾谈隽那么聪明。
他会知道吗。
桌球一般有三种玩法,八球、九球、斯诺克。
一般来说玩最多的是斯诺克,但他们不爱这么玩,就爱打八球的。15颗球,每人各七颗,双方轮流击打,打进继续,不进则交换击球权,先将黑球打入者胜。
温知予进去的时候这群公子哥刚开了个私人台,桌面的球刚摆好。
有人撑着球杆调侃:“原来一直不敢跟顾谈隽玩,老说了,咱们这群人里,就他最招人怕。”
有人问:“为什么?”
对方笑:“为什么,因为没人打得过啊!”
原来顾谈隽在球场上多牛啊,其实也不算职业选手,只是爱好,但他参加过国外一些业余比赛,还得过许许多多第一的名次。当时台球玩法打的是斯诺克,就是彩球的那种,当然,回来好久没这么玩了。
顾谈隽在擦球杆,淡道:“别贫,我很久没玩,都要忘了。”
温知予在旁边沏茶。她来这儿,不会,也只有这个项目会了。
以前出门工作老给老板沏茶,都是生活里学的。
往那边看,一群公子哥谈笑风生,边上还有好多陪着看的女生。
都是穿得像名媛,踩着小高跟的那种,她融入不进去,这种环境大家都看得出她是外来的,认识的还好,不认识的也不会怎么跟她讲话。
她只认识顾谈隽一个。
顾谈隽在桌边玩球,想到什么,朝她看去,喊她:“温知予。”
她看去。
他说:“玩吗,给你让个位。”
温知予说:“我不会。”
“没什么不会的。”
别人都跟着看她,他又说:“我一朋友,上个场没关系吧。”
喧嚣场合,他站台球桌边讲这句话时,右手还在玩桌面上的八号球。
手指轻转,慵懒无比。
别人说:“有什么,那就一起呗。”
可温知予站那儿,手足无措。
她有点为难地小声跟顾谈隽说:“我真不会。”
他笑:“没什么的。很简单的,说白了,也就是拿个杆,瞄准目标,击中目标,没了。”
他说得轻巧,可温知予压根没碰过。
而且这么多人看着,她怕她出什么笑话。
顾谈隽给她演示,找好站位,弯身,身体水平贴合桌面,臂展,球杆搭在手架上,握杆时的身姿如一张弓。他手指很纤长,做什么都像天生风景。
如他所言,运杆,击出。
哐地一声,一颗目标球被主球撞击,完美进洞。
他直起身,把杆递她:“试试?”
顾谈隽从不带人这样玩的。
这群公子哥恣意洒脱,什么时候把女孩子带上他们这名利场过,本以为他只是嘴上讲讲,没想到顾谈隽还真的想让她懂一样,真的非常认真地教了起来,搞得他们球都不能好好玩。
本来是江瓦跟他们一块,江瓦是这群人里最爱打桌球的,顾谈隽他玩不过,觉得他带个妹过来玩还挺新奇。
结果玩一会儿就玩不下去了。
以前温知予的音乐老师说温知予身体软,很适合学舞,可到了台球桌上,她感觉自己简直又僵又硬,动都动不了,说什么也僵硬得跟四肢复健似的。
顾谈隽还在耐心教她:“是,你要适当地调整握杆,不用太紧张。保持小臂垂直,打桌球最终只是通过摆臂动作,让主球击出目标球。”
温知予绷得要僵化了。
胳膊特别重,上半身恨不得趴桌上,她运杆,像他说的那样模拟击打,球杆在虎口摩擦了半天,鼓起勇气击球。
咚地沉闷一声。
球杆跟主球完美擦过,主球在原地转了个圈,最后往左滚了出去,目标球动也没动。
边上有人扑哧一下在笑,温知予有点窘迫且沮丧。她觉得自己在这么多老玩家面前打桌球,简直是一件不能再窘促的事。
她像学生没学好无颜面对老师地看他,顾谈隽也笑了,可能是好久没见人这样了。
他过去把球摆正,说:“没关系,新手刚开始玩是这样,我教你。”
他走过去。
而那边早等着俩人击球半天的江瓦拿着球杆有点傻眼。
他回头看庾乐音,问:“你觉得他俩这样过分吗?”
这你妈是在打台球。
这不是借着玩球在这秀恩爱?
他在这等个球等半天了,你他妈把球拿回来跟人妹子说,我教你。
哪有这样玩的啊。
庾乐音也笑得不行了,主要是看顾谈隽教人太好玩了。
他哎了声:“算了,难得看咱们谈隽哥哥泡个妹,让让他吧。”
江瓦说:“得了,我再去单开个场吧,我不跟这妹妹做对手了。”
玩不过,真的玩不过。
“你不用太紧张,其实就当平时娱乐就好,不要有太大心理压力。”
顾谈隽走过去继续拿球杆教她,俯身,教她具体要怎么标准站姿,怎么击球。
“打桌球,能否充分调动身体机能,你的臂向、站位、水平力道,全部很重要,也不用太在意如何握杆,你只用考虑,如何有效发力把你这颗目标球击打出去就好。”
他做每件事都很认真,投入进去,会用到许多专业名词。
温知予听也听不懂。
可他向她演示,依然耐心。
“知道旋转球怎么打吗?”他水平俯身,抬眸看她。
她懵然摇头。
他说:“出杆速度要快,第一击球点不能太低,最简单的旋转球,是打母球的侧面。”
话说完,瞄准目标,球杆击出,主球以水平方向自转与向前旋转的混合转动方式前进,本来在温知予眼里一颗绝不可能进袋的球,通过另一颗目标球的碰撞,竟神奇地落了袋、
她惊奇地睁大眼。
他收杆直起身,扯扯唇:“这是最简单的打法,你也可以。”
台球室,其他人去了隔间围着另一台桌玩得热火朝天。
而那边,顾谈隽教了温知予怎么打基础球就教了很久,学了半天,温知予终于靠自己的能力打出第一颗球,进了袋。
她眼都亮了,像验收什么成果地看他。
顾谈隽手撑着桌,侧脸看她,也笑:“很有天赋,继续。”
漫不经心的笑和她对上,悄然戳中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温知予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了,放下球杆说:“我想去一趟洗手间了。”
顾谈隽也直起身,点头:“好,去。”
-
洗手间安静,只有水流声。
直到从里边出来温知予也没回神。
她洗手,盯着盥洗池里的水流忍不住抿唇,自己笑了笑。
准备回去时经过洗手隔间,无意听见里边人讨论。
“哦,那个女生啊,半路过来的,说是找顾谈隽。她喜欢顾谈隽?”
“感觉是,之前顾谈隽不也带她出来了么。好像认识也有挺久了。”
“那还挺特别啊。”
“可是感觉太主动了吧,你不觉得吗。”
“是,女生的话,是有点勇。要是我,我豁不开这面子。”
温知予脚步停住,忽然觉得难堪。
回去的时候,顾谈隽已经没有待在刚刚教她的那个台球桌边。
那个桌子被单独搁在隔间角落,他和那群人混迹在一起,入了人群,他又是众星拱月的那个,有人要他过去打球,把一场不可能赢的局翻转过来。
他和别人谈笑,手揣口袋里云淡风轻。
而刚刚他们的隔间,被沉寂地搁置在那儿。
她忽然有点清醒。站在外边觉得寸步难行。
她觉得那个光鲜亮丽的台球室,都不敢过去了。到时候这群人又要看她,又要调侃她,有几个女生会那样想她,那别人呢,别人是不是每个人也这样想她,说她好勇,说她豁开脸皮。
好,其实也确实是这样。
她做了人生中最大胆的事。而且这样的事,她真的做了太多。老主动找,老主动。
可或许他能给她的,都是于他而言很正常的事。
她知道今天来这里或许是个错误,她错了。别人心里笑话她,别人看不起她。
温知予默默走回去一个人待着。
觉得尴尬,又拿出手机。
顾谈隽是过了好久才发觉她没回的,几次扭头往外看,也没瞧见她身影。
他忽然收到一条消息:[顾谈隽,我想走了。]
回去时发现温知予独自一人站在刚刚他们玩的那台球桌边等他。
右侧喧嚣,可她就站在角落最寂静的地方等他,跟完全融入不进一样。
顾谈隽问:“好好的,怎么要走?”
温知予没抬头,也没看他,只是小声说:“不是很舒服,想先回去。”
“嗯,行,那我送送你。”
“嗯。”
寥寥几语。
他没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去拿车钥匙,她站在那儿等,知道他是过去拿东西了,想到今天晚上可心跳又很快,喘不过气。
又是那种感觉。
她其实本来就忐忑的,过来这边很害怕。
有他安慰才好一点,听到这种话,什么压力都好像藏不住,倾泻而出。她在想,其实她不是想走,可能她只是有点小情绪,可能只是没什么安全感想要人哄哄,她不知道他懂不懂,但结局是没怎么更改的。
她鼻尖酸涩,所有情绪忽然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顾谈隽本来在想是叫认识的司机来送她还是怎么样,她应该没开车来,她也没有车,但她还是一个人来了。
拿着车钥匙的时候他有点想去问,可一转头,只瞧见台球桌边,这姑娘站那儿哭,停在那儿,眼泪跟雨点一样落,止也止不住。
他心尖忽而跟被什么拨动一般。
“怎么了?”他过去问,“好好的怎么哭了。”
温知予不吭声,哭的时候也不遮掩,像憋了很久的心事这会儿一股脑表露出来。
哭了很久才抬头。
含着泪的眼望他:“顾谈隽,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人太主动了。但我不是想一直缠着你不放的。真的不是,我也不是这样性格的人。”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还憋着情绪跟他讲话。
“上次告白,我不是故意的,我确实是情绪绷不住。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这场感情能永远不让你知道,可我也只是一个喜欢瞎想的女生而已,你有些时候也老给我一些错觉,为什么我就是特别的那个呢,为什么你要这样帮我呢。有时候我也会想,我也会出不来。”
“你对别的女孩子是不是也这样,你是不是只对我这样,我也想知道。”
“可是你又不告诉我,那,那我能怎么样呢。我以后不找你了,我再也不找你了,好不好。”
第一次听她讲这些,并非冲动,也非失控。
她就是很清清楚楚地和他说。
他意外,心弦也难以止息。
温知予这姑娘,在他跟前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第一次,她被人误会偷东西,红了眼眶,他帮忙。
第二次,妈妈出事,医院走廊她情绪失控地抱了他。
第三次……
他也忘了。
这些年,不是没有别人在他跟前哭过,就像温知予自己都问他的,那梁萤呢,那个那么热烈地喜欢着他的女生呢。
为什么,他就不看。
他也不知。
自己为什么唯独就对她那么特别。
老说这姑娘有股劲,好像特顽强,就想看看到底要怎么样的环境才能压倒她,想看看如果给她机会她能做到什么地步来。
上次他说过,这样的姑娘要是交男朋友,肯定特难哄。
可那一刻顾谈隽却觉得。
哄哄吧,真不想再看见这么好的姑娘再哭了,不想要她难受,不想要她面对生活老是那么难捱,那么积极向上的女孩子,怎么能老是被生活欺负呢。
“好好的怎么了这是,我也没说什么。”
他弯身,伸手帮她擦脸上的眼泪。
她眼泪就跟决了堤似的,抹也抹不完,他又用手掌轻轻擦过她眼睑,特别小心翼翼,像对待什么易碎品。
“我什么时候有说你是缠着我不放了,我也主动找过你,那要这么说,是不是该说是我巴着你呢。”
她抽气:“可是,你不也是这样想的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了。怎么那么爱哭,老哭,不难受吗。”
温知予含着泪眼看他,不信他说的话。
他问她:“今天过来是找我的吧。哪有什么朋友,你站那儿,想碰见我,想见我,是吗。”
她不回答。
“温知予,要我怎么说呢,老觉得你这姑娘挺有意思的,可有时候,也挺有自己想法的。可是你这么义无反顾来找我,就不怕结果不好,不怕自己后悔?”
“我做这个决定之前问了我一个特别好、从小长到大的好朋友。我说,我不想找你了,我害怕,可是他说,有什么呢,人生只有这一次,试过了,错了,又怎么样,明天天又不会塌下来。”
他说:“温知予,你身边那群人,都挺好的。”
她说:“你也很好。”
“可是,我不好。你看,我还让你哭了这么多次,你也在心里怪过我。”
她想说,没有。她从未怪过他什么。
她只怪自己,她不够好,不足够能站在他身边。
“那你的感情观,是怎么样的?”
“什么。”
“上次问你了,你是想好好谈一场恋爱,还是说,仅仅,只是想和我发展一段关系?”
她不知道怎么回。
她要怎么说,如果可以,当然是一场感情,她想要正常人的那种恋爱关系。可恋爱了,能走到结婚吗,能考虑那些遥远的、不现实的事吗。
所以她说了实话:“我可以接受后者,但是,我更想要前者。”
他垂下眼睫,笑了。
“你跟上一任男朋友怎么样?”
她说:“上一任,是相亲对象。我们只谈了四天。”
“那上次那个呢。”
“上次的都没有见过,我其实不想去,一开始就不想去的,我不想见别人,不想找别人。”
他扯了扯唇:“所以,只喜欢我,是吗。”
她咬唇,想说是。
可又没吭声。
他又问:“那你怕吗。”
隔壁又传来喧闹的说笑声。
那群人还在玩,他们在那说话,甚至还有时不时互相挤兑的大笑声、谈论声,还有人问顾谈隽去哪了。隔间无门,要是有人想过来,出个门走两步就能看见他们这儿。
这儿光线并不明亮。
窗外在下雨,风雨飘摇。
他们对视,她还没回答,结果他突然伸手把她抱到了台球桌上。
身体悬空,男人身上的成熟气息几乎一瞬间就席卷覆盖了她,他一手扣着她的腰,另一个手掌轻轻贴着她脖颈,几乎是把她抵在上边。
温知予的心几乎瞬间提到顶上,后退,紧张地抓他衣服。
她膝盖有些无措地顶着他的腿,靠着这些才让他们中间能隔开一段距离。
可那个姿势很暧昧,特别暧昧,以至于一瞬间她都怕了,真的怕。
她在想,如果顾谈隽亲她,她要什么样的反应。
他要俯身低头,她却下意识偏过了头,像害怕,又像条件反射。
他动作停住。
她又怕他觉得她是拒绝,又说:“对不起,我,我太紧张了。”
又抓紧他衣服,像怕他走。
“要不,你等我先缓缓。”
顾谈隽盯着她,这回真实打实地笑了。
“温知予。”
“上次不知道谁还大放厥词说要睡我呢,原来,只是个嘴硬心软的胆小鬼。”
作者有话说:
我宣布,这场甜蜜正式的爱情拉扯,现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