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戴尔芬问起那个显而易见的问题,罗伊的回答经常是:“我喝酒是为了填补空虚。”戴尔芬恨透了这句话。终于有一次,她将他用力推倒在椅子上,冲他大喊:“喂!告诉你吧!大家都忙忙碌碌,谁不是为了填补空虚!”虽然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但罗伊在得知众人都和他一样空虚后,心中甚是欣慰。他觉得自己似乎没那么特别了,虽然永失的挚爱在他心中留下了无法愈合的空洞,但和其他空虚的灵魂却感觉亲近许多。打那以后,他最爱的祝酒词就成了“敬伟大的空虚”。在伊娃去世后他戒酒的那段清醒时间里,他一直将戴尔芬那句话奉为金科玉律。他做每件事,都是为了填补空虚,遗憾的是,却没什么事比酒精的效果更好。
“干什么都填不满痛苦的深渊。”一天晚上,他对合唱团的酒肉朋友们说。男人们坐在旧板条箱和嘎吱作响的椅子上,头顶是破败的葡萄藤架,已被日渐沉重的葡萄藤压塌了一半。若菲德利斯在场,就秩序井然,他会组织大家一首接一首地唱,认真练习。若他不在场,就像现在这样,大家通常就开开小差,扯扯闲天,甚至自艾自怜地喋喋不休。
“什么都填补不了空虚,”罗伊继续高谈阔论,“除了爱情、酒精和伟大的宗教信仰。但我已经永远失去了明妮的爱,又缺乏想象力,不能信仰路德教会或天主教的上帝!我也没什么深刻思想,发明一个糟老头版本的万军之耶和华。”
大家纷纷点头,但无人回应,唯恐激发他想出新话题,开始没完没了的长篇大论。“什么都不行,”他说着,扯了扯鼻子,“上帝发明杜松子酒不是无缘无故的,而且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在我们身体里都留了个洞。是的,他用黏土打造人类时就留了个洞,一个酒杯形状的洞。然后他觉得我们可怜,就给了我们发酵的烈酒,能倒进酒杯里,填满这个洞。要不然为什么‘烈酒’和‘精神’会是同一个词呢?”他情绪激动地环顾一周:“好好想想吧。”他们本就该料到,罗伊早晚会有旧态复萌的一天。
从几滴啤酒开始,逐渐过渡到开怀畅饮,罗伊坚持不懈地通过重拾旧爱来填补空虚。他经常跟女儿撒谎,说要跟着“一步半”出门工作,其实是到流浪汉聚集的丛林里,或坐在台球房后面的台阶上(他已被禁止入内)大喝特喝,或去其他地方,只要能喝得酩酊大醉。
为了不让戴尔芬察觉,同时避免再次遭到逝去灵魂的打扰,罗伊喝醉后会离家远远的,只要可怜的查弗斯一家的出事现场在他视线之外,他们的灵魂就不会在他眼前浮现。每周有那么两三天,他会醒醒酒,和戴尔芬待在一起,还会刻意表现,甚至有些过于关切。他会做重口味的早餐,洗自己的衣服,还会擦地板。他的偶尔消失和勤劳居家是她从未见过的一面,也正是这个原因将戴尔芬蒙在鼓里,瞒了她很久,直到她从芝加哥回来,开始找工作时才发现事情的真相。
第二天一早,戴尔芬就急匆匆赶去“一步半”的店里。门口已被踩实的土地上,摆放着数个奶油搅拌器,一个挨一个,稍稍斜侧着摆放在一起,搅拌奶油的桨叶已在女人手中磨旧。她绕过洗衣盆、老旧的铁制衣服脱水机、缺损的玻璃罐、凹陷的锅,还看到陈列着的各种疏松的耙子、变钝的锄头、用秃的扫帚。街道上还散落着一些废品,“一步半”不会每天晚上都把它们收进屋里,而是有意为之,以吸引顾客。这一招却适得其反——这堆杂乱碍脚得很,要么会把人绊倒,要么会让人远远绕开。戴尔芬进屋时,还希望能得到小姑之前的工作,但当这位拾荒人从疤痕累累的木头柜台后探过身来,她不禁往后退了一小步。
“小姑的工作?我给她那个工作,是我看那个瘦皮猴可怜。你们这些肉铺的大人物都跑来找我做什么?”
戴尔芬交叉起双臂,说:“就当我没提!你这儿我当然可以搭把手,但别指望我会求你让我卖那些破烂儿。”
“这才像话!”
“一步半”笑了,往嘴里塞了根牙签,时下香烟越来越稀有昂贵。“达勒姆公牛”手卷烟也气味刺鼻,她是不会在珍贵的布料旁抽的,而是用嚼牙签替代,因为布料,尤其是羊毛呢,特别容易吸收异味。她开始将牙签咬碎,不时睁大一只眼,用好奇的眼神注视着戴尔芬。终于,她开口说话了。
“你不需要找工作,你就该离开那个该死的老酒鬼,让他自己烂醉如泥。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彻底摆脱他。整个镇上都觉得你是个可怜虫。”
“你知道些什么?”戴尔芬一下被激怒了。
“我知道的太多了,”“一步半”说,“昨天我才刚刚把他赶出去,醉醺醺的。”
“他戒酒了!”
“你还被蒙在鼓里。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老酒鬼,戴尔芬,这种人不会变的。”
“会的,”戴尔芬说,“他变了,他这次说话算数了,你应该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我看到了,也闻到了。”
“胡说。”戴尔芬依然嘴硬,却清楚自己听到的正是事实。她开始接受自己忽略了罗伊身上流露的迹象这一事实,逐渐被一股阴郁消沉的黑暗所笼罩。为什么她这样一个生活中方方面面都务实的现实主义者,一面对自己的父亲就屡屡失误呢?她一言不发地离开店铺,走回了家,一到家就钻进被窝,补上在芝加哥没睡足的觉。她醒来时,内心再次被阴云笼罩。她头昏脑涨,踉跄着走进厨房,煎了两个单面煎蛋。
“这么说,老头儿又堕落了。”她对着铲子咕哝着,对父亲的担忧很快就变成昔日熟悉的精疲力竭的愤怒。“我究竟还在乎个鬼啊!”她气愤地说着,用叉子直接从锅里叉起鸡蛋,塞进嘴里。独自一人的贪嘴和不安让她觉得丢脸,她放下叉子,郑重起誓:“我绝不会去找他!我要去看看马库斯!”她果断而匆忙地做出一锅饺子汤,当初马库斯从土坡下获救后就是靠喝这个恢复了生机。她用毛巾裹起汤锅,开车赶去肉铺。去的路上,她意识到自己名下只有十块钱了,既然指望不上罗伊有所贡献,也就肯定付不起月底的账单。如果她这周找不到新工作,她决定把车卖掉,这个决定安抚了她的惊慌。
店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蒜香。一定是菲德利斯在调制意大利香肠的肉馅儿,戴尔芬想,紧接着一连串细节映入眼帘——奶油没存好。“注意那个,”弗朗兹从侧边冷藏柜里出来时,她指给他看,“这样会变馊的。”也没人擦去玻璃罩上留下的指纹和污迹,戴尔芬抓起抹布擦起来,擦完把抹布扔到一边。
“马库斯呢?”她问。
弗朗兹指了指屋后的卧室。她撇下店里所有让人忧心的工作,向后面走去,看到马库斯还躺在床上,便有些担心,但发现他的病情至少没有恶化,又很欣慰。当然,他还没换下去芝加哥时穿的那身衣服,就连脚上的袜子也还是那双。
“天啊,臭死了!”
戴尔芬慢慢脱下他脚上的袜子。
“我感觉很好,我只是站不起来!我摔倒了!”马库斯笑着说。他是个头晕眼花却神情愉悦的小病号,回到家里很开心。戴尔芬决定留下陪他。他表情热切,浅桃红色的发卷乱蓬蓬的。戴尔芬在为数不多的干净衣服里翻了翻,找出一身已不合身的破旧却干净的衣服。他将它们抱在胸前,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地走去浴室换衣服。戴尔芬把他的床单扯平整,重新铺了铺。拍他的枕头时,她摸到廉价的羽毛中有些尖锐的东西,便伸手进去,掏出一捆露茜的纪念物,有卡片,有响片。她一一查看着,忽然意识到这是他的隐私,便又塞了回去。马库斯走进来,钻回被窝,闭上眼睛,好缓解头晕。
“把这汤喝了。”戴尔芬说。那些卡片底部写着的名字刺痛了她的心,他一定很爱露茜·查弗斯吧——孩子之间的那种爱,才会把她送的卡片藏在枕头里。她扶马库斯坐起来,想从手中的陶碗里盛一勺汤喂他喝。“我不是小孩子了。”马库斯说着,从她手里接过勺子,喝了汤,又伸出另一只手端着碗。他小心翼翼地把勺子送到嘴里,小口喝着汤,吃每个饺子时都会在嘴里含一会儿,仿佛心存感激,希望充分品味它的味道。戴尔芬望着他,深深呼吸,感觉一股静谧包围了他们。空气是静止的,店里的声响变得越来越远,最终消失。睡梦中的狗蜷在地板上,轻轻呜咽。勺子碰着碗沿儿,发出叮当声。他轻轻吞咽着,戴尔芬望着这个饥饿的生病男孩喝着可以治愈他的汤,希望这幅画面可以持续到永远,她可以一直这样看着他,完全不会介意,就像在目睹一场神圣的仪式一般。待他把碗端到嘴边,喝光最后几口,把勺子递给她时,她不禁有些遗憾。她晃了晃勺子:“还要吗?”
他睡眼惺忪地摇了摇头,把碗也递给她,然后就缩进被子里。他闭着眼睛,如释重负般长叹口气。有好一会儿,他都用力呼吸着。他的脸红通通的,白皙的皮肤如娇嫩的玫瑰,睫毛浓密,浅色的头发有些微微泛红,在破旧的枕套上耸立着。戴尔芬依然坐在原处望着他,手里握着空碗放在大腿上。她把他的头发向后捋顺,但直到他睡着,才敢亲吻他,给他掖好被子。
她往外走着,从一些顾客身边经过时,无意中听到木料厂在招聘簿记员。走出店门,她心想,工作时闻着新鲜的锯末味总好过血腥味。回到家后,罗伊还是没回来——这也许是件好事。她锁上门,关灯就寝。第二天一早,她换上适合工作场合的衣服,戴了顶有些旧的帽子,穿上大衣。她不想打扮光鲜,也不想穿上最好的衣服——西普里安给她买的那些,那样并不合适。不管木料厂的人有没有听说过她什么,她都想给人留下一个正直体面的印象,而不是个戴着一顶显然自己买不起的饰有绿色羽毛的帽子的人。一个朴素的人,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而非有个杀人犯好友,和一个杂技演员同居或有个喋喋不休的老酒鬼父亲的人。她希望人们说起她时,会说戴尔芬手脚利索得很,既稳重又可靠。
春风安静而持续地呜咽着,飞舞着。天空是浅紫色的,树木是柔和的灰色,光秃秃的,没有叶子,晨曦中饱含着水润的清新。戴尔芬走在路上,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她一直很爱这个时节——叶子还没长出来,风依然狂野。而克拉丽丝就会以她引人瞩目的方式,做出完全不同的反应。她一直乖戾而神秘,总是一袭黑衣去学校,还会用烧过的火柴的烟灰画眼影,在脸颊上抹胭脂,有时涂成两个圆圈,看起来就像滑稽的结核病人。对于戴尔芬而言,迟疑的三月令人振奋。三月充满了希望,积蓄着力量,天气依然寒冷,却每天都稍稍变暖一些——是一年中最充满希望的时节。走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戴尔芬的思绪在平静中变得乐观起来。这是件好事,因为当一个不明生物从对面朝她踉踉跄跄走来时,她的心里可以有所准备。
灰不溜秋、赤身裸体、没有毛发——更像个可怕怪异的动物,而不是人。那个野人般的身影飞快转过药店的街角,从巷子里跳出来,号叫着摔在地上,用手使劲抓着地上冻僵的泥土。她从嘶哑的叫声中辨认出,那正是她的父亲。他跪在地上,费力地朝她爬过来,然后又像被一根绳子拽起来一样跳了起来。他就像个风滚草球般被吹到一家店门口,又旋转着滚下台阶,伸开四肢,摊躺在排水槽的细流里。戴尔芬朝他跑去,但他一看到她,便吓得打了个激灵,往后绊了一下,转身开始奔跑,像疯了一样在街道两侧来回乱窜。他四肢细弱,肚子却像青蛙一样,圆鼓鼓又白花花。他的睾丸就是下半身的小型紫色装饰,他懒得遮掩,似乎也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正赤身裸体。他只是想跑,跑去哪里不重要。戴尔芬清楚,他神志不清时,动作敏捷,总是很难追上。
戴尔芬沿着主街追赶,他却跑到路德教堂后面。她一路追着他,围着教堂转了一圈,希望在牧师的院子里堵住他。他奔跑着穿过一片开得旺盛的连翘,差点撞倒奥兰·索文夫人,吓得她高举双臂,大声呼救。他们将她的叫喊声抛在身后,罗伊跳过一扇开满报春花的门,冲向河边的小花园。进去后,他双手撑起身体,跳过一张张野餐桌,绕着跑过秋千。幸好没有会受影响的孩子,不过还是有个学步儿童的妈妈捂住了孩子的眼睛,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他不是坏人。”戴尔芬喊道。她气喘吁吁地追着罗伊,爬上蜿蜒的山坡。罗伊从那里猛冲向消防站,然后突然向北边跑去,大概是想去爬上水塔。戴尔芬逐渐跟了上去,她年富力强,又有毅力,却被脚上那双专门穿上去找工作的颇为体面的高跟鞋束缚住了手脚。他躲过她,绕过水泵,又回到主街上,望着眼前出现的幻觉,恐惧地啜泣。她不太情愿地脱掉鞋子,放在水泵附近,脚上只穿着袜子,一边追一边懊恼,最后一双长袜就这样毁了。在父亲跑向镇上的小学时,戴尔芬擒抱住他并将他摔倒在地。她把他控制在地面上,体育老师跑了出来,脖子上挂着条毛巾,坐在罗伊身上,先用毛巾挡住了他的下身,罗伊的双腿上粘着一道道污渍和粪便。一被抓到,他一下子就变得顺从起来。戴尔芬脱去大衣,和体育老师一起将他的胳膊塞进大衣袖子,然后将前面的扣子扣上。罗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乖乖地跟着她,一步步朝家里走去。小学生和老师们透过窗户看到了这一幕,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一到家,戴尔芬就给父亲倒了杯水,撒了些糖和盐在里面,然后送他上床。虽然他很讨厌被束缚,她还是用床单将他卷起来,又用安全别针在他背后别住,让他侧躺着。她给希奇大夫打了个电话,他答应等看完诊便过去看看。待她确信罗伊已经熟睡后,她走去木材厂,得到的回复是那个工作“今天早上刚刚找到合适人选,非常抱歉。可以别再让您父亲在木材堆里睡觉了吗?我们担心他会带火柴到草垫子上,引发火灾,那就太危险了,希望您能谅解”。
“如果我们能用一把锋利的切肉刀给你开膛,”希奇大夫说着,沿着罗伊的腹部,用手指从腹股沟到胸腔画了条线,“然后把你的胃和肠子推到一边,握住你的肝脏……如果我们把它扯出来,给你看看这个还在跳动的可怜器官,你就能看出它是多么备受摧残,是如何被你粗暴虐待了。”
希奇大夫晃了晃一头油亮亮的银色长发卷,摸了摸眉毛,出于对肝脏的敬意,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接着用一种低沉而轻柔的语气对罗伊说:“这个真挚而无辜的帮手让人怜悯,你的所作所为不可宽恕。它有部分已经溶解了,肯定发臭了,这里硬了,那边馊了。只是轻轻触诊……”希奇大夫皱着眉头,将手指从罗伊身体一侧按进去,在他腹部深处的某处抓了抓,痛得罗伊立刻尖叫起来,然后开始啜泣:“我确定你这个宝贵的肝脏彻底毁了。”
“放手,”罗伊呻吟着,将大夫的手推开,“老天爷知道我努力过了。”
希奇大夫鄙夷地“哼”了一声,转身注视着戴尔芬:“我听说你今天上午跑了个50码冲刺。”
“更像10英里,”戴尔芬说,“他能活下来吗?”
“他公然藐视所有物理定律,”希奇说,“我若胆敢做什么预测,就太傻了。但我搞不明白,他这样一具空壳怎么还有一息尚存。”希奇俯视着罗伊,突然他临床专业的克制变成了愤怒,开始大吼:“你必须得活下去!我在你这把该死的老骨头身上费了太多心思,在你能一直善待戴尔芬之前,你不能死。”他用一根手指戳着罗伊憔悴的脸:“你现在还不能死!那就太无礼了!我不允许。”
“给他慢慢减量”,他对戴尔芬说,“这就不用我教你了。他要是咳嗽就给他喝这个。”他递给她一瓶很浓的樱桃味糖浆,然后将手在她肩膀上放了一会儿,用罗伊肯定能听到的声音对她说:“他要是真断了气,把他装在板条箱里埋了,别给他办什么葬礼,把钱省下来自己花。”
并不是说人们不善良,戴尔芬心想,但当他们拒绝她时,是因为他们确实没有空缺职位,还是没有职位愿意给她?她不得而知,只能继续寻找,幸好最终如愿以偿。当她钱包里只剩两块钱时,她得到一份兼职工作。总喜欢吃“阳光”牌饼干样品的那个老头——坦西德·比恩,一定是知道她经常因他给的五分钱硬币多切给他一些香肠,替她美言了几句,于是她得到一份去镇政府大楼办公室里归档文件的工作。她在后面的档案室里工作,里面堆满箱子,装着年岁已久的土地协议和五花八门的投诉信。也不会有别人打扰这份工作的单调无聊——一个秘书负责接电话,终日埋头在她那台时髦的打字机前处理文件,考虑到自己的地位,她认为不必和一个档案管理员交谈,戴尔芬基本没什么机会和她打招呼,时间一久就忘记了她的名字。戴尔芬基本也没见到过镇政府官员——他们似乎都在其他地方忙着处理公务。这份工作极易昏昏欲睡。下班后,她会给罗伊服用糖浆和一些杜松子酒,她总是把酒随身携带,从未单独留给罗伊。他睡着后,就不再咳嗽,呼吸也很平静,甚至都不再打鼾。戴尔芬会给自己做些晚饭,然后也上床睡觉。
一切都蒙上了睡意,单调而柔软。雪花般的飞絮大片大片地从棉白杨树上飘出,落在草地上。戴尔芬缓缓穿过绿色春日的微风和宁静,像父亲一样沉醉于睡梦之中。每当她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走过令人惊讶的春光,来到堆满枯燥乏味的文件的昏暗办公室,她都感觉远离了生活中的苦差事,就像进入冬眠一般,以为往后余生会如此这般持续下去。她逐渐喜欢上每天的平淡乏味,原本不会为了任何人放弃这种生活——但还有马库斯。除了他,在他之前或在他之后,她也说不清,还有菲德利斯。
在宽大的木头研磨板上磨碎卷心菜通常是马库斯的任务,那是只厚重的桨状木板,嵌着把锋利的刀片,架在木盆上很方便,是菲德利斯搅拌和发酵德国泡菜用的。以前他会让马库斯放学后磨上几个小时,但看到他从芝加哥回来都一个月了,脸色还很苍白,行动还很迟缓,便心生疼惜,让他卧床休息。晚饭后,他自己把这个活儿干完了。他从板条箱里掏出一棵卷心菜,轻轻在刀片上来回摩擦,用恰到好处的力量按压,卷心菜在他手里很快只剩下手掌和刀片之间如树叶般薄薄的一片。他将这片菜叶抛到一边,又拿起一棵紧致的浅绿色菜头,重新开始磨,磨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感觉有一件重大任务尚未完成。他确信,这就是他心情烦躁的原因,但问题是,他完全想不起那个任务到底是什么。他又拿起卷心菜,心里那个念头却更加强烈,最终搅得他心烦意乱。他把围裙扔到一边,走到屋外。
他这才想起来,那不是个任务,但千真万确是一件没有完结的事。现在的问题是,这件事到底能不能画上句号?如果他再次接受,这次可以持续到永远吗?再说了,他有那个勇气吗?他敢去见她吗?
戴尔芬一边看书,一边打着瞌睡。她看的是“每月一书”读书俱乐部推荐的一本大部头小说,是从老师们开在政府大楼地下室里的公共图书馆里借来的。小说的情节是爱情故事,发生在英国,浪漫而圆满,是那种她确定看完后不会心碎多日的情节。她一直很爱看书,尤其在失去克拉丽丝之后,现在更是完全沉浸其中。她被一本又一本书中的人物和他们的故事吸引。她读过伊迪丝·华顿、欧内斯特·海明威、多斯·帕索斯和乔治·艾略特的作品,也会向简·奥斯汀寻求安慰。这种书虫般的生活——她觉得可以称为阅读人生,所带来的乐趣使她茕茕孑立的生活丰富而充实,甚至颇具颠覆性。她不断沉浸在令人欣慰或惊悚的人物之中,体味着他们的人生。她会阅读爱德华·摩根·福斯特、勃朗特姐妹和约翰·斯坦贝克的作品。一旦拿起书,她要不断给厨房火炉旁的床上躺着的父亲喂麻醉药,以及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穷困潦倒的生活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她犯过的错误也随之消失,她凭借一股虚构的力量生活着。
每当读完一本小说,合上书页,她有些不太情愿地从那个世界抽身而出,有时也会设想自己的人生该如何书写。她幻想着自己担任主角的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情节发展的种种可能和非同寻常。接下来她该怎么办?离开小镇?没有她,父亲就活不下去,这条故事线行不通。
没有她的照看,沃尔德沃格尔一家的生活也会继续,也就不会存在她是否参与其中的疑问。一个全新的故事会徐徐展开,一个只属于戴尔芬的故事。她能承受得住吗?也许她也能在这里把自己的故事写完。在这段埋头读书的日子里,她的内心也在悄然变化。一个接一个的人生在她眼前闪现,她却可以远离悲痛与不幸。登台表演的欲望也很容易满足,在家里即可,还不必受团体内其他成员的干扰。想要离开的念头逐渐变得不再强烈,她开始感到心满意足,她并不恐惧“心满意足”的状态,却一直隐隐觉得其中蕴含着些许失败的意味。永不满足的生活似乎才更丰富多彩、有滋有味,要闲不住,要努力奋斗,那样的画面才浪漫。实际上,她却逐渐发现,生活还是安宁些好。只要有书可以读,她永远不会厌倦这样的日子。她不介意和可怜年老的罗伊一起住在这个偏僻小镇上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头顶着这片随心所欲地惩罚或赐福人类的上天。满足,在她的心中,这个词本身就像这座小房子一样方正而踏实——虽然是罗伊的,她认为也属于自己。这座位于世界尽头的房子,四面都是地平线,只要踏出房门,就能看到它柔和而古老的轮廓。每晚向西望去,夜幕降临地越来越晚,天空中的云朵就像爆炸过一样,映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只看得见一束束的火光和广阔而黑暗的田野。
她会望着夕阳落下,点亮台灯,拿起最近正在看的书。在沉浸到字里行间之前,她会坐在安静的屋里,环顾四面的墙壁。这是她每晚都要例行的仪式——读读书,打个盹,醒过来,恢复些精神,有点眩晕,起身倒杯浓茶,继续读下去,有时会一直看到凌晨三四点,白天在文件柜后小睡一会儿。每晚她都会细细观察几次周围的环境,看着一些细节心满意足。“一步半”莫名其妙塞给她的那座昂贵的台灯投射出粉色的光,映在淡黄色的墙面上。戴尔芬还从日历上剪下森林的图片,镶在桦木做成的相框里,挂在墙上。她凝视着那些树叶繁茂的印刷物,就会陷入一种安宁且熟悉的出神状态。罗伊从“一步半”那里拿来后修好的收音机播放着尖细刺耳的舒缓交响乐。屋里没有暖气,但她盖着伊娃给她做的被子,一直围到腰间,有时她会抚摸着好友缝下的针脚,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还不如把那些针脚缝在自己皮肤上。她每天都会想起伊娃很多次,她身上依然有好友的品性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记,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宽慰,会觉得她还活在身边。
伊娃也会喜欢这个房间,她想。这里有一张戴尔芬用来处理账单的小木桌,华丽而柔美。有只巨大的挂锁松木箱,用铁箍箍着,里面放着两床备用被子,用于在极其寒冷的夜晚取暖。纯色的木地板中央有一小块椭圆形的碎布毯,她相信可以给屋里带来一丝暖意。窗下摇摇晃晃的桌子上放着一只小狗雕像,她尚未决定它到底丑陋还是优雅,但这不重要。所有这些粗陋的物件都沐浴着台灯的玫瑰色灯罩映射的光辉。戴尔芬沐浴着柔和的光辉,在温暖的满足中凝望着它们,对于地下冰冷的咯吱作响充耳不闻。
是的,他们还在下面,查弗斯一家。不是他们的尸骨,是他们遗留下的绝望。有时,戴尔芬在半梦半醒间会和他们交谈,努力解释:“我不知道,我不会这么做,很抱歉,快走开。”
当她听到敲门声响起,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露茜,她立刻让自己冷静下来,会这么想,只是因为家里从未来过客人罢了。虽然小镇上人越来越多,却很少有人来这边,更不必说晚上了。戴尔芬透过窗户向外看了看,看到菲德利斯站在门前,缩在羊毛大衣里。他用厚围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以抵抗初春刺骨的寒风,脚上穿着靴子,好走过泥地。他长途跋涉走来这里,不知是何故。戴尔芬立刻心头一紧,开始担心马库斯,赶快冲过去开了门。菲德利斯走进屋,一股夜晚的寒风吹了进来,她迅速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马库斯怎么了?”她问。
“在睡觉,”菲德利斯说,脱下脚上沉重的工作靴,“他没生病,就是没什么精神。”
他将靴子放在门边几张报纸上。
“我爸在厨房睡觉呢,”她解释道,“到这边来吧,坐这儿。”
他乖乖跟着她走到椅子前。他脚上穿着羊毛长袜,脚后跟和脚趾处都是亮红色,孩子气的幼稚模样。若不是戴尔芬在产生这个念头前就及时将它掐灭在萌芽之中,她会对他心生爱意。她没有询问他的意见,就给水壶盛上水,准备煮些薄荷茶,然后回到屋里和他一起坐下,等水烧开。菲德利斯告诉她,收到了德国寄来的信,孩子们开始上学了,还参加了一个政府开办的少年组织,据小姑说,入选的条件十分严苛。她还暗示说,虽然孩子们通过了一些严格的测试,她还是不得不用菲德利斯寄来的钱去贿赂政府官员。至于小姑本人,她起初想用千里迢迢带去的美国缝纫机展示缝纫技术,结果发现还没德国的缝纫机先进。
“够了,”戴尔芬说,“我对你妹妹不感兴趣。”她开始询问双胞胎的状况,他们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洗澡,还有店里的情况。他允许赊账的那些人都还钱了吗?有的还了。显然不够。供应商开的价格公道吗?从他的回答可以明显看出,他并没花时间和他们讨价还价,以争取更大的利润空间,戴尔芬皱了皱眉。“这里差点,那里差点,我们的成败往往就差那百分之一二,”她说,“你早晚会明白的!”她使劲拍了拍椅子扶手,以掩饰自己的口误。我们?她在说什么?
“还是只有茶。”她看到他失望的神情,嘲笑道,“反正你喝的啤酒也太多了。”她站起身,走进厨房,在熟睡的罗伊身边走动着,在她沉重的棕色茶壶中的沸水里搅拌着薄荷叶。她拿出茶杯,每个杯子里都放了块方糖。她端着茶壶和两只茶杯,沉稳地回到起居室,将它们放在小狗瓷像旁。
“你见过这样的狗吗?”她问菲德利斯。
那只狗长着一对长长的黑色耳朵,耷拉下来,身上有黑白相间的斑纹,嘴巴向前突起,机警地坐在一只绿色瓷垫上。
菲德利斯拿起它,朝这边转转,朝那边转转,几乎是在把玩。“我觉得地球上不会有第二只这种狗了。”他终于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把它放了回去。
戴尔芬一言未发,她被他调侃的语气吓了一跳,他身上有种别扭的轻佻态度。听到他说出任何与店铺生意无关的话,她都会心生烦恼。换了更加安全的话题后,他们才得以顺畅而舒服地交谈了一阵子,然后菲德利斯突然毫无征兆地问她,她是否清楚西普里安还会不会回来。
“不会!”戴尔芬突然被迫讨论如此私密的话题,她的声音不太情愿地噎住了。
菲德利斯的身体向后仰去,直视着她,玫瑰色灯光照亮他的脸庞,让他整个人沐浴着一种和他不太协调的温柔。他的外套挂在身后的椅子上,只穿着衬衫。灯光凸显着他前臂上黄铜色的毛发,她有些眩晕地低头望着他粗壮的腰肢。他则瞥了一眼灰暗的厨房门,把椅子拉得离她更近了些。
“我给西普里安留的时间够久了。”他说。他的话铿锵有力,重重落下。这个声明听起来很好笑。但当他的身体前倾,戴尔芬闻到他身上散发的香料味道——白胡椒、姜和葛缕子,男人气息,衬衫的羊毛和亚麻味,还有味道浓烈的剃须水。她知道他会在牙齿上抹雪茄烟灰来亮白牙齿,然后用小苏打刷牙。她还知道他会用伊娃留下的法国紫丁香手工皂给络腮胡打肥皂沫。他身上这些小习惯她都了如指掌,因为自从他妻子离世,就是她在收拾他的房间,是她在照顾他的儿子们。一直以来,她都告诉自己,这些事都和他本人无关,和菲德利斯这个人无关,但他此刻就坐在眼前,完全没有亲密的亲人相伴。然而,她如此了解他的一切,他却连她的房间都没见过。他几乎对她一无所知,对她用哪种香皂这种私人问题一概不知。此外,她要怎么理解他那句话的意思,给西普里安留了时间?
“留给他?你这话什么意思,‘留’给他?”
“时间,”菲德利斯说,“回来的时间。”
“哦,好吧。”戴尔芬说。她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股难以对抗的力量攫住了她,她想给菲德利斯出点难题。为什么不能呢?凭什么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来到这里,占据这间狭窄的淡黄色房间——她的私密小窝?于是她笑了起来,就好像他说了什么好笑的话,然后平静下来,喝了口茶。
“你是觉得他抛弃我了吗?”她绝不会透露他们分开的真实原因,也绝不会告诉别人,早在大家发现他消失之前,他就已离开。“这么想,也太大男子主义了。”也许她受到在起居室里看的那些小说的影响,里面的角色都会为爱情这样的话题产生争执,因为当她意识到自己当下的处境后突然开心起来——菲德利斯正在努力解释自己,而她则相信自己终于读懂了他的心。这么说,他一直在等她!
“菲德利斯。”她摇了摇头,棕色的发卷拍打着肩头,然后故意慢吞吞地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当她看清他的脸庞,却发现他炽热的表情中写满绝望,她立刻将自己的小伎俩抛在脑后。
自从这次世纪大破冰后,似乎过去了好几个月。两座冰山缓慢地靠近,终于碰撞,合二为一。两个人都有点懵,对别人的反应也有些迟钝,还时常健忘。戴尔芬还在政府大楼里上班,但减少了工作时间,每天下午会到店里来招待顾客,这样就离菲德利斯近一些。她还像以前那样,在厨房里忙碌,若有空余时间,就把孩子们的衣服洗了,但不必给菲德利斯洗。之前在她离开后,他就开始运用军人的严谨学着自己熨衬衫了。
一天下午,她来到店里时,他就在熨衬衫。那天不知为何,整个店里都很安静,她走进铺着冰冷的混凝土地面的杂物间,水顺着墙上的管道流进一对皂石池里。他就站在那里,只穿着件背心,瑟瑟发抖,双臂在铺着衬布的木板上移动。他买了个时髦的电熨斗,正在熨烫一只袖子肩膀处上过浆的褶皱,嘶嘶作响。
看到这个大男人埋头做着通常是女人做的工作,戴尔芬的身体中仿佛有电流通过,她用手轻轻抚过他的上臂,手上还戴着手套。他放下熨斗,握起她的手,将手套从她手指上一根一根地摘下,始终用严肃而庄重的眼神望着她。摘掉手套后,他用双手捧起她的手,聚精会神地看着。他轻轻抚摸她的指关节,上面留着白色的疤痕,最后试探性地将她的手捧到唇边。他的嘴唇落在了掌心的边缘。
接下来的动作很快,是她不喜欢的一种方式——他以一种傲慢的姿态把她猛地一拉,想把她拉到身边。她往旁边跨了一步,躲开了他粗暴的动作,走出房间,却依然闻得到干净衣服被熨烫的焦味,令人陶醉。这是他们第一次发生肢体接触,或者说亲吻。虽然那算不上是个吻,却远比一个吻更意味深长。晚些时候,在走回家的路上,她回忆着他将她的手套摘掉时的眼神,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家门前。她这才意识到,这漫长的一路,她一直出神地走过来,对周遭的一切看都没看一眼,她已经完全不记得是怎么走到家门口的了。然而,尽管她总是情不自禁地重温对他的新感受,却一直躲避着他。当他们在彼此身边,整个世界的舞台就仿佛只剩下他们俩,所有布景都已撤下,只剩下他们彼此之间的吸引力,那么强烈。两人都以最谨慎的幅度,逐渐向彼此靠近。
几周过去了,他们依然没有接吻,没有触碰彼此的嘴唇。然而,有一天在积满灰尘和文书的办公室里,菲德利斯跪在戴尔芬面前,双手沿着她双腿内侧,一直抚摸到她厚厚的长筒丝袜的顶端,轻抚着钩住金属吊袜带的地方,在她裙子下面沿着袜带向上抚摸。她就坐在皮椅子上,他将她双腿分开,分得很大,让她很难为情,然后他亲吻了她的膝盖内侧。她用双手攥住他的头发,使劲往后拽,力气很大,肯定把他拽得很疼,但也只能低头看着他,看着他的脸在她双腿之间,一动不动。她用尽全力把他推开,拉下裙子。
“老天爷,”她说,“你想什么呢?”
“我不知道。”他沉闷而冷酷地站起来,用夸张的力气和动作使劲拍去裤子上的灰尘。
“在你身边,我就有这个念头。”他想努力找回自己的尊严,交叉起双臂,又放下,然后坐下来,在桌子上胡乱摸索着翻找香烟,最终也是徒劳,只得摊开双手,仿佛在说:看到了吧?我想要什么都得不到。戴尔芬终于笑了出来。
之后的很多天,他们都无法承受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选择彻底忽视对方。他们定好在四个月后的一个日子结婚。起初,四个月似乎需要等待很久,然后戴尔芬开始觉得这段时间很短暂,也许应该再往后推迟一点。菲德利斯在镇政府办好了结婚许可证,故作轻松地拿给她看,然后他们就都淡定利索地在上面签了名。两人十分擅长合作——工作起来都利落、认真而高效。戴尔芬又接过记账和订货的活儿,开始给堆满灰尘和文件的办公室带来秩序和生机。
一天下午,弗朗兹和马库斯正在厨房里吃饭,戴尔芬把菲德利斯拉进去,推了推他的肩膀。“告诉他们吧。”她命令道。
弗朗兹愣住了,塞往嘴边的手停在半空中,等着父亲宣布。马库斯则继续吃着,平静地嚼着嘴里的食物,他一边点头,一边说:“我已经知道你们要说什么了。”他又吃了一口,问出另一个重要问题:
“这是不是就表示埃米尔和埃里克要回家了?”
“我会给他们写信,也会寄钱过去,”菲德利斯保证道,“小姑会做好安排。”
“快告诉他们。”戴尔芬又说了一遍,摇了摇他的胳膊。
菲德利斯鼓起勇气,但还没等他开口,弗朗兹就抢先说话了。
“噢,我明白了,”弗朗兹说,“你们俩要结婚了。”他用叉子叉起半个烤苹果,全都塞进嘴里,嚼了起来:“既然我们在宣布消息,我也要宣布我加入空军了。我要入伍了。”
“不会打仗的!”菲德利斯低沉的嗓音由于用力过猛差点破音——他对此还抱有希望,而弗朗兹似乎并未察觉。
“不,会打的,”弗朗兹说,“你就等着瞧吧。我预料会打起来,等到打起来,我就……”他用手做了个滑翔的动作,就像飞机要起飞一样。他嘴里发出“嗡嗡”的响声,将手伸向广阔的蓝天,然后冲所有人咧嘴笑了,点着头,期待他们的赞许。菲德利斯痛苦地弓着背,离开了房间。
“你有必要这么兴奋吗?”戴尔芬问,原本为弗朗兹破坏了这次郑重其事的宣布而懊恼,突然又对他如此渴望战争感到骇然。
“我很兴奋,”马库斯说,“就好像你已经住在这里了。”
“哦,那件事啊,”弗朗兹说,“他有他选择的自由。”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件事!”戴尔芬说,“你至少可以去陪他坐一坐。”
“爸爸不会喜欢的。”弗朗兹从桌上的碗里拿出一只核桃,徒手捏碎了,就像菲德利斯那样。他将果仁往空中一抛,用舌头接住,吃进嘴里。“我会开喷火式战斗机!我们不会靠近德国领土的,我的敌人是其他飞行员,不是爸爸家乡的人。他知道的。”
“你对战争一无所知!”戴尔芬尽量压低嗓音,不想把他逼走,但他任性的无知让她禁不住情绪激动起来,“撇开我嫁给你爸爸这回事吧。你要现实点,弗朗兹,他们可能把你送去步兵团。”
“我?”他难以置信又充满同情地望着戴尔芬,“开轰炸机,倒有可能。但我不会去的,我要当战斗机飞行员。”他嘴里发出机关枪的声音,假装开枪射击马库斯,马库斯也回击了他。
“天啊,你真是个倔脾气!”戴尔芬大喊,败下阵来。
“你想要我怎样?结婚是你们的事。”弗朗兹闷闷不乐地说,“我的想法又不重要。”
“当然重要。”戴尔芬哄着他。
“那好吧,我的想法是我要离开,”弗朗兹说,“不要觉得是针对你,但我就是不愿去想这件事。”他站起来,慢慢悠悠地走开,将双手猛地插进身上那件破旧不堪的仿飞行员夹克的口袋里。他渐渐走出戴尔芬的视线,嘴里恶狠狠地骂着,踢着脚下的灰尘,双眼含泪。然后他讽刺地嘲笑了下自己,他的人生从未这般痛苦过。
每当弗朗兹经过松树下——那里曾是他和玛兹琳从街上猛一转弯,骑车拐去的秘密约会地点,他都会喉头一紧,心里揪成一团。之后的几个小时,他都会想着那棵松树,两肋僵硬,胸口发闷,喘不过气,还会突然莫名地深深长叹口气。食之无味,日渐消瘦,手腕处的骨头明显,颧骨更加突出。他的睡眠也不再香甜,梦中充满激烈的画面——湍急的水流将他从玛兹琳身边卷走,或将她拍倒在悬崖边,始终遥不可及。当事态逐渐明了,玛兹琳·希梅克的“不”字并非随口一说,丝毫没有和他和好之意,弗朗兹的状况便日趋恶化。玛兹琳穿了一套他从未触碰过的新衣服。
她现在会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褐色格子花呢短裙来上学——就连弗朗兹都看得出,它的裁制合身而精良。她走过时,裙子的下摆会在双腿边恰到好处地摆动着,会在她转身时轻柔地旋转。褶裙是棕色和金色相间,是那种曾在那棵茂盛的松树下洒落在他们两人身上的阳光的金色。她还穿着件干净挺括的衬衣,褶皱状的领口垂在锁骨间,胸口缀着耀眼的珠母贝纽扣。她还把头发编了起来,缠着一根厚厚的缎带——有时是蓝色,有时又是黄色。他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记住这些微小的细节——现在他对她的了解仅止于此。玛兹琳却从未对他的注视给予过任何回馈。她不和他说一句话,更不用说让他接过她夹在胳膊下的课本,然后绑在她的自行车上,骑车带着她,就像带着一个比他小很多的小女孩。他觉得,他最怀念的就是那幅画面,甚至甚于触碰她的肌肤。他怀念她坐在自行车前面,在他双臂间摇摇晃晃,怀念她努力想要坐稳时他控制车把的抖动和她的笑声。她越是疏远他,他就越明白一点——他爱玛兹琳,至死不渝,大胆点想,甚至超越生死的界限。
真是蠢透了!他用拳头捶打着太阳穴。到了晚上,他会苦思冥想,如何弥补对她的伤害,如何吸引她回到自己身边,会不断琢磨出各种方法又一一推翻。他可以乞求她的宽恕,或者半路拦截她,可以恳求她,给她买一支温室的玫瑰,晚上放在她的床头。她是需要他的,不是吗?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过得不开心。你看她走过学校走廊时,那么安静,神情那么严肃。你看她曾经苗条优美的身姿如今瘦弱得令人担忧,还有她的头发,以前总会随着她的跃动打着旋儿,现在都呆板地编了起来。
唯一能让他分心的就是飞机了。有时,他看着在他身边工作的那些人,会好奇他们是否有过类似的感受。他怀疑他们没有过——没有谁看起来像是除了手里摆弄的机械还爱上过其他什么人或事。起初他很鄙夷这种过于平淡的人生,现在却发现了它的意义所在,能踏踏实实地修理一台精细易怒的引擎是一种解脱。所以每当菲德利斯允许他离开店铺,他都会去摆弄飞机,作为回报,噘嘴曼海姆开始教他开飞机。
每次起飞,弗朗兹都能感受到在轰鸣中挣脱地球表面的激动,就像他第一次在家后面的空地上,看到飞机起飞、越过防风林一样,让人着迷,只不过坐进驾驶舱的感觉会更好。等他学会如何控制飞行,读懂风向,明白大大小小的云朵透露的迹象,这种感觉就更妙了。到第八次飞行时,曼海姆开始让他亲自驾驶。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们不断练习起飞降落,然后逐渐加入一些初级飞行特技,包括空中暂停、旋转、简单横转和翻跟斗。等到曼海姆终于允许他独自驾驶,弗朗兹感到一种令人震惊的轻盈,飞机仿佛和他融为一体,完全跟随他保持着灵敏精准的平衡,让他激动不已。他一直盯着镇上的谷物升运机,它变成地面上一个微小的点,然后冲着那个方向,缓慢进行翻转,又做了个更复杂的分段翻滚,打了个转,紧接着又来了个高难度的翻转。大地在他身下旋转,他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不然就有可能玩完。一切都颠倒了过来。等到最终平安落地,他心静如水。从那以后,他开始觉得,只要能过上飞行的生活,也许就能挨过失去玛兹琳的日子。
没有宾客,没有蛋糕,也没有鲜花。她嫁给菲德利斯后,弗朗兹也离开家里,去参加空军招募的体检,戴尔芬的生活依然分为两部分——料理肉铺,回家照顾罗伊。她还保留了部分档案工作,还会读书,尽量维持着原本的生活习惯。然而,过去的恐惧、琐碎和没了结的纷扰依然会回来打扰她的生活。虽然已经结婚,但新生活似乎尚未完全展开,就像乱糟糟的舞台布景。她希望可以像归类档案那样,将过去的生活束之高阁。就在这时,西普里安回来了。
一天傍晚,他出现在戴尔芬家门前,戴着顶帽子,坐在台阶上。戴尔芬开着车驶进院子时,他眯着眼,歪着头望向路上,点了点头,冷静而沉默。然后他摘下帽子,戴尔芬看到他剃光了头。他看起来更有魅力了,更具有异域风情,就像一个来自史前时代的人,套上了裤子、衬衫和鞋子。他的光头让她联想到他赤裸的身体,不禁心跳加快。她停下车,透过挡风玻璃看清他后,深深吸了口气。他还是来了。她笑了,这是个下意识的反应,然后她想起了克拉丽丝,意识到她可以从他那里打听到克拉丽丝的下落。她笑的原因变了,笑容却依然停留在脸上。不管怎样,看到西普里安,她还是开心的。
她打开车门,跳出来,几乎是朝他跑去。戴尔芬惊讶地发现,自己心里突然产生一阵强烈的不适。菲德利斯在看着他们吗?她荒唐地扫视一周,然后耸耸肩,希望能像抖落披肩那样,抖落自己的不适,但心中的不安却挥之不去。她犹豫着和他打了招呼,在黄昏的斜阳下站在他面前。她转换着身体的重心,希望他不会跟她走进屋里。虽然她的行为没有任何不妥,却总觉得自己在做一件错事,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仿佛菲德利斯实实在在地存在,让人生畏。当她意识到自己正在顾虑一个男人的嫉妒之心,便心生愤怒。门廊下的安静草丛中,蚊子开始嗡嗡作响,西普里安把头轻轻歪向一边,用帽子扇走了蚊虫。他们在门廊的台阶上一起坐了下来。
“点根烟吧,驱走这些吸血虫。”她从西普里安手里接过一支烟,任凭它在指尖燃尽。
“我不会跟你说话的,”她终于低声说,“除非你告诉我克拉丽丝的下落。”
“我当时不知道霍克出事了。”西普里安坦白道。
“我知道霍克他妈的出事了,我问你克拉丽丝怎么样了。”
“她只跟我说了一句:我要去一个我的工作价值可以得到认可和欣赏的地方。”
“这确实像她说的话,”戴尔芬说,“我敢打赌她去了南方,新奥尔良……不,更远的地方,尤卡坦半岛,甚至可能更远,巴西。我看得到。”她叹了口气,抖动着肩膀。但她看不到。想念克拉丽丝依然是每天的习惯,就像喝咖啡或打开收音机一样。她不再突然停下手中的活,为克拉丽丝感到痛心,也不再去琢磨或为她担忧。她只是想念她,然后就此打住,继续做下一件事。这就是时间的仁慈,她想。
她看着西普里安:“那你当时不知道霍克出事了,是到什么时候才知道的呢?”
“等到她告诉我。”
“那是什么时候?”
“很快,在去明尼阿波利斯的路上。”
“那你难道没有想过,别人会把你们俩联系起来,觉得你也和这件事有关联?”
“当然想到了,”西普里安说,“这也是我和她分道扬镳的原因之一。”
“那你为什么回来?”
西普里安的帽子在手中转了一圈又一圈——那是一顶细腻的褐色软呢帽,绕着一圈棕色茜明宽绸,看起来价格不菲。他用手指捏着帽檐,小心而谨慎,斟酌着自己的措辞。
“我正好经过,”他终于开口,“但我必须得来看看你是不是爱他。”
“我当然爱他。”
“我他妈的就知道!”
突然他们转过身,双眼在愤怒中对视,凝视了彼此一会儿。他们的愤怒在同一个瞬间,如此相当而契合,不禁都觉得荒唐可笑。他们转过脸去,都不愿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柔和和笑容。戴尔芬摆弄着手中的香烟,在台阶的木头上刮了刮烟灰,缓缓在周围晃动着,制造了一圈烟雾屏障。
“这么说,你回来时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警察以谋杀罪逮捕,只是来看看我是不是爱菲德利斯。”
西普里安起初并未回答,然后低下了头:“我说过了,还有其他原因。”他耸了耸肩,挑了挑眉毛,他的眼睛甚是迷人。
“进来吧,”她终于说,“罗伊在床上躺着呢,他需要好好开心一下。”
西普里安把帽子扣在头上,又摘了下来,跟着她走过光秃秃的门廊,来到屋里。进屋后,他握着帽子放在腹前,走进罗伊睡觉的厨房。西普里安坐在床边,等待罗伊醒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罗伊都一动不动地躺着,手放在被子上,双眼紧闭。最终,他将一只眼睁开一条缝,看到了西普里安,然后又煞费苦心地控制着颤抖的眼睑闭上了眼。戴尔芬惊讶地发现,当她看到这一伎俩,看到老罗伊在故技重施,她竟然高兴起来,把她的椅子也挪近后坐下。
“哎,爸爸,”她轻轻说,“有人来看你。”
罗伊默不作声地躺着,在纠结中摇摆不定,不知道该放弃意识,还是和活生生的人交流攀谈。他皱着眉毛,下巴像在咀嚼一样微微抖动。最终,他像下定了决心一样,猛地全身一颤,眼睑抬起,露出圆睁的淡蓝色圆形虹膜。
“西普里安!光头西普里安!”
西普里安握住了罗伊鬼怪般长满老年斑、瘦骨嶙峋的手。一旦决定加入生者之间的对话,罗伊仿佛又被无限的可能性激活了般,活跃起来。
“噢,来杯啤酒吧,”他大喊道,“一小口杜松子酒,你能明白怎么让我解解渴吗?”
“爸爸……”
“我知道,我知道,当然啦,我知道有强有力的证据能证明它会要了我的命。”罗伊的手在空中挥舞着,像要驱走警告一样,“但稍微来那么一点点其实是有益处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像预防疾病、接种疫苗一样。”
“我们给他减量到几个小时一两茶匙了,”戴尔芬说,“我想现在给你喂一勺也没什么坏处。”
“这才像话!”罗伊尖叫着说。他拍了拍西普里安的胳膊,说:“你想不想和我一起来一口?给他来一勺!”罗伊朝着一只小餐具抽屉,堂而皇之地挥了下胳膊。
“他可以来一整杯,爸爸。”她从腰带上解下一套钥匙,拿起一只玻璃杯,走到屋外的车前,先用一把钥匙打开后备厢,又用另一把钥匙打开里面一只用挂锁锁着的工具箱,最后端着盛满白兰地的玻璃杯回到罗伊床前。她从杯子里倒了一点到瓶盖里,然后又从瓶盖里滴到茶匙上。
“干杯!”罗伊张开嘴,然后含着勺子闭上了嘴。
西普里安斜着酒杯,朝面前的老头儿举了举。
“你现在在忙什么?”罗伊的声音很欢快,双眼却突然噙满泪水,泪光闪闪,“你在四处找工作,讨老婆吗?你回到这儿来,是像流浪的狗回到曾经喂养它的家庭一样吗?”
西普里安喝了一大口白兰地,罗伊则继续自顾自地猜测着:“这边当然总是有些农活可以干,但不光粗重,还得跟着季节走,我这可是经验之谈。现在主街上那些店铺倒是生意兴隆,顾客盈门,你可以学学理发。欧利·迈拉也老了,他的灯柱该刷新漆了!哈哈!他的灯柱要刷漆!我的灯柱——”他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西普里安:“都有26年没涂漆啦!你的呢?”
西普里安望向戴尔芬。她挑起眉毛,却依然面无表情。
“我的油漆还没干呢。”西普里安说,“合唱团其他人都有什么消息?”
“曼海姆还在飞,”罗伊说,“菲德利斯娶了你抛弃的女人,那就是……”他满怀深情地冲戴尔芬点了点头,“尊敬的顽固女王殿下。她又开始照顾我,把我从死亡边缘拖了回来。我又一门心思扎进了酒精里,你懂的,给她丢了不少脸。但她还是爱她的老爸,她给我减少酒量来戒酒。是不是该喝第二勺了?”
“好好享受吧。”戴尔芬说。罗伊闭上眼睛,张开了嘴。她把勺子塞进他嘴里。
“我没有抛弃她,”西普里安说着,向戴尔芬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我送给她一枚订婚戒指,非常好的戒指。她拒绝了我。”
“当心哦,”戴尔芬说,“我知道那个戒指最后去了谁手里。”
“啊。”罗伊倒吸了口气。他从戴尔芬的手里拿走勺子,像个快乐的小孩一样吮吸着它。“爱情带来的失望每年都会变得更加沉重。时间不会,才不像那些哲学家痴心妄想的那样,时间不会治愈所有伤痛。若要爱,必深爱,”罗伊自豪地说,“在宇宙中心呼唤爱。”
“你把自己标榜为爱情的殉难者已经够久了,”戴尔芬说,“我受够了。你要知道她也是我的母亲,我才是受到最不公平待遇的人。到头来还要照顾你,你个酒鬼,这么多年!”
“不都是往日的美好时光嘛!”罗伊大喊。每当戴尔芬回应他开的玩笑,他都会更起劲儿,更开心。“我相信这么多年来我背负的神圣爱情就是把我卷入时间旋涡、宇宙中心的爱。在那里,我可是大开眼界啊,我的朋友,大开眼界!”罗伊的声音逐渐减弱,凝视着远方,仿佛在重温和回味着某种幻象。“不过多数时候,”他摇了摇脑袋,回过神来,“我看到很多烈酒都消失了。”
“爸爸把宇宙的中心弄错了,”戴尔芬说,“他以为是杜松子酒瓶瓶底的酒窝呢。”
“嗯,就算是这样吧。其实我来这里,”西普里安说,露出一种终于可以把事情说明白的表情,“是来表演的。”
“什么?”罗伊饶有趣味地张大嘴巴。
“是的,”西普里安说,“我不是来找工作的。我现在算是跑剧场的,在跟着耍蛇人巡回演出。”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卷粉色的硬纸片门票:“你们想要几张?”
“耍蛇人?”戴尔芬莫名有些受伤,甚至还有点嫉妒,“他也兼做你的人肉桌子吗?”
“两个男人的话,”西普里安说,“不会产生同样的效果,不过我们也设计了一些其他的平衡技巧。他有自己的蟒蛇,会用带轮子的皮箱推上舞台。他还有各式各样的爬行动物,”西普里安顿了顿:“还有一只蜘蛛。”
“他叫什么名字?”戴尔芬问。
“绝世汤姆。”
“是个好艺名。”
“不,我说的是蜘蛛。我搭档叫维尔赫斯·加斯特。”
这么说来,戴尔芬心想,就是那样了。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问。
“嗯,和我很像,”西普里安说,“演员嘛,你了解的。他从立陶宛来到这儿,是个犹太人。起初他对我特别好奇,我带他一起回了老家,”西普里安笑了起来:“好家伙,把他吓得不轻。”
“怎么了?”
“保留地从没见过犹太人,要是说起来的话,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犹太人,就像他不认识印第安人。不过他确实知道我们的存在,还说他相信我们是以色列失落的部族之一,注定要四海为家,就像他们一样,永远处于边缘地带,被驱赶,被放逐。‘那好吧,’我说,‘那我们就一起云游四海吧。’我们就一起设计了这个节目,从那以后一直搭档表演。”
第二天晚上,戴尔芬和马库斯早早来到学校体育馆,坐在第一排嘎吱作响的折叠木椅上。众人一定会议论纷纷。他们会认出西普里安,而他剃光的头会招致非议,也有可能是嘲笑。街坊四邻、肉铺常客、昔日同学都会伸长脖子,观察戴尔芬。如果她坐在后排,就不得不忍受他们或遮遮掩掩或明目张胆的好奇,坐在第一排则可以背对他们,任凭他们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看或交头接耳。戴尔芬会对这一切置之不理,她就是来欣赏节目的。
舞台上大幕拉开。西普里安和他的搭档身穿黑色紧身健身衣,光着脚踩在硕大的红色橡皮球上。他们双脚交替着蹬踩皮球,或背对背互相换位,或加速,直至赢得阵阵掌声,然后他们会跳到空中,在旋转的球上互换位置。维尔赫斯·加斯特无论是身高还是体型,都和西普里安很像,但相貌平平,还戴着一顶很丑的假发,每次身体移动时都会跟着晃动。
突然,加斯特站住不动,保持着完美的平衡,双手就像芭蕾舞演员那样高举起来,西普里安则用双脚夹着球,开始跳动。紧接着,他使出很大的力气,像猫一样跳离皮球,腾空而起,然后倒立着降落在维尔赫斯·加斯特的头顶上方,双手和他的双手扣在一起。加斯特摇晃了一下,每一块强壮的肌肉都绷紧,露出清晰的轮廓,看起来摇摇欲坠。但令人称赞的是,他们都调整好动作,直立起来,稳住了身体。
这下,加斯特踩着皮球在台上前前后后舞动起来。伴随着观众们的欢呼和笑声,他假装很吃力地把西普里安举在空中。他们尝试了单手和单腿平衡,然后奇妙又骇人的一幕发生了——维尔赫斯·加斯特头上那顶难看的假发慢慢脱离了他的头。在男孩们兴奋和女士们惊恐的尖叫声中,假发变成一只巨大的蜘蛛。面目可怖的它缓缓爬上加斯特的胳膊,又沿着他的胳膊爬上了西普里安的手肘,紧接着,随着西普里安放低身体,蜘蛛又抱住他裸露的脑袋,停住不动了。两个男人就这样直立着,神气活现地在舞台上走动着,高举着双臂,接受着观众们潮水般的掌声、尖叫声和口哨声。接下来,加斯特又从一个小托架上的盒子里晃出另一只更小一些但同样毛手毛脚的蜘蛛。观众席上立刻安静下来。他用一根羽毛逗引着它爬上他的胳膊,然后又帮助它往上爬到西普里安的喉部。蜘蛛不慌不忙地继续往上爬,沿着西普里安的下巴,爬到他的嘴上,最后蜷缩成一个黑色的方块,就像西普里安嘴唇上方的胡子一样,栖息在他鼻孔下方温暖的气息中。
西普里安在有两只蜘蛛在身的情况下,穿上一件燕尾服外套和锃亮的黑色皮靴,双腿依然裸露,很是滑稽。他此刻变身为阿道夫·希特勒,但是个肠胃胀气的希特勒。每次后台的大号吹响,西普里安紧实的屁股都会从西装的燕尾之间撅出来,四处舞动,笑着又蹦又跳,他的反应和那位原本严肃得可笑又擅于洗脑的德国元首大相径庭,彼时他煽动狂热人群的事业未竟。每一次他敬纳粹礼,大号都会发出响亮而刺耳的声音,他的屁股都会迅速抽动一下。不知怎的,两只蜘蛛就一直待在西普里安的头上。观众们很快发现,他们若是敬纳粹礼,也能让台上的元首放屁,便纷纷伸直手臂,兴奋地吵闹着,直到大号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声,希特勒像一只热锅上的跳蚤,在舞台上乱窜。幕布在欢呼与叫喊声中合上,上半场表演结束。
当大幕再次开启,观众席上潮水般的笑声尚未散去。台上出现一只大概八九英尺长的皮箱,有好几只把手,架在四个锯木架上。西普里安和维尔赫斯·加斯特上场了,他们头上包着饰有宝石的头巾,穿着一种奇怪却精美的透明布料做成的衣服,裤腿呈灯笼状,袖子会飘浮在空中,在他们走起路时跟在他们身后飘动。还有一只很小的留声机在播放异域风情的音乐。两人伴随着音乐,打开行李箱,向观众展示一种杂色的生物。它安静却蕴含着一股危险的能量,让观众屏住呼吸。两人引诱着巨蟒从箱子里爬到他们的胳膊上,宣布接下来的节目为“死亡之舞”。他们不断让蛇缠绕自己,又再松开,蛇变得警觉起来,试图将他们拉得更近,卷进自己盘绕的身躯中。他们的舞蹈是即兴的,看起来优美而平静。每一个观众都相信巨蟒有吞食二人之意,为眼前的景象深深着迷。西普里安和维尔赫斯·加斯特引领着巨蟒,沿着舞台中央的长台一路舞动,观众们可以触摸它干燥的表皮。所有人都能目睹它与巨型身躯并不相称的微小头部,一块楔状的凶恶肌肉。它敏锐、冷漠和邪恶的眼神让他们看得心惊胆战,所以当二人把蛇放回皮箱里,重新上锁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他们拿出两把银光闪闪、锯齿锋利的手锯,建议把巨蟒锯成几段。
“现场有屠夫在吗?”西普里安大喊。于是,皮特·科兹卡得以有资格来检查手锯,他宣布这些锯都锐利无比,没有猫腻。两人用锯锯断了巨蟒。它在手提箱里剧烈地翻滚,尾巴透过没上闩的后端露出,抽打着地面。他们点燃一种气味芳香的物品,假模假式地唱诵起来,然后在一个装着学校胶水的罐子上做了些手势,又将巨蟒重新粘到了一起。表演继续进行。他们收起巨蟒,玩起杂耍,抛接蜥蜴。他们展示出一只巨大的鬣鳞蜥,就像一座石雕一样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同时再次请出多才多艺的蜘蛛——“绝世汤姆”,也就是刚才扮演维尔赫斯·加斯特的假发的那位。他们用一只巨大的圆形糖果罐装着它,带它走下台,这样观众就能战战兢兢地近距离观察一下,再惊叹一声。他们还用头和鼻子顶着杯子、盘子和鞋尖弯曲的鞋子并保持平衡,表演了几个杂技动作后,便跳着离场,赢来热烈的掌声和要求返场的呼喊。他们返场时,都骑着独轮车,两个一模一样的希特勒现身,一边敬纳粹礼一边放屁,随着屁声越来越大,他们差点从车上摔下来。他们抛接燃烧着的万字符,抛接小斧头、剁肉刀和匕首,还会一边抛接苹果,一边用嘴巴迅速咬一口,直到最后只剩苹果核。两人的演出大获成功。
西普里安和耍蛇人离开后的好几个星期里,马库斯都把这次演出挂在嘴边。街上还不断有人拦住戴尔芬,他们羞涩地向她表示钦佩。作为一个认识,或者说可以接触到一个伟大艺术家的人,她得到了大家的敬重。他们对她毕恭毕敬,想要了解演出的细节和背后的秘密。
“那条巨蟒,它吃过人吗?”
“西普里安鼻子底下那只蜘蛛会不会让他想打喷嚏?如果他打了喷嚏,会发生什么?”
“他在哪里学的抛接杂耍?怎么会骑独轮车?”
“他还会回来吗?再回到这里来?”
除了最后一个问题,戴尔芬都无法作答。她凭自己的直觉回答了他们,日后证明她是对的。
“不会,”她说,“他不会回来了。”他确实再也没有回来。
每天大部分时间,罗伊都躺在火炉旁的床上,半睡半醒,专心履行着这项愉悦的任务。他对此似乎心满意足。希奇大夫开出这个长期卧床休息的药方,看似是为了缓解他的肝脏压力,防止他的咳嗽发展为肺炎。起初罗伊和戴尔芬都将他失去意识的每个小时视为正在治愈的表现,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后,她才明白没那么简单。她看得出,罗伊的睡眠不一样,不是在恢复健康,而是临终前的过渡。他睡得如此投入,就像在练习长眠。她开始担心他在她工作时悄然逝去,每天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都是用手碰一下他的脸。除了睡得昏天黑地,他还几乎粒米不进,喝几口汤,便又躺下,再次陷入昏睡中。她不得不随时守护在侧。他在萎缩,越来越虚弱,越来越安静。他会要求她拿来母亲明妮的照片,把它们放在搁调料和面粉的架子上,这样躺在床上也能看到。
戴尔芬曾要求罗伊跟她聊聊明妮。然而对于这样一个给他带来过毁灭性打击,让他陷入长期悲痛并以此为豪的人,他却出人意料地一无所知。她甚至没有可供人悼念的墓碑,而罗伊也说不出原因和她被埋葬的地点。他只说过一句话,那就是明妮是唯一一个能讲述那个故事的人。
“什么故事?”戴尔芬总会这么问,罗伊却闭口不谈。
现在由于可卡因的作用,他的嘴巴没那么严了,而且无聊得很。戴尔芬觉得如果运气好的话,她的问题也许可以得到答案。一天夜里,她坐在他身边,沉默无语,往炉子里添了点柴,陷入沉思。她逐渐意识到,她在等待着什么,却不确定是什么。也许罗伊今晚就会离开人世。她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望着他,头脑冷静而清醒。可怜的罗伊,他看起来如此虚弱疲惫,皮肤脆弱松软,几乎呈半透明。前臂呈现蓝色的色斑,似乎是体内深层暗藏的淤青浮现了,仿佛他终于展现了一生中所有的磕磕碰碰。戴尔芬突然决定,不能让他就这样带着所有秘密离去,她完全有权利知晓。
“好吧,我想知道答案。她是哪里人?”戴尔芬指着明妮的照片问。
“她从那边来,”他把手往南边挥了挥,含糊地说,“然后来了这儿。”
还是老样子,戴尔芬心想,什么都不说。但当她盯着他看,说:“再说点,我想知道和她有关的一切。”他似乎重新考虑了一下,更加警惕地说:“其实,她的老家在北边很远很远的地方。”罗伊向上翻着眼球,直至露出眼白,然后皱着眉,专注地注视着戴尔芬。也许他明白,此刻的戴尔芬正是他完美的听众,他脸上昏沉的睡意顿时消失,就像接通了一根电线,老罗伊又回来了——那个讲着酒吧听来的故事,说着狼人的神秘语言,减轻了伊娃·沃尔德沃格尔临终前痛苦的老罗伊又回来了。戴尔芬弯下腰,离他更近了些,屏住呼吸,生怕错过哪个字。等到他热切地噼里啪啦说起来,她明白这才是故事的真相。
“你想知道?你当然想知道。我也会告诉你。那好,去吧,拿个本子记下来。把这些事记下来,给你的甭管是子孙还是后代看。明妮啊,她可不是寻常女子,不是你走在大街上会轻易错过的女子,她让人过目不忘。明妮绝不是那样的人,她和别人不一样——她传承了父系的血脉,也有母族的血统。我告诉你,那可是非同一般的血统,她可是伟大的印第安种族中的克里人和奥吉布瓦人与法国人混血的后代,而她是国王的直系后裔。没错,就是这样。她的曾祖父是太阳王本人的私生子,他们逃越大洋,过上以剥皮为生的清净日子。从南方来说,她是印第安英雄老‘疯马’家收养的远房表妹,或者原本可以是,不过她差点悲惨丧命。我给你交代这样的背景,是为了让你知道,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个女人,你的母亲,各种不同的皇族血脉在她体内奔腾和碰撞。不,不要问我其他问题来转移我的话题,让我继续下去,让我表达出来。你接下来要听到的故事,我从未和任何人提起。我的理由很充分,这个故事太悲伤,太不可思议,我都不愿回忆,最好能将它忘却。这个故事能让你明白,她自从八岁后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及她为什么会成长为一个永远不可能被老罗伊·瓦茨卡——我这样的人来喜爱和驯服的人。”
罗伊坐起来,用手势示意她拿些枕头垫在他身后,喝了一小口水,戴尔芬在里面加了点姜,好舒缓一下他的胃,也有助于加速血液向他的心脏流动。
“想象一下,在一望无际的平原深处,一个温暖舒适的乡村教堂里,正进行一场圣诞祷告,”罗伊在眼前伸开五指,眯起眼睛,盯着手背,好像在看预言水晶球一样,“一小撮饥寒交迫的拉科塔族 ‘河畔农夫’部落,也就是外人说的苏族人,谦逊地轻轻敲响了这个基督教堂的门。他们正在逃亡,大部分是女人和小孩,还有几个精疲力竭的勇士,在勇猛抵抗过后被击败,已经半癫半狂。他们的酋长躺在一辆马车里,奄奄一息,他们用战死马匹的颈脊拖着马车前行。他们看到领袖‘坐牛’投降,看到他们赖以为生的美洲野牛被大肆屠杀。他们觉得,可以通过舞蹈唤回往日生活,唱歌给逝去的先人听,他们听到后就能起死回生。他们很孤单,仅此而已。我懂孤单的感觉,只要问我就行了。他们希望能再见到深爱的人的脸庞。你要知道,那天可是平原上的圣诞节,这些可怜人只是来乞求些施舍,讨些恩赐。他们得到了吗?”罗伊愤怒地瞪着脑海中想象的画面:“你觉得呢?”
“嗯,从你铺垫的风格来看,”戴尔芬说,“没有。”
“没有,”罗伊说,“千真万确,他们被拒绝了。”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讲故事的语气激动万分:“在他们当中,有一个我已经提到过的印第安小女孩,是北方印第安人与法国人的混血。她爸爸是克里人,是被他们的族群派来学习能让死者起死回生的‘鬼舞’的。他原本要回到自己的部落,向长者汇报这种舞蹈能否奏效——迄今为止,他还没目睹过有什么人复活。这次旅途中,他一直带着他最心爱的女儿,也就是最小的女儿。其他人都落伍了,小女孩和父亲首先到达‘徘徊者’部落的营地,发现他们正要南迁,搬去驼峰酋长的村落。他们在那里碰到一伙‘河畔农夫’部落的人,他们当时正想回家。两人就和这些残存不多的信徒走进那片不毛之地的深处——巴德兰兹。很快他们就断了粮,也没有住处,只能在一个叫‘药根溪’的陡峭的悬崖峭壁上行走。就是在那里,他们遭遇了声名狼藉的美国第七骑兵旅和陆军少校塞缪尔·怀特塞德。他在一个叫作‘豪猪峰’的地方,说服他们跟随一面投降的白旗,走到一个叫‘拉科塔什么什么’,我念不出名字的一个地方,去找那里的军营。那个地方用英语说,叫‘伤膝谷’。”
罗伊停顿了很久,眯着眼睛望着屋里最黑暗的角落,舌尖在嘴唇上挪动着,像在寻找如面包屑般粘在那里的一两个词。然后他猛然鼓起一股劲儿,打起精神,继续说了下去。
“他们出发要去找的营地里是一支声称会保护拉科塔人,你也可以说是苏族人的军队,他们便十分迫切地想要早些抵达。他们的首领‘大脚’躺在马车车斗里,得了肺炎,奄奄一息。他们没有食物,主要出于饥饿,渴求得到保护。他们交出枪支,遵从命令在指定地点安营扎寨。明妮父亲的口袋里还有一块时日已久的燕麦饼,那是他们最后的食物。他分了一些给一个邀请他们住进她帐篷的女人,她身上绑着一个婴儿,身边没有男人。吃完那个饼,他们就没有任何食物了。但那个女人又拿出一块东西,是之前在教堂门前,里面会众的一个成员扔给她的。那是块坚硬的姜饼,形状是个只剩一条腿的小人。她将它掰成碎屑,和他们分着吃。他们以此为食,在她的帐篷里睡觉。第二天早上,女人支起一口锅,在里面盛上雪,架在细树枝点燃的火苗上。她又从裙子的束胸里掏出一捆树根,将其中一根放在锅里融化的雪水中煮起来。她悉心照看着那口煮着树根的锅,就像里面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她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认真地看着锅,时不时伸进去一根手指,检查一下煮到什么程度,然后拿出树根。最后她把那口小锅从火上撤下来,让里面的茶凉到刚好可以喝。然后她招手示意明妮喝下去,正当她喝着煮的茶,帐篷外响起了枪声。”
“如果你翻开描写历史的书,就能读到这一段,不过难得有哪本书会全面展现这些需要同情的人,也鲜有人信。明妮的父亲跑出帐篷,立刻中弹倒下。那意外的一枪之后,便是轰隆的炮声。噼里啪啦的声音汹涌而至,烟雾和硫黄味弥漫开来,子弹穿透帐篷,明妮跟着女人冲出帐篷,女人抓着她的胳膊,朝投降的白旗跑去。她们站在白旗下面,子弹从身边嗖嗖飞过,如雨点般呼啸而至。女人还在给孩子喂奶,孩子被她用披巾裹在胸前,咬着她的乳头。雷鸣般的炮火声再次袭来,哈奇开斯机枪直接瞄准了那些还未逃出帐篷的女人和孩子,以及投降的白旗。那个妈妈,她还在给孩子喂奶。即使被子弹击倒在地,她抱着孩子跌倒,孩子也还在喝奶,身上沾满妈妈的鲜血。而明妮的爸爸就在她旁边蜷缩着,她及时听到了他的遗言,眼睁睁看着他咽了气,明妮立刻起身离开,目睹着眼前的一切,迷惑不解。她沿着深谷往下爬,看到了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一幕。她看到成人士兵骑着马践踏女人,将枪口直接对准她们射击,女人们把幼小的婴孩高举在空中。她爬过干河床,爬到铁丝网下。在那里,她看到一个成人士兵骑着马追逐一个瘦弱不堪、泪流满面、踉跄奔跑的小男孩。另一个扯去一个死去的女孩身上的花衬衫,让她变得赤身裸体。士兵们没有理会明妮,大概是因为她穿了条农妇裙子,戴着农民帽子,身上没披毯子,也有可能是看到她浅棕色的头发和比拉科塔人更白皙的皮肤,或看到了她跟法国人一样的眼睛。她离开那里,跟在其他奔逃的人身后拐来拐去,但被远远落在后面,看不到前面的人。他们的脚印拯救了她,她沿着那些脚印一直走,走到一个叫朱兹的老牧师开的布道所。就是这些,我全都告诉你了。”
戴尔芬颇为怀疑地盯着罗伊,她的头脑中霎时嗡嗡作响。罗伊给她讲了这个奇怪又可怕的故事,却又在画面刚开始在她脑海中徐徐展开时戛然而止,一下子让人有些难以承受。她好像听说过他提到的这个地方,但早就忘了那里发生的故事的前因后果。除西普里安外,她也不太认识印第安人,而如果她相信罗伊的话,现在他们或许就有了血缘上的联系。
戴尔芬半信半疑的反应让罗伊大失所望。他等待着戴尔芬会面露感激,赞赏他的无私分享,却只看到她一直眨着眼,望着他,用一根手指不停敲着嘴唇,犹豫着要不要相信这个故事,他便失去了兴趣,闭上嘴,转过身,望着明妮模糊不清的照片。他的眼神变得呆滞,神情变得祥和。
过了一会儿,戴尔芬明白,想再鼓起勇气问些别的已是徒劳。她的心里还隐藏着她真正想问的问题,很简单,不需要讲任何戏剧性的故事。明妮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有了女儿后开心吗?她爱她吗?爱罗伊吗?他和明妮在一起时,确实会像他说的这样,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快乐吗?为什么他要一直利用“失去幸福”这个拙劣的借口,虚度和浪费自己的生命不说,还给女儿的生活带来无尽的痛苦?他现在会依靠那些昔日回忆,心满意足地离去吗?那些回忆是否就是他现在麻痹自己的酒精?他说的是实话吗?
他没再透露半句信息。每当她问起他为什么那么爱明妮,她到底有什么好,能让他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在看她模糊不清的照片,甚至问起她性格如何,他的回答都很笼统,没任何实质内容。也许是他太自私,也许他只剩下这些私密回忆,不愿与任何人分享,哪怕是她也不行。
不过,他还是有些想说的话。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虚弱,声音弱到只能去俯耳倾听。为了听清他的话,戴尔芬每次都要靠得很近,能闻到他的呼吸,不是她一辈子都熟悉的酒臭味,而是一种孩子般的气息,一种纯净的奶香。他的注视就像猫头鹰一般,有些不知所措。他总想开口说些什么,话语却含混不清——时间线前后矛盾、主要情节缺失、人物突出却不提姓甚名谁。他似乎失去了叙事能力,仿佛这辈子喝的酒已侵蚀大脑中的每个细胞,让他的思维跳跃得像在播放一张有划痕的唱片。不过偶尔有时候,他也会发动大脑中完好无损的区域,说些清晰易懂的话。戴尔芬永远拿不准他每句话的下一句会是什么。
“别再看着我了。”一天下午他皱着眉,生气地对她说。
她原本背对着他,这下不禁朝他看去。
“我是说,”他叹了口气,“别再做出一副正看着我的样子。我不知道哪个对。我从没唱过你那部分,你知道的,查弗斯。关上那扇该死的门吧。”他平静地叹了口气,接着似乎又认出了戴尔芬:“我受够了他敲地板了。他一直敲啊敲,‘砰砰砰,砰砰砰’。我猜他在地底下等我过去呢。他,还有他那该死的一家子——我一直不知道他们在里面!”
罗伊的声音就像一个吓破了胆的四岁小孩的呜咽。
“我知道,爸爸,你当时醉得不省人事了。”戴尔芬有些不耐烦地说。她不想再让他沿着这个思路自哀自怜,不痛不痒地自我责备,这种哀叹她已经听过太多次了。但接下来他说的话却不再对劲,他的脸色严肃起来,继而狡猾且坚定:“虽然现在已经晚了,但我原本可以证明,这件事怪不得老查弗斯。”
“什么?”戴尔芬盯着他暗淡无神的水汪汪的蓝色眼睛,“可以证明?”
罗伊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说:“我叫他去地窖里拿姜汁啤酒,他去了,到处找好酒。拿上一两根蜡烛,这样你才看得清那些法语标签!这个老家伙可能要找给国王喝的红酒。”
罗伊不自在地扭动着身体,龇牙咧嘴地闭上眼,继续闭着眼说话,也许是不敢看到戴尔芬听到这些话的反应:“谁知道他老婆孩子也跟着他下去了?”
戴尔芬俯下身,轻轻晃了晃他,但他的身体却像只衰老的狗一样重重摔落。于是她放下他,他继续呻吟着说了下去:
“那个孩子,露茜。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但可能是我锁上了地窖的门!可能是我锁上了地窖。我记得我朝底下冲他喊:‘嘿,查弗斯,等你以后练歌时不再高过我的调,你再上来吧!’你知道吗?他唱歌时总是挺着胸脯,慢慢往前移,声音越过我。”
罗伊安静下来,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们之间的空气。
“你离开了三个星期,长醉一场。”戴尔芬说,脸色僵硬。一股反感的质疑占据了她的头脑。
“更久。”罗伊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风呼啸着穿过梣叶枫,窗玻璃在窗框中微微晃动。他激烈地干咳了一声,清晰地说:“我回来后去地窖里拿酒,进去后看到了他们。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喝得烂醉,直到你回来,你和西普里安。”他抬头看着她,眼神里是绝望的恳切,看到她的脸后闭上眼,翻过身去,拉起毯子盖住头。
戴尔芬站起身,走出屋门,来到外面狭窄的门廊上。她坐在最高一级台阶上,交叉起双臂抱住自己。她时不时用手赶走蚊子,或抖落像轻柔的雪花一样飘落在头发上的树种,它们都是微小的珠子,裹着透而薄的褐色种衣。她轻轻拂去裙子上的树种,偶尔会感到被蚊子叮了个包,但不想回屋里去。她已经决定了,等罗伊一死,她就把房子卖掉。她会离开肉铺,离开菲德利斯,搬去大城市。去芝加哥,去剧院里找个工作,哪怕只是卖票都行。我不会考虑马库斯。露茜!她的手指抚摸着太阳穴,然后握起拳,用指关节揉按着前额。她想象着会搬进去的公寓,小却齐全。附近会有个公园,她可以散散步,还有个图书馆,或者艺术博物馆。她会多学习,充实头脑,当个老师。她会为报纸写文章。她想象自己坐在一台打字机前,手边燃着一根烟。她穿着清爽的白衬衫和紧身的灰裙子,踏着高跟鞋。或是没穿,脱掉了一只鞋,她在思考。
她在想象自己思考的画面。
我永远也做不到,她心想,我永远也不会真正思考。我现在就不是在思考,只是在幻想而已,这和在自由广阔的头脑中任意驰骋完全是两码事。她强烈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从头脑中逃脱了,闪烁着银光。她想不起上一件记在脑子里的事,只记得它很清晰。不过,谁在乎呢,她继续幻想下去。过去发生的事已成定局,罗伊也得到应有的惩罚,我不该为他醉酒的罪过负责。再就是,是的,我是个已婚妇女。我很擅长做生意,讨价还价也很在行。我也擅长照顾小孩,哪怕不是我亲生的。她感到自己的思路磕磕绊绊,在寻找一个出路来摆脱愧疚和恐惧。她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地窖里的尸骨,其中一个变成衣着干净整洁的小女孩,长着精明的嘴巴,吧嗒吧嗒地眨着眼。她戴着顶小圆帽,皱着眉站着,双手握拳搭在屁股上。她的眼睛微微睁开,好像注意到了戴尔芬正在看她,小女孩突然抬起下巴,用一种嘲讽而令人生厌的方式笑起来。她的笑中满是讽刺和挖苦,等她转过身来,戴尔芬看到她的肩膀、胳膊和腿上都缠绕着一条条的蛇。
“让我一个人待着。”戴尔芬轻声说。
你是一个人,浑身是蛇的孩子嘲笑她,比你意识到的还要孤独。你的丈夫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家,你没有孩子。你的父亲生命垂危,你连母亲的面都没见过。你特立独行,和这个小镇上所有人都格格不入。你觉得自己很聪明,读过很多书,事实却是你更觉得自己可怜。可怜的戴尔芬,可怜的波兰女孩,可怜的屠夫老婆!
可怜的我,可怜的我。戴尔芬开始哈哈大笑起来,这种感觉好极了,就连罗伊满怀希望地大喊着要求来一勺威士忌的时候,她也没有停下。
镇上的探访护士见到罗伊·瓦茨卡时,他已经死了。他死时依然清醒,坐在床上,盯着正前方的面粉橱柜上难以辨认的明妮的照片。她把包放在厨房地板上,打开,拿出听诊器,想听他的心跳。寻找未果后,她把它摘下来,折好后又放回包里。她摘下一支笔的笔帽,记下确切的死亡时间,又写下一两句尸体的状况和她对死因的推测。她记录下他临死前怪异而镇定的凝视,更加印证了他矢志不渝的爱。护士合上他的双眼,扶他躺下,摆正他的四肢,最后联系了戴尔芬。在等戴尔芬回家时,她通过电话将罗伊睁着眼睛死亡的消息播报给了整个小镇。
罗伊的葬礼出席者甚众。银行家和地主家的太太们都来了,大概都同样渴望对爱至死不渝的忠诚。教堂里有大簇看起来脆弱不堪的花朵,看得到许多挥舞的手帕,明妮的照片正面朝下摆放在棺材里,按他的嘱咐放在他的心脏处。随后在教堂大厅里会有晚餐,那里是个体育馆,前一夜这里还进行过一场篮球赛。
罗伊下葬后,戴尔芬便走了过去,站在体育馆的角落里。整个大厅隐隐残留着之前的兴奋、汗臭味和咸味爆米花的味道。为葬礼晚餐布置的餐桌上装饰着一些小盆栽——非洲紫罗兰、蕨类植物、红薯芽,是从教区各位女士家中的窗台上拿来的。餐食备了奶油鸡肉、奶油玉米和菠菜、加了黄油和奶油的土豆泥,还有配咖啡的纯奶油。馅饼和饼干摆在白纸剪成的衬垫上。整场晚餐都是一群来自各个不同教派的人组织准备的。戴尔芬生平头一次觉得,他们除了多管闲事也会乐于助人,除了爱看热闹,也会急于讨好,不知怎的还有些出于真情实感。但他们的关心热切得让戴尔芬有些无法承受,像得了幽闭恐惧症。
在食物和同情中不断打转后,戴尔芬突然和玛兹琳·希梅克站在了一起。
“跟我来。”她对那姑娘说。她们离开大厅,来到教堂厨房后一小块草地上。
“我要是还吸烟,就会来一根。”戴尔芬说着,拨开脸上的头发。她已经修剪并固定过头发,卷发却依然不听使唤,肆意弹向四面八方。她和玛兹琳的另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有一头无拘无束、难以梳理的头发。
玛兹琳说她为她感到难过。
“我也是。”戴尔芬喃喃地说,但其实已筋疲力尽,而且气得无可救药。她气他这么多年挥霍了自己的生命,浪费了她的感情。罗伊一死,她立刻重新感受到儿时对他愚蠢而深刻的爱。突如其来的泪水让她难以呼吸,她摆动着手,想把它们憋回去。几年来,她早已做好了失去他的思想准备,每每被他激怒时,甚至会期盼这一天的到来。她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深刻、盲目而激动的情感。这不是悲伤,她告诉自己,不是对孤独的恐惧,甚至不是疲惫或解脱。这只是人之常情,她决定,然后挺直背,从这个决定中获得了勇气。玛兹琳就站在她身边,一只手扶着砖墙,耐心而谦顺。
“我想跟你说件事。”戴尔芬的声音恢复正常。其实她还不确定自己到底想说些什么,但有些话她迫切需要传授给这个年轻姑娘。虽然父亲的死被渲染了只是一厢情愿的浪漫,却足以让她明白这一点。“我们迟早都会死,”她听到自己已经对玛兹琳说,“弗朗兹爱你,你也爱他。为什么不给他写信?为什么不告诉他?”
几天后,戴尔芬正在彻底清理房屋,忽然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便打开门。屋里透出一道光,落在门外的草地上,菲德利斯走到光下,拖着脚步来到门口,跺了跺脚,走进屋里。戴尔芬拿出啤酒,和他一起坐下。他在她读书的椅子对面的木摇椅上坐下。“我打算留着这个房子,”她说,“以后偶尔还会过来住。”菲德利斯松开拳头,又攥起来,一言未发。他们在沉默中坐了很久,听着屋外的风呼啸着扫过屋檐。树枝互相碰撞着,轻轻敲打着房顶。突然,菲德利斯站起来,把戴尔芬一下子从椅子上抱起来,走进她的卧室。
他小心地用脚后跟在他们身后关上门,把她放在冰冷光滑的金黄色床罩上。他原本也不知道会把她抱来这里,此刻她就躺在眼前,沐浴着床头灯的灯光,像只猫一样泰然自若地看着他,她的眼睛就和身后的布料一个颜色。梳妆台上有只小玻璃钟表,单调而坚定地嘀嗒作响。床头上方挂着一幅画技粗拙的画,画的是海浪击打岩石。床头桌上盖着一条橙色的天鹅绒围巾,床的木架最近刚擦过蜂蜡。他听到自己的血脉在偾张。他朝她俯下身去,可以闻到床单上阳光的味道。她稍稍朝他挪过来一点时,他可以闻到她温暖皮肤上的泥土气息。但她只是挪过来一点,突然又翻过身去,坐在床边。
“听我说,”她说,她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我得跟你说件事。”她的嘴巴变得很干,嘴里仿佛有铁锈的味道。她绞尽脑汁,紧张地想在脑海中搜索出别的内容来说,突然希望自己没想过要告诉他罗伊那回事。她之前早已仔细考虑过,想象过,在心里打过草稿。事到临头她却畏惧了,只能逼着自己脱口而出,尽管听起来像是在表演话剧时读错了一句台词:“我是个杀人犯的女儿!”
眼前气氛的突然改变让他有些困惑,他坐起来,起初有些错愕,猜想也许是英语这门语言又给他下了套,让他中了计,也许她说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等待着,紧接着就听她激动不已地解释并重现了罗伊临终前承认的所有细节,以及她在听到他透露的秘密后的反应。看着她一边说,一边苦苦思索和纠结着父亲脑子里存在和不存在的内容,希望承担过错,又再次拒绝,他脑子里也不由自主地冒出许多画面。
菲德利斯看到了死在他手上的人的脸,一个接一个,就像在看一本相册或死亡名单。一旦翻开,他就无法控制自己的大脑,会一直翻阅下去,就像不能阻止风吹过荒原。戴尔芬的声音在他耳边汹涌地奔腾,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想掩盖它们单一乏味的形式,但那些画面却侵入他眼前的黑暗,更加生动清晰。他睁开眼,认真盯着戴尔芬的脸,却听不到她说的任何一句话。他看到他射杀的第五个人,是个金发男人,长得很像噘嘴曼海姆,他把手伸过沙袋,去拿……也许是一杯茶……是他朋友手里的一只锡制杯子。然后他张开嘴,仰起头,像要开始引吭高歌。他的子弹射穿了他的脸。现在菲德利斯就能看到那张脸,经常如此。金色的头发,鲜红色的黑洞,别无他物。他看到一个无脸人,他还活着。无脸人认识他,他从来都没死,一直活着,其他人也是。每次打开那本相册,他就能看到所有人。
菲德利斯有时会想象自己站在黑色的封面上,用当时经常穿的钉了平头钉的大头鞋用力踩住相册,这一招有时会奏效。现在他正努力用意识合上书,注意力高度集中,直到大汗淋漓。脏泥污物在他脚下缓缓渗出,他闻到了粪便和死亡的味道。他一直表现为一个战无不胜的冷血杀手,扛过敌方针对他和他身边每个人的复仇炮火,难怪其他人都痛恨他,或害怕他,只有约翰尼斯除外。
“你还好吗?”戴尔芬瑟瑟发抖地问。他明白,她向他透露了一些对她而言再重要不过的事,但她说的话他已经记不太清。他必须转移她的注意力,他用双手捧起她的脸,眼神热烈地注视着她的容貌。
“不在乎。”他用德语说,希望戴尔芬可以理解为对她最为宽慰的内容。然后他平复下来自己的心跳、呼吸和思维,朝她俯下身去,直到他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他的呼吸穿过肺部,思维变幻为五光十色,轻柔地裂为点点碎片,像雨点一样落在他们身边,照亮他们。
很晚以后,大概半夜时分,菲德利斯离开那座小屋,走在星光璀璨的夜空下,他明白体内有些东西已经松动。他第一次感到身体中血液的流动,仿佛按捺不住的分子从头到脚缓缓沸腾起来。有那么几回,他就像喝醉了一般,差点没站稳。也有那么一刻,他莫名想要大声呼喊,于是他在黑暗里低鸣的风中大喊,收割后的黑麦麦茬在他身边绵延数英里,新出的麦苗正在成长。没任何东西能反射他的声音,没有回声,只有模糊不清的地平线。他想象自己的声音也许传遍了全世界,还未等他挪步,越来越弱的元音就弹跳回他的肩膀上,他笑了起来。直等到走进镇上郊区的灯火中,接近自家家门,他的呼喊、他的声音才让他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失去了往日的镇静,失去了心如止水的能力,失去了减缓自己的心跳、只保持最微弱的呼吸的天资。这一切都被打破了,他再也回不去了,那个他已成为过去。不过这并不重要,他想,他再也没有必要去保持那种沉静,那种镇定,不必伪装自己并不存在,因为他不必再只求活命。
在菲德利斯和伊娃之前住的卧室里,墙上刷的是浅枫叶色的灰泥。伊娃去世后,小姑把她生前的衣服拿走,分发给了生活困苦的人。她自己则将伊娃的陶瓷塑像和首饰占为己有,甚至收走了一些不仅不值钱、过于私人甚至会被视为不祥的物品——伊娃的龟壳梳子,家人寄来的信件,几本夹着手写评论的书和印着天使、圣女、圣徒和天主教殉教者的宗教卡片等。这些东西清理完后,菲德利斯还一直在这个房间里睡觉。显然,他继续住在这里,继续忍受这样的折磨,是因为除此以外,他无处可去。他只在那里进入梦乡,醒来后对周围的环境毫不关注。那扇宽敞窗户的窗台上堆满汽车零件、啤酒瓶、破损的杯子、堆满烟灰的烟灰缸和失去生命的植物。
一天,趁店里不忙,戴尔芬彻底收拾了一下这个房间。她将废旧物品分为几类,以存放在合适的地方,或是丢弃。里面还有几件伊娃的遗物——一件夹克、一只遗落的鞋、一些搽脸粉、一抽屉的底裙,她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收在一只纸板箱里。菲德利斯则把他和伊娃以前睡的旧床放进孩子们的房间,又买了张新的,更朴素些,配了个梳妆台,都是深樱桃红色。戴尔芬拿出买好的床罩,铺在了上面,床罩用红色和紫色的丝线编织而成,都是漂亮的深色。她往后站了站,看着整张床在房间中微微泛着光彩。她用杏仁油擦拭了新梳妆台的木材,擦亮镜子。然而,当她看到镜中的自己,她不禁怔住了。她坐在床边,呼吸变得局促,有些惊慌,和辛苦全无关系。她心跳加速,胸口收紧。她是太爱菲德利斯了,还是一点都不爱他?她的眼神看起来空洞无神,只剩贪婪。这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她完全无法控制他会怎样对待她,会有怎样的结局。若是有一天他也死了——那就到了尽头!她的嗓子灼热发烫起来,眼泪刺痛眼眶。她用双手捂住脸,在手掌后的黑暗中呼吸。等她抬起头,她觉得也许应该告诉他,他们本不该结婚。她还是可以离开,是的,她可以直接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但她只是走出房间,走进稍长一些的走廊,沿着走廊朝肉铺走去。
她走在棕白色相间的瓷砖上,走向松木门,门将店铺和居所隔开。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两侧的墙壁稍微往里挤了挤,走廊也比往日里更长。沿着两侧的墙壁,放的都是和店铺经营有关的物品,挂在铁挂钩上,或塞在橱柜里——污渍斑斑的围裙,毛巾,装着螺丝钉、螺栓和多余钉子的木箱子,修理冰箱、打造新架子的工具,产品目录、宣传单和价目表,样品和品牌试用品,发票联和成卷的蜡纸。她在走廊中间最昏暗的地方驻足,深深吸了一口充满干涸血渍和陈年纸张的味道的空气。香料、发油、鲜奶、干净地板,一切都在其中。亲手打理的居所井然有序,透露着一股安宁和平和,她心中涌起一股喜悦。这时,前面店铺里的顾客铃响了起来,她赶紧朝那边走去,到柜台后忙活起来。
德国来的施密特一家人将姓氏改为美化的史密斯,布赫夫妇现在变成了布克先生和布克太太。德国移民都在家门口或窗前挂上了美国国旗,努力使用掌握的有限英语词汇。合唱团成员之间轻松戏谑的氛围开始掺杂了些许不安,大家都在菲德利斯家厨房后面的户外,围着晾衣绳下的草地上一张粗糙的木桌子坐着。一只镀锌的锡铁洗衣盆里装着冰和冰啤酒,还有只浅桶放着温啤酒。菲德利斯觉得喝冰啤酒对胃不好,要等到啤酒瓶彻底接受过阳光的拥抱后才肯喝。这会儿他一边听别人说着话,一边打开一瓶,切斯特·兹布鲁格正担心唱德语歌会被他人解读为一种叛国行为。
“并不是说这样确实就是犯罪,也不是说我们会被起诉!不过,我们也要考虑到镇上群众的情绪和看法。”
“那些德国佬把该死的波兰佬打得屁滚尿流,”纽霍尔说,“我不在乎你怎么看,他们就是战争机器。”
“他们就是一帮该死的屠夫。”菲德利斯话音刚落,众人便笑了起来。他想徒手捏碎一只核桃,指尖却打了滑,他试了三次,才剥开核桃的壳,把核桃肉扔进嘴里。他又打开一只核桃,这次用手指飞速压碎,但他没再说什么别的话。这时皮特·科兹卡走进了院子。
“看谁来了!”噘嘴曼海姆说。他用一只手递给科兹卡一瓶啤酒,另一只手和他握了握手,萨尔·伯迪拍了拍他的后背。纽霍尔高兴地点了点头,拉了把椅子出来。他们先是失去了查弗斯,然后是霍克治安官,罗伊·瓦茨卡也在不久前离开了人世。他们的队伍在不断减弱,有张老面孔出现,自然喜不胜收。大家清了清嗓子,找准自己的调子,喝着啤酒,顺畅地唱起了歌。他们专注地唱着,倾身靠近彼此,尽情沉浸在音乐之中。
清晨我站在窗前,
没有担心,也没有忧愁。
我和邮递员打着招呼,
他的笑毫无征兆,
对我说今天会是美好的一天。
草坪上飘过一缕温暖的微风,
他递给我一沓信中的一封,
他毫不知情地转身离去,
他给我带来一个黑边信封。
噢,母亲啊母亲,我要来了……
“我们能换一首吗?我觉得这首太病态了,应该唱点更令人振奋的曲子。”纽霍尔说。
“比如说哪首?”兹布鲁格说,“你说说有哪首振奋人心的曲子不是有黄色笑话的饮酒歌?”
“爱国歌。”菲德利斯说,又打开一瓶啤酒。他们把会唱的爱国歌曲都唱了一遍,但现在每次聚会都会翻来覆去地唱,已经开始感到厌烦。这时,罗伊留给他们的歌往往可以拯救他们,那是他之前从流浪汉聚集地学来的。这次他们唱的歌开头是“我单身的时候,口袋里丁零作响”。接下来是一系列讲述一个女孩被谋杀的叙事歌,用动人而忧伤的和声唱出来,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满足,每次都能让戴尔芬笑出来。还未等到开始喝啤酒,罗伊教给他们的世界产业工人联盟歌曲就已全部唱完,他们便接着唱一首被罗伊称为波兰国歌,却已成为一首美国歌,而且是部队行军时最爱唱的歌——《把啤酒桶滚出来》,然后是西普里安教给他们的梅蒂斯人的华尔兹曲子《酒瓶歌》,他们唱时总会在热烈的气氛中反复模仿法式的翻白眼和虚伪的精明模样。
我是世界上最不开心的家伙,
我有个女朋友,却无法和她交谈。
我要离开,去隐秘的树林里度过余生,
躲在山洞里,有树篱和安静的春天。
那样我会很好。
啊!我的孩子,如果我懂得被爱的感觉,
我就会爱你的内心。
啊!朋友,让我们举起酒瓶,畅饮一番。
没有,没有人能预言爱情。
众人离去后,菲德利斯独自坐在院子里。随着夜幕渐渐降临,他喝完啤酒,唱歌给自己听,唱的都是只有他自己会唱的老曲子,都是德语歌。月亮爬上天空,明亮的金色圆盘渐渐失去光泽,变成银色,但随着越爬越高,也越加闪亮起来。他的声音逐渐变成低声哼唱。这个花园,这个伊娃的杂草丛生的花园,被戴尔芬照看着一部分,在他身边不断窸窣作响。蚱蜢的叫声高低起伏,时不时不知从哪里传来青蛙的呱呱叫声,嘶哑的声音透露着渴望,猪在待宰栏里低声咕哝。他想起了弗朗兹、马库斯、埃里克和埃米尔,回忆起第一次用双臂抱起每个孩子的瞬间。他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抽泣揪紧了他的肺,眼睛灼痛。他声音颤抖着唱起《莉莉玛莲》,这是现在敌人们控诉战争的歌曲。他越唱越生气。他们是他的敌人,而他的儿子们会跟他们作战,来解救自己的弟弟们。“莉莉玛莲。”就连这首废话连篇的伤感老歌的曲调都让他羞愧难当,他突然迫切地想要见到父母的脸庞。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小心翼翼地把这种感觉咽回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