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十二月,粉状小雪一直稀稀落落地下,地面上薄薄一层积雪并未让铁褐色的泥土看起来更加柔和。天空倒很晴朗,日复一日,太阳照常升起,还曾出现两次壮观的幻日,四周环绕着倒挂彩虹状的光影和火焰般的寒冷光晕。地面上的积雪被吹走后,往日犁耕过的槽沟里冒出一茬儿粗短的小麦和玉米秆。田里一些庄稼已彻底枯萎,泥土堆在一棵孤零零的树或临时搭建的围栏旁,积得很久很深,不会轻易流失,会永远堆在那里,但生命力显然已消失殆尽。在地势更高处,饱受冲刷的土壤已呈贫瘠的灰白色,像老人苍老的白发,它们和雪混在一起,如砂砾般粗糙,把阿格斯房屋上刷的油漆磨光,还擦过小学生稚嫩的脸庞,让他们痛苦不堪。他们双手交叉着缩在胸前,倒退着走去学校,三三两两地靠在一起,轮流放哨看路。若一场大雪过后,天地苍茫,皑皑白雪像毯子一样覆盖大地,裹住温暖的气息,那便是上天的恩赐。这场雪却是个反例,它清晰勾勒出万事万物的轮廓,让小镇看起来更加破陋不堪、荒芜凄凉、了无生趣,就像地球上的一个错误,而且只涂涂抹抹修改了一半。
小姑的战袍虽然辜负了她,她却没有放弃,也不能放弃——在战袍加身的当日就被车撞倒,她是如此,在镇政府办公室遭遇怒目而视和冷嘲热讽后也依然如此。她继续挨家挨户地寻觅,三天两头往银行跑,弄得里面的出纳员远远看到她走来就翻白眼。她甚至在转念之间,动过去找台球房老板的疯狂念头,问问他是否需要清洁工。其实她都走到后门口了,但里面传出的熏人酒气、汗液和尿液气味,以及想到要清理的垃圾中的不明物体实在让人作呕。她不知道到底会擦洗什么东西,却无法承受自己想象的恶心画面,于是她重返搜寻之路。值得称赞的是,她那身衣服确实经受住了考验,依然坚挺,编织的纤维既没有松垂也没有磨损。她整日穿着它,就像佩戴了一身护甲,四处奔波。纵然白天毫无收获,晚上拖着沉重的脚步,带着一些残羹冷炙回到家后,这套衣服又能让她重整旗鼓,坚定信心。一天夜里,她没有让自己饿肚子,而是径直去了哥哥家。走进肉铺前,她挺直腰杆,像以往那样神气十足地大踏步进去,目中无人地一把抓起食物,似乎它理所应当被她据为己有,因为她要么只能厚颜无耻地索要,要么干脆不开口,至少在戴尔芬——这个让她既依赖又憎恨的女人面前,她只能如此。
自从土坡事件之后,小姑发现菲德利斯越来越容易接受她把孩子们带回德国抚养的想法。她也总忍不住向他念叨,让他意识到孩子们给他埋伏了极大的安全隐患——谁知道接下来还会出什么事?没准儿更严重!他们可是男孩子,是天不怕地不怕、崇拜英雄、无法无天、爱好危险的男孩子,这一点已显而易见。只要能惹出些麻烦,他们一定不会闲着。小姑觉得她有责任和义务告诉菲德利斯,虽然白天有戴尔芬在,但他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他们并不安全,需要密切关注,他们四处乱跑,互相追打。他还要给外人付工资,这样一来,几乎连给孩子们买双新鞋都买不起——“你真该好好看看他们旧靴子里的报纸内衬。”她会一直这样唠叨,直到菲德利斯起身离开,但她看得出,有些话他听进去了。她成功利用了他的内疚之心,强调原本可能发生的最坏结果和差点儿就酿成的悲剧——马库斯被埋在土坡里,没有出来。
下午时分,阳光从她外套的表面擦过,里面的羊毛内衣温暖而舒适。小姑又开始满镇奔波,厚起脸皮面对意料之中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她走出门,她开口找工作,直到那么一天,还真就找到了一个。
那是家新开的店,却看不出做的是什么生意,起初很难说清楚里面卖的究竟是什么。屋外路边的人行道上散落着一堆杂乱的篮子和烟草罐,前面一扇宽敞的窗户旁放着一匹匹崭新的布匹卷和一沓沓裁剪整齐的旧布,有个很大的锡筛,上面有半月形的角雕把手,还有些手工制作的花边、荷叶边和缎带,以及一台崭新的缝纫机。门上的标牌只写着“缝纫用品”。小姑走近些,进了屋。在那扇一半油漆都已脱落的门后,有一架破旧的裁缝用木制人体模型和更多的布匹卷——各式各样,从毛料到印花布,应有尽有,还陈列着绚丽多彩的帽子花边、一筐筐染色羽毛、十多种机织花边和一条毛皮领。那条毛皮领若能缝在她那件黑色的旧大衣上,一定显得十分精美。墙角里还堆着些二手的玻璃食品罐、稀奇古怪的银制餐具和一卷卷铁丝网。再就是笋瓜、黄瓜和南瓜种子,还有碎纸片。出售的商品杂七杂八,是组合大胆而明快的大杂烩。小姑在这家狭小的店铺里走了一圈,随即冲柜台后一个看起来严肃又有条理的女人,直接提出了她的老问题——店里招不招人?女人挺着高耸的孕肚,从柜台后走出来,说道:“让我喘口气。你会卖东西吗?”
“会!”小姑用低沉而浑厚的声音回答。
“那你等一下,”女人说,“我去叫老板。”
她走到一扇薄棉布帘后,和另一个人说了几句话,然后“一步半”就走了出来。
起初,小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眼前是怎么回事,只是匆匆冲她投去让人恼怒的一瞥,骄傲地撇起嘴巴,流露出高人一等的意味,这已是“一步半”每次去肉铺索要残骨碎肉时,她能摆出的最好的脸色。她继续等待着老板出现,眼神掠过女店员,又回到她身上,再望向“一步半”,发现后者正饶有兴味地对她虎视眈眈。
“怎么着?”“一步半”问。
“我是来见老板的。”小姑说着,四下打量着这个小房间。
“你已经见到了。”“一步半”说。
小姑听到了这个回答。她猛地转过头,头上繁复的发髻也随之剧烈扭动。她觉得自己一定听错了,发出一声简短而犀利的笑。
“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里是我的地盘。”
柜台后的女人不耐烦地鼓起腮帮子,吁了口气:“呃,你刚才是说想找工作吧?”
小姑依然没能完全接受当下的情形,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表示肯定。然后她清了清嗓子,温顺而茫然地说:“是的。”
“你会卖东西吗?”此刻问这个问题的人换成了“一步半”。
说不清通过什么方式,小姑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这些东西你懂吗?”“一步半”抡了一圈胳膊,掠过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以前收破烂儿时,她目空一切的高傲一直显得格格不入。然而,在她变身这家店的老板之后,在这些华丽的布匹卷前,在一堆堆经过精挑细选的二手货前——或挂在挂钩上精心展示,或热热闹闹地摆在架子上,让人眼花缭乱、赞叹不已,她的高傲却显得理所当然起来。
虽然小姑先前的震惊尚未完全褪去,却欣然接受了这一挑战:“我太懂了!”
“还有,你身上那套玩意儿能脱了吗?”
“一步半”冲她的金属纽扣套装努了努下巴。小姑猛地往后一仰,双手抱在胸前,惊讶得张大嘴巴,又合上。得到这个工作的需求击碎了她的骄傲,并猛烈冲击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衣衫褴褛却派头十足的拾荒人摇身一变,成为体面的生意人,甚至可能是她的老板。她脑海中的世界被彻底颠覆,社交中建立起的自信完全受挫,但这还可以忍受,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她的着装,也就是她身上这套衣服,这套让她感到无限荣耀的衣服,遭到轻蔑,让她的忠诚受到了侵犯。
“这是上等套装,价格十分昂贵。”她告诉她。“一步半”听到这句硬邦邦的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抬脚踢了一下缝纫机。那是台黑色亮漆的“胜家”牌电动缝纫机,外形优美,气质典雅,镶着精致的金色花边,下面嵌着一个自选配置的漂亮木柜。
“你要是会摆弄这个东西,就能留在这儿做销售。”
“我会学的。”小姑承诺道。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台熠熠生辉的设备,它拥有流线型的机身,是最新的型号,却好似在哪儿见过。整个房间似乎只剩下这台机器,仿佛打开聚光灯一般,周遭的一切全都陷入黑暗,变得无关紧要,就连要在“一步半”手下做工这样严重的意外,都没能让小姑顾得上体会其中潜在的耻辱。此时此刻,这台小巧簇新的机器,它闪闪发亮的针以及铬合金的飞轮,就足以让她将需要着眼的未来和全局抛之脑后。它可以让她摆脱困境。小姑触摸着缝纫机上胳膊卡住布料处的曲线,好奇地用手抚过柜子的雕花橡木。
“坐过去吧,”“一步半”说,“克努森太太会教你怎么用。”
小姑坐到机器前,接受指导。即便镇上她最看不起的罗伊·瓦茨卡从旁边经过,她也差点儿没认出他来,他抱着一匹紫色毛毡,摆在了橱窗里。她正一心一意地学习穿针引线。
天气更加寒冷,雪却依然稀稀落落,虽然可以滑冰,却让期盼玩雪橇、盖雪堡的人大为沮丧。路面上的冰灰暗而清澈,透过晶莹暗淡的表层可以一眼看到冰冷的深处,看到打转的落叶和气泡被困在银灰色的缝隙中。弗朗兹早已答应过贝蒂·兹布鲁格,等学校一放圣诞假,就和她约会。假期第一天的夜晚,她开着一辆黑色的车来了,停在门外,没有熄火,也没有进门。弗朗兹摘下围裙,挂了起来。他已经跟父亲打过招呼要出门,却没说跟谁。菲德利斯若有所思地磨着一把刀,往窗外看了看,说:“那是兹布鲁格家的车。”
“是贝蒂。”弗朗兹说。
“怎么不进来?”
“她是来接我的。”
菲德利斯仔细盯着弗朗兹,盯得他脸都红了。他耸耸肩,穿上父亲那件老旧的夹克。“别喝多了。”菲德利斯提醒道,弗朗兹冲他摆了摆手,他不太会喝酒。他走出门,空中飞舞着雪花,明亮的雪片打在他脸颊上。他跳进车,将胳膊肘撑在车窗旁,握住副驾驶一侧的把手。贝蒂调转车头,车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急速驶向城外公路旁的一家酒吧,那家酒吧在禁酒期曾是个私酒铺。贝蒂在颠簸中停下车,笑着点燃一支烟。他们一起在车里坐了许久,只是望着窗外。
“你去过酒吧吗?”
弗朗兹耸了耸肩,他一次也没去过。那家酒吧是一幢低矮的木隔板屋,四周围着一圈单薄的门廊。贝蒂给他讲自己的家庭、去读护校的打算、姐姐们和她们的男友、父亲和他的难题。弗朗兹很想努力地用心听,心思却总禁不住飘向别处。最终,他们还是下了车,向酒吧门口走去。屋里传出手风琴的旋律,正有人演奏加拿大慢步华尔兹。屋里灯光明亮而温暖,几面墙上都贴满广告,木头桌椅陈旧而厚实。他们选了里侧的一张桌子坐下,这样就能看清门口进来的每个人,却又不会立刻被发现。他们点了两杯纯威士忌配啤酒。
啤酒的酒劲儿不大,威士忌却迥然不同。它凛冽而香醇,带着灼热的甘甜,直达弗朗兹的胃部,热烈释放出琥珀色的暖意。他望着贝蒂亮晶晶的湛蓝色双眸,纵情地冲她露出肆意的愉悦笑容。虽然她装扮成熟,像大人一样化妆、开车,模样却比玛兹琳更年轻。他默默等待着贝蒂开口,她显然要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她表情急切,还将手指插进精致的金色发卷中,稍稍胡乱地揉搓了一下,于是原本贴合的发卷便凌乱成一圈圈发丝。第二杯威士忌下肚,一圈圈金色发丝变成模糊的冰冷光晕。贝蒂又喝了第三杯,但他没有再喝,然后他们一起回到车里。
屋外更冷了,他们的手和脸都被寒风吹得有些麻木。汽车设备很先进,打着火后没多久就变暖了些。贝蒂把车拐上一条不会被人打扰的僻静小道,尽头是一座去年春天因无法还贷而被银行收走的农场。弗朗兹记得,收走农场的人正是她的父亲。她停下车,关上车灯。他们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车外积雪的微光,周围的世界陷入一种清晰的蓝,只有道道沟渠罩在黑色阴影下。透过防风林的薄雾,他们可以看到镇上闪烁的点点灯光,四周却极为宁静。贝蒂从后座上扯来几条毯子,说:“我们谈谈吧。”
“谈什么?”弗朗兹说着,向她俯过身去。他温柔地轻抚着她的脸,就像想认真知道答案似的,但其实只是在逗弄她。贝蒂的态度却很认真。
“谈谈我们。”她说。
“哦,我们怎么了?”
“你到底想不想亲我?”贝蒂问,“我都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有毛病了。”
“那好吧。”弗朗兹说完,将手指抚过她的唇,还用拇指擦去了上面的口红。他并非欲擒故纵,但这些小动作似乎已让她目眩神迷,把头向后仰去。他刚吻上她的唇,就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他本以为会和亲吻玛兹琳的感觉相同,却全然不是一回事。她的唇丰满、圆润而湿软。她把嘴巴张得很大,弄得他也不得不张大了嘴,等触碰到她的舌头,他发现那是个僵硬、短小而又不甘沉默的舌头。他不喜欢她的舌头、牙齿和嘴里的烟熏味,虽然她身上散发的味道很有可能是价值不菲的香水,他也不喜欢。那股味道浓郁得过了头,和她有关的一切都过了头。他从她那侧驾驶座起身,有些眩晕。她却随着他一起向同一侧倒去,眨眼间他的手就进入了她的大衣,他惊讶地发现,她的裙子瞬间已解开,他的手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就放到了她的乳房上。她的胸罩用一种光滑的布料制成,摸起来温暖而紧实。他把手从下面伸进去,将它掀起来,她的双乳便填满他的手掌。他发出不均匀的喘息声,双手不再挪动。他把她的胸罩拉下来,系上大衣扣子,坐起来,转过身去。
“我要下车,”他说着,打开了车门,“我得出去走一走。”
那年冬天雪很少,他明白自己可以径直穿越田地,走到玛兹琳的家。
走到希梅克家门前时,他快冻僵了。希梅克家的房子其实不过是个插着靴形锡烟囱的棚屋和屋后小巷附近的一个户外茅厕。那片区域被泥泞的小道分隔为一个个街区,虽然小道上的泥土此刻被冻住了,平日却布满泥泞或尘土。玛兹琳家周围是一圈稀疏散乱的树林,她母亲养着鸡和一头几乎不再产奶的老奶牛。在弗朗兹走来的一路上,沿途的狗接二连三地冲他吼叫,大部分都被拴在屋外。所以他满心确定,她早已听到他前来的动静,走到了门前。不过,这也许只是威士忌残留的效果,是一种错觉。弗朗兹一味沉浸在此次跋涉前来的目的和从贝蒂身边离开时的戏剧性画面之中,于是无比确信,虽然他和玛兹琳已有好几个星期没说过一句话,她肯定明白,并知道他一定会出现在自家门前。她一定在等他,她会明白发生过的一切。眨眼间,他们就会重归于好。当他走到几乎和地面齐平的未上漆的门前,敲了敲门,等待她的应答时,他的内心洋溢着一股马上就要得到拯救的兴奋。
开门的是她母亲,堵住了门口。她眯着眼睛看了看他,将脸上几缕灰褐色头发捋开,认出是他后,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咕噜声,但一言未发。她关上门,留他一人站在门外。过了会儿,他又敲了门。这次开门的是玛兹琳,屋里昏暗的光线只映衬出她的轮廓,她穿着夏天那条裙子,身材苗条,一头长发还是一如既往地光芒四射,搭在她的肩头,垂到胸前。她的脸完全笼罩在阴影中,但他看得出,她的五官很平静,好像还有些悲伤。
“你想干什么?”她问。
“想进去,”他回答,这才明白眼前的情形和他想象的并不相符,甚至大相径庭,“只待一会儿。”
玛兹琳向身后瞥了一眼,弗朗兹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到她母亲赤裸着的两条柱子般的白花花的粗壮大腿。希梅克太太拉起裙子,坐在一张木质餐椅上,望着门口。
“请你走吧。”玛兹琳说。
“我快冻僵了,”弗朗兹说,“我是穿过田野走来的,可能走了六英里。”
“那你出门干什么?”玛兹琳问。一阵微风吹来,严寒刺骨,卷起她肩头的头发。她却对寒风无动于衷,直直盯着他,等待他的回答。她闻得到他呼出的酒气,这个发现让她有些震惊,紧接着有些伤心,虽然不少男孩都喝酒,她却从不知道他也会喝。希梅克太太大喊起来,让女儿赶快把该死的门关上。玛兹琳想再次将弗朗兹关在门外,但绝望无助的弗朗兹不顾一切地往前迈步,她就不得不往后退了退,让他进来。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她家,但不知为何,家里的境遇看起来似乎更糟了。也许她父亲确实像他威胁过的那样,坐着火车的货运车厢,离开了家;也许她母亲确实生了病。希梅克太太坐在那里,在那把窄小的椅子上显得莫名高大,用一种猫头鹰般机警而严肃的眼神望着他,复杂难懂。他这才意识到,家里只有那一把椅子,于是他只得站在原地,看着玛兹琳走到柴炉前,在里面翻了翻,又加了两片木头进去。
“省着点儿用。”她母亲说。
玛兹琳没理她,对弗朗兹说:“站到这边来。”她招呼他走到炉边。他这才感觉到,他不只是体表发冷,而是已经冻透了。他浑身拼命打着哆嗦,随着身体渐渐变暖,骨头也在身体里剧烈碰撞。方才穿过田地走来这遥远的一路上,喝下的威士忌给他带来一种虚假的暖意和气力。他脚步沉重地缓缓踏过钢铁般坚硬的土块,甚至奔跑着穿越寒风在地面上卷起的雪浪,如此细碎而坚硬,就像地面上精细的灰泥。此刻他体内的血液冰冷而稀少,待他佯装的勇气消退后,只感到迷惘和愚蠢。铁炉中的火焰变旺,热量终于渐渐透过他的衣服,渗入肌肤,渐渐传至全身,他甚至控制住了自己不再颤抖,但身体时不时还会打个冷战。他只是默默站在原地,等待着,等待着完全无法预料的未来。玛兹琳就站在他旁边,她母亲在椅子上坐着,看着他们。
玛兹琳在心里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后,便不再挪动。她很清楚,弗朗兹在这幢房子里出现,她却无动于衷,这并不寻常。她很好奇自己该有什么感受。如果她应该对他的回心转意感激涕零,她做不到,更何况他也没有这样表示。她感受不到快乐,也没有理所应当的怒气。朋友们都问她:“难道你现在不恨他吗?”她不。即便最初的悲伤转化为无力的绝望,她的内心依然沉静,对朋友们热切的同情一笑置之。自从十一月那个下午,她和他一起躺下,她的脸颊紧贴着他,一次又一次转身,长久、温柔、流畅地亲吻过他之后,她就只能将他从脑海中抹除。她将与弗朗兹有关的一切思绪都关进一间冰冷的小屋,筑起铜墙铁壁。她告诉自己,他对她而言,已经无关紧要,因为紧接着,她就听说他和贝蒂在一起了。若回忆起松树下度过的那些午后,她早就因他的抛弃而羞愧至死。即便此时此刻,他就站在眼前,她也无法直视他的双眼。一切都时过境迁了,不是吗?不就应该如此吗?她把炉火拨旺了些,站在那里看着他,寻找着能让她清楚下一步行动的迹象。
两人相顾无言。屋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炉火燃烧时噼啪作响。随着身上渐渐有了暖意,两人的静默无声也不再让弗朗兹感到如此恐惧不安。他感到自己能够迈动双腿时,便开口说了声“谢谢”,声音低沉。玛兹琳陪他往外走去,走到离门口只有几步的距离,他伸手去开门时,轻轻问了句:“你想让我回来吗?”
“不”字未加思索就脱口而出,她的声音就像这个简短音节上白色的划痕。
雪终于还是从天而降。所有人都一致认为,它来得正是时候。在一个无风的日子,那些就像印在风景明信片上的雪花扑簌簌地坠落。大家全都走到屋外,喜悦地欢呼。孩子们用舌头接住雪花,商讨开展重大计划,在雪堆里挖隧道、打雪仗。雪橇终于派上了用场,圣诞树终于有了背景,圣诞颂歌和教堂里耶稣诞生的场景也终于有迹可循。平原大地上难得像这样静寂无风,就连轻盈的雪花能堆起来都是个奇迹。篱笆桩都像扣了顶白色帽子,树枝的轮廓清晰可见,松树像围上了蓬松的披肩。这场瑞雪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汽车、犬舍、垃圾桶、枯萎的葡萄藤架,以及法院门口的雕像、台阶和装饰华丽的栏杆上。阿格斯的居民全都走到户外,只是为了感叹一下这场雪是如何奇思妙想地将寻常物件变成了古怪形状,令阿格斯瞬间变得可爱有趣起来,就像古老传说中的童话小镇。
克拉丽丝从殡仪馆后门走出来,双手插在编织的羊毛套袖里。在回家的路上,她萌生了一个念头。她想起了姜饼屋,在森林深处的那种,屋顶用裹了糖霜的手指饼干做成,用橡皮软糖镶边。她又想起在买给自己的巧克力的金属罐上,印着精致的瑞士小屋。她决定,等回到家,就做一大壶热巧克力犒赏下自己。她会烫热牛奶,在里面撒上糖,将巧克力切成薄片,放进平底锅,一直搅拌到熔化。家里那瓶在沃尔德沃格尔肉铺——从戴尔芬那里买来的奶油还剩一些,足够她打发出蓬松的奶盖。她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是要不要邀请戴尔芬一起,也许还能让她多带些奶油过来。想着想着,她不知不觉走到了家门口。眨眼间,她就面临着一个新问题。在家门前的地面上,新的积雪上有一串足迹,大而清晰,是个男人留下的。一抬眼,那个人就在眼前,站在门廊上等她。
经过向兹布鲁格法官三番两次地申请,霍克治安官终于凭借自己强大的人脉,拿到了准许他搜查克拉丽丝·施特鲁布家的搜查令。他素来干净整洁,一举一动都心细如发。家中一尘不染,每一件物品无不分门别类地妥帖储存,衣服都整齐叠放在床头柜里,或悬挂在掸过灰的衣柜中,擦得锃亮的警徽装在一个木制小碗里,摆在床头旁。若有颗闪闪发亮的红色管状玻璃珠楔在他衣柜、地板的缝隙里,一定逃不过他的眼睛。有人问起的话,他也能立刻胸有成竹地作答。而克拉丽丝则完全相反,她工作时态度严谨,生活中却放飞自我,房间永远保持一种女性特有的杂乱无章。前段时间,戴尔芬从她衣柜里取走那件裙子后,她就清扫了地板,但没有像霍克警官现在这样,手持一台强光灯,用敏锐的目光细细扫描木板间的缝隙。
“用不了多久,”他用一种坚定甚至颇显仁慈的客套语气对克拉丽丝说,“我为侵犯你的隐私和给你带来的不便表示歉意。”
“我并非不尊重你的工作,但恕我直言,”克拉丽丝绝望地说,“你去死吧!”
“我生不如死,”霍克治安官抬起头来望着她,用死气沉沉的语调简洁明了地说,“都是因为你,克拉丽丝。”
“我不是故意的。”泪水逐渐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忍住眼泪,又转而决定不再克制,也许,他看到她的可怜模样,就会离去。“我也不想让你不好受……”
“这么说,”霍克放下手里的灯,内心燃起一股狂热的希望,猛地朝她转过身来,“你一定是有感觉的。”
克拉丽丝盯着他,四肢无法动弹,脑袋里嗡嗡作响,仿佛里面的电线刚刚接上,火花四溅。
“对我有感觉。”他穷追不舍。
“我一直觉得我们可以做朋友。”克拉丽丝感到自己的嗓音在情不自禁地越升越高,近乎尖叫。她努力呼吸,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却卡在喉咙处,几乎窒息。霍克治安官悲伤而严肃地摇了摇头,又将光束投向地面,克拉丽丝望着他,思绪翻涌。当然,他肯定能找出一颗珠子、一根线头或一块布条什么的,来证明她和案件有牵连。然后,他就会逼得她走投无路,她就不得不在他和谋杀的罪名之间做出选择,不是吗?
“你走吧,”克拉丽丝说,“这是我的房间,你给我出去。”
霍克站起身。虽然他并未走向她,她却能清晰感受到他的力量,一股来势汹汹、自命不凡的力量像汹涌的波涛朝她袭来,她不禁往后退了几步。霍克噘着嘴微微一笑,轻轻吹了个代表消除敌意的口哨,又转回身去。克拉丽丝双臂交叉在胸前,抿着嘴唇,倚靠在卧室门口,看着跪在地上的治安官屁股上紧绷的廉价斜纹棉布。他的腰带嵌进了肚腩里,躯体撑满整件衬衫,看起来却像填充了沉甸甸的棉絮,而不是赘肉。但里面确实是实实在在的肉体,一具身体,这自然毫无疑问!一具擅自决定拥有她的身体。克拉丽丝任凭自己思绪纷飞。为什么不干脆把他杀了?在那些填充着厚厚肉垫的肋骨间插进一把刀,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她扶在门框上的手指不禁轻轻颤抖起来。
“请你离开。”她轻声说。看他没什么反应,她便说了句母亲以前经常说的话:“别逼我发火。”
霍克抬头瞥向她。“哦?那会怎样?”他的声音戏谑又挑衅。
“我也不知道,”她把身体转向一边,“我还没发过火。”
她能把他怎么样呢?把他塞进衣柜,然后跑路,任凭尸体腐烂?那她就不能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现在正值假日,是每年她最爱的时节,并不是离开阿格斯最合适的时机。她一直很享受在平安夜走进教堂,参加午夜弥撒,想到她要因此被迫错过自儿时起就一直参加的仪式,就觉得很不公平。她的手指仍在颤抖,于是便活动了一下,搓了搓双手,好让它们静止。她眼睁睁地看着治安官用一只纤细的手在她的内衣裤中乱翻,这比把她的内裤全都扔出去更让她觉得受到冒犯,就好像在一丝不挂地接受检阅。
她必须克制自己,控制住心脏的狂跳,但出离愤怒的土壤过于肥沃,瞬间滋生出扭曲的毒草,迅速蔓延。她双手用力拧在一起,立即败下阵来。当她可以再次控制住自己时,她冷静地走出卧室,离开治安官的视线,沿着楼梯往下走,手一直扶着栏杆,以防跌倒。为什么她要成为那个摔倒在地的人?摔倒的也可以是他——霍克治安官。她想象他庞大的身躯脚下一滑,像风车一样旋转着腾空而起,在第一次着陆时摔成两半,最后在楼梯下面,像一头陶瓷小猪一样,摔成了碎片。想到这里,她差点笑出了声,精神也放松下来。也许她应该去屋外,吸一支很少碰的香烟,让自己冷静下来。说到底,他又能找出些什么呢?那件裙子已经不见了,埋起来了,巧妙处理掉了。她为此感到庆幸,然后记起那件该死的裙子曾被霍克撕破过,上面的珠子一颗颗坠落。她想起上面扯断的线,数不清的线头,胸中瞬间刮起一阵冰冷的旋风。
她四肢僵硬地沿着楼梯往下走,来到放香烟的地方——厨房里一个架子上的密封罐里,就在刀具的正上方。那些刀具,她一直稳妥地存放在抽屉里,就像别人家为了防止家里小孩的小手摸到那样。在这个家里,只有她是一双小手。突然,她发现自己并没有从罐子里取烟,而是打开了抽屉。她开始审视那把她最爱的刀——一把细长的切肉刀。它刀身漂亮,有轻微的弧度。克拉丽丝用拇指试了试刀刃,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小块磨刀石,打磨刀刃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以保持刀具的锐利。她又试了下刀刃,依然没有被划出血。她停了一下,又专心磨起来,把刀刃磨得更锋利了些。她默默磨刀之时,心想那么多人,就连她最好的朋友戴尔芬,当然还有霍克治安官都低估了她,真是让人遗憾。她当然不会杀死他,但能把他吓跑,那样他就不得不离开,等他一走,她就把门闩上。她会去找个律师,但不能在兹布鲁格的地盘上找,得去找个正儿八经的律师,也许可以去明尼阿波利斯。虽然羞于启齿,但她会将事情真相向叔叔和盘托出,他们会一起向外界证明,施特鲁布家的人绝不会屈服于任何威胁,绝不会被任何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不会被迫忍受他人侵犯自己存放内衣的私人抽屉。她只能把他——霍克治安官碰过的每件衬裙、胸罩和内裤都付之一炬。那都是些上好的衣物,她在上面花了不少钱,尤其是衬裙,都是真丝的。
她反倒希望那件红裙子还在。那次她穿上它,外面套了件肃穆的黑大衣,去参加追思会,觉得自己所向披靡。那件裙子给了她勇气,让她能勇于接受父亲已经离世的事实,那些血红色珠子互相摩擦的窸窣声陪伴着她向他告别。她轻轻摇晃着手中的刀,邪恶的霍克竟然在她父亲的追思会上,把她逼入墙角!也许,若他没有强吻她,她也不会那么用力地打他。他竟然想玷污她悲伤的纯粹,而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真实的悲伤有多么神圣而珍贵。他假装想安慰她,好吧,也许连他自己都信了!她小心摆好刀,确信刀刃边缘没有微小的缺口——其实已经锋利得无可挑剔。她想到戴尔芬,又想到那部苏格兰戏剧里的台词:“为我胆怯的内心涂上一层黑色的底漆。”她已经感受不到恐惧。她把刀磨得像大号剃刀一样锋利,想象它已经锋利到插进治安官体内,他却完全感觉不出。
她回到卧室里,再次让他离开时,她提前警告了他。她把刀藏在身后,声音里夹杂着几乎察觉不到的颤抖,说:“我警告你,霍克治安官。如果你不离开,我就只能伤害你了。”
他站着没动。然后他竟然放肆地冲她笑了,想和她进行长久的注视,以突破她的心理防线。
“我会吹啊吹,把你的房子吹倒,”他轻柔地说,“我也警告过你了。”
他微微笑了一下,嘴唇轻轻噘起来说:“为什么不能是我,克拉丽丝?我身上没有任何让人无法接受的地方,我有份好工作,甚至颇有声望。我不喝酒,我不和其他女人上床,以后也永远不会。看看你自己,你美丽得像个天使,但你是个殡仪员,男人都被你的职业吓跑了,但我不会。”
霍克伸开双臂,笑容却很凶残,双眼溢满愚昧无知的贪婪。克拉丽丝并未朝他走去,他便缓缓放下胳膊,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里面包着一枚红色的玻璃珠。
“我在这儿找到的,”他说,“犯罪证据。”
“犯罪证据?啊,老天爷,别胡说八道了,让我看看。”克拉丽丝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去抢那张纸。
“哎,哎,哎。”他用令人生厌的口吻戏弄着她,最后,他把珠子放回纸包里,折好后塞进衬衫胸口的口袋中,然后敞开双臂,向前扑了过去。
她的胳膊不自觉地往前猛地一刺。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起初如此。他震惊地往旁边一闪,一个转身,却助了她一臂之力。他的身体猛地一扭,她可以在脑海中清晰地看到,锐利的刀刃在他体内随之划开,划穿了他的内脏。他体内溅出的东西会要了他的命,但那样就太慢了,还是越快越好,她心想。她的手完全顺从着大脑行动,大脑却一直沉着而理性,她必须像用锯一样去使用它。在他抬起手,想要挣脱之际,她用最快的速度把刀从左往右划穿他的腹部。她的手紧紧握着木把手,不停地来回左右摇晃身体。她必须双手齐用,避开他胡乱挥动的双手。他比她想象的还要强壮结实,但多年的工作已让她练就了大得惊人的握力。他看到那把刀飞速穿过自己的肚皮,划破衬衫上的丝线,他该有多惊讶。荒诞的语句在她脑海中冒出,她的想法奇怪而遥远。显然他笑不出来!她看得出,对于这样出其不意的情节发展,他也大惑不解。他的眉毛扭在一起,似乎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是迷惑地盯着她。毕竟这是他意料之外的,她有些同情他,他想不到她会给他带来惊奇,还是这样的大吃一惊。
“坐下吧,”她面无表情地说,“用不了多久。”
他向后重重摔下去,把她衣柜的合页震得嘎嘎响,血浸湿了她的丝绸衬裙,流进她的鞋里。她将最爱的几件从他身下迅速抽了出来。她沮丧而满意地发现,他之前已经用小折刀从地板的缝隙中撬出一颗红色玻璃珠。真是够了!她拔出那颗珠子,在他面前晃了晃,张开嘴吞了下去。此刻的他看起来迟钝呆滞,甚至愚蠢。过了一会儿,她检查了一下他的脉搏,已经微弱到极点,又谨慎地用临床眼光检查了一下,发现他的瞳孔已经停滞无反应。“家里没人。”她终于开口说话。这才意识到刚才几乎没喘一口气,她站在原地,一只手放在胸口,另一只按着腹部,就像在声乐课上练声那样,从丹田处缓缓吸气。她开始考虑怎么把他的尸体藏起来,不过就算把他立在衣柜里又能怎样呢?那也瞒不了多久。她开始发泄憋闷的情绪——边哭边放声呜咽着呻吟,连她自己都能从身外的某个地方听到,她的声响充斥着整个房间,让她感到惊恐。“现在闭嘴,”她劝告自己,“要不然就停不下来了。”她穿过走廊,打算洗个澡。
往浴缸里放水时,她把刀从治安官身体中拔出来,冲洗干净,然后用一张旧床单把他盖上,又从床底下拉出一只棕色的大行李箱。等清洗完毕,她就打包行李。
第二天就是圣诞节前夜,克拉丽丝泡着澡,考虑着下一步的计划。现在最重要的是采取行动,而不是感受。银行当然要白天去,而且她突然意识到,现在去取钱是个很好的时机,大家过圣诞节买些意料之外或奢侈的礼物自然要多花些钱。问题是,一到圣诞节,经常有人死去,会有突发的紧急工作需要她处理。不过,等过了圣诞节,通常行将就木的人会等到新年过后才咽气。“除你之外,”她冲过道那头的治安官喊道,“你就是等不及。”她想,等从银行出来,她要更有条理地安排一下,再带些行李,规划下路线。她颇为满意地意识到,如果她行动迅速,一切顺利,不出什么乱子,她就能像往年那样,照例参加平安夜弥撒,然后抓紧利用之后的几个小时睡上一会儿,一早便踏上远行的火车。
西普里安心里很清楚,他和戴尔芬不会走到最后,只是明白这一点也无济于事。圣诞节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也在意料之中,反正他们二人早就达成共识,假期就是个陷阱。但更糟的是,西普里安却想把这个圣诞节过成有史以来最好的圣诞节。他一直想弥补戴尔芬童年时没过过圣诞节的缺憾,也许也是在弥补自己的缺憾。一直以来,他们的圣诞节都不过是让父母醉得不省人事的机会,没有团圆饭,没有小礼物,没有花环,没有纸星星,窗台上也没有蜡烛。陪伴孩子们的只有冰冷的炉灶,他们只能自己琢磨着添加柴火。没有学校可以分神,也没有会从自己的午饭提篮中拿出食物和他们分享的老师,只有嘴里咕咕哝哝的成年人,随时会踉踉跄跄闯进屋里,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厨房地板上。
一切都历历在目。西普里安出门,从一个波希米亚农夫那里买来只鹅,鹅用谷物养得很肥。戴尔芬和孩子们一起做了一串串爆米花和纸环,还让弗朗兹带了把小短斧,去树林里砍来两棵小松树。她把一棵树装饰好,留给菲德利斯和孩子们,将另一棵绑在汽车引擎盖上,带回了家。她还准备了蜡烛,放在小小的锡铁烛台上,烛火后还有小小的挡风牌。每个孩子都能收到她的礼物,西普里安和罗伊也有。虽然西普里安尽量不去猜想戴尔芬是否也给菲德利斯准备了礼物,但还是没能忍住。他就是不由自主,神使鬼差般,几天前,他甚至还翻找了她的梳妆台,看看有没有包装好的可疑物品,但一无所获,只看到她随意叠放的衣服,再就是给他准备的礼物,好像是条围巾。他对自己的举动感到害臊。他一直认为自己绝不是那种会乱翻女人东西的人,这下却颠覆了自己的想象。他还专门为她出门,买了一枚奢华的红宝石戒指。
圣诞节前夕,他接她下班回家,一路上她心事重重,一言未发。
“你没事吧?”他问。
“累了。”她告诉他,所有人都拖到临关门前才来采购,买假期要吃的鹅、火鸡、猪排或其他各种各样的东西,还会提出五花八门的要求,要进行特殊切割或索要一些部位的零碎,还有各种最后关头的订单,而且她尝试做了个德式圣诞蛋糕,但失败了,给孩子们烤的饼干也烤煳了。他努力不往菲德利斯身上去想,那些饼干其实是烤给他的吧?不过无论如何,她的疲惫是可以理解的,而且乐观点想,这样一来,他为她准备的惊喜晚餐就会取得更好的效果。他提前把罗伊送到“一步半”商店的后门口,商店楼上还有个房间,也是她租来的。据坊间传闻,她用来租房的钱都是她常年藏在锡铁鼻烟盒里的钱,顺着她巡游的路线,埋在路边的岩石、树、标牌和栅栏桩下的泥土里,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平原。她几乎不怎么在店里露面,所以屋里变冷时,罗伊会经常去帮着生生火。这样,家里只剩下西普里安和戴尔芬两个人。
“你会喜欢我做的饭。”西普里安说。
“你做了饭?”
她的语气不失礼貌,却有气无力。西普里安望着她,她双臂交叉着,坐在他身边的座位上。这个夜晚,她看起来很娇小,甚至柔弱,但他很清楚,她身强体健,弱不禁风的外表不过是从她脸上划过的光线玩的把戏,是冬日的天空和大地映照在她脸上的清冷。她看起来很孤独,但他实在不清楚原因,他一直陪在她身边,随时给她做饭,唱她想听的歌,还要献上他买来的戒指——珠宝商卖给他时,惋惜地叹着气,说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件,真不该就以这样的价格卖给他,但他也需要钱过节。
“开心点儿,”西普里安哄着她说,“我买了瓶好酒,年份很久了,我们来庆祝一下,过节了。”
“哦。”戴尔芬答应着,西普里安觉得她并不开心。“我们的未来。”她的语气中含有一丝轻蔑或嘲笑,像一把刀插进他的胸前。但他强迫自己忽略它,继续在脑海里盘算。他没有再说话,而是开始吹口哨,吹的是他隐约记得好像是圣诞节的老曲子。
“你为什么要吹这个?”过了一会儿,戴尔芬问。
“哪个?”
“ 《我的双眼看到了荣光》 。”
他很伤心,一言未发。
“噢。”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出声。她阴沉的心情连自己都感到惊奇,她也不明白怎么回事。一整天,她都在苦苦挣扎,想摆脱低落情绪的困扰,最终还是陷了进去。此刻,她再次尝试,努力温和地说话:“我想起来了……主降临的荣光。‘我的双眼看到了主降临的荣光’。耶稣诞生,确实应景。”
“对。”他简短回答,慢慢在路边停下车。这条路他早上刚用铁铲重新翻修过。他下了车,砰的关上门,用力稍大了些,深深呼吸着户外沉静清冷的空气。它的纯净刺激着他的胸口,他用力呼吸,直至恢复平静,想起自己尝试烤姜饼这回事。再怎么说,这肯定能把她逗乐。但她走进屋后,只是说了句:“天啊,姜饼烤煳了!”然后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扔,踢掉脚上的靴子,嘴上发出哀怨的叫声,缓缓瘫倒在圣诞树对面的椅子上。
“我感觉老了,”她说,其实是在自言自语,“今天晚上,我觉得自己有一千岁了。”
“你只是习惯了一过圣诞就心烦,”西普里安说,“给。”他递给她一块石头般又硬又干的姜饼,烤煳的地方已经刮掉了,用一条干净的洗碗巾包着。他又冲炉子里的炉火吹了吹气,添了两根木柴,把它拨旺了些,然后把门关严,将烟道彻底敞开,这样里面的火苗很快就蹿了起来,发出令人舒适的噼啪声。他拿出火柴盒,将窗台和圣诞树上的蜡烛都点燃。他做这些时,她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虽然没有回头看她,但他确信,一定是她终于开始欣赏他的付出,享受这个夜晚的安逸,可能正吃着姜饼,开始习惯他对她的照顾。然而,当他转过身,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膝盖上还放着原封未动的姜饼。
“噢!见鬼去吧!”他大声说,声音大到足以吵醒她,但她还是没醒。他吹灭所有蜡烛,走进厨房,去准备他满心希望味道能说得过去的牡蛎汤。趁着汤还热,他将乳白色的汤汁倒进一只浅碗,在里面插了一圈饼干,又撒了些胡椒,在表面放了块黄油,等它慢慢融化。他把碗端到她面前,放在地上,然后跪在椅子边,亲了亲她的脸颊,轻轻将她唤醒。待她睁开双眼,他才发现她并未真的睡着,而是在哭泣。这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尤其是今夜。他把那碗汤端给她。
“谢谢,真好,”她至少还有道谢的风度,“你的呢?”
“正要去拿。”他回到厨房,舀出自己那份,一只手端着,另一只手拖了把椅子,这样就能坐在她身边。
“嘿,”虽然他知道很有可能并不讨好,但还是开口说,“你知道吃牡蛎是有说法的吧。”
她没说什么冷嘲热讽的话,让他松了口气。她的一句“味道不错”让他重燃希望。
他没开始喝,先把汤放下,迅速重新点燃了所有蜡烛。明亮的烛火摇曳着,映在墙上,在他眼中,整个房间都变得温馨而神秘。他在她旁边坐下,小口喝着热乎乎的咸汤,一言不发。也许,房间本身的安宁气氛能如他所愿,唤起他期望她拥有的心情。
“看,”他说,“那棵树怎么样?看到我装饰的金属亮片了吗?”
她没做回应。他心中的怒气逐渐升腾起来,感到丝丝寒意缓缓袭上心头,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正努力让你开心。”他的声音中透露着焦虑,好像随时会失控而喊叫起来,但她对于正逼他接近难以承受的极限似乎漠不关心。她只是耸了耸肩,望向别处。
他站起来,夺过她手里的汤,有些洒到了她的裙子上,把两只碗端回了厨房。“镇静。”他低声对自己说,眼睛却酸胀无比。头颅似乎紧紧压迫着大脑,头痛欲裂,像是扣着一顶紧紧裹住头部的帽子。他考虑片刻,觉得应该去外面漆黑寒冷的夜里走一走,但他没有,还是犯了个错误,径直走回房间,低头怒视着戴尔芬。
“那你怎么不干脆回去找他们?”他问。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明白。去找他,找他们。”他的怒火几乎让他窒息。他很清楚,若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他就会忍不住爆发,但他又无能为力,因为他没有爆发的权力。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个红绿色包装的小盒子,用带着一丝轻蔑的姿势,扔给了戴尔芬,这正是他最不希望将它给她的方式。“给,”他说,“我给你买了个礼物。”
那只小盒子落在她的大腿上,她没有拿起来,只是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他站在门口,用力喘着气,咬住嘴唇,不然可能会忍不住冲她大喊,让她打开。终于,她用一根手指,轻轻推了推它。
“很漂亮,”她说,“这是什么,戒指吗?”
“是。”他说,声音有些嘶哑,所有愤怒瞬间转变成一种渴望,这种渴望如此痛苦而真切,让他感到心脏缩成一团,滚烫炽热,仿佛打上了她名字的烙印。脸上的皮肤刺痛难耐,他多想一下子猛扑到她脚下。她依然坐在椅子上,腿上放着那只盒子,远远望着他。她狐狸般的脸庞在烛光中散发着光辉,眼睛里有烛火在跳动,头发散落在她温暖的红扑扑的脸颊周围朦胧的光晕中。她冲他笑着,但并不是他期望中的笑,而是一种疲惫的笑。他的身体垂下来,靠在门口,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至于戴尔芬,她坐在被西普里安寄予厚望的烛光中,腿上放着戒指盒,思绪回到了他们表演平衡杂技的场景中。这神秘的烛光引她进入一种谜一般的沉思,挥之不去。她仿佛看到自己再次穿着红色长裙,走到观众面前,身上放好茶盘,她又变成一张人肉桌子。只不过在她的脑海中,上面摆放的不再是一张张椅子,而是一个个男人。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她燧石般坚硬的肚子上立起来,一摞男孩和男人——西普里安、菲德利斯、双胞胎埃米尔和埃里克、弗朗兹、马库斯,最后是她父亲。所有人都在她强壮结实的肚子上努力保持着平衡,摇摇欲坠,岌岌可危。而她只能撑在下面,会有什么想法,又能有什么感受?她能说些什么?一个字说出口,他们就有可能摔下来。一张口就能人仰马翻,所以她闭口不言,但四肢开始发抖。
“戴尔芬,”西普里安说,此刻他已平静下来,声音中毫无波澜和情绪,“要不然你上床睡会儿吧?”
但她依然低头看着那只盒子,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仿佛可以透过包装纸,看到里面的天鹅绒戒指盒。于是,他把它从她腿上拿走,放回口袋里,离开了她。
西普里安钻进车里,坐了会儿,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猛烈发动引擎,一路轰鸣着疾驰到镇上。一进台球厅,他的心情就稍微好了些,直到把自己灌到不省人事时,心情已经舒畅许多。黎明尚未破晓,他离开台球厅,走进夜色中,感觉威士忌的酒劲儿开始消退。他开着车,很快就来到戴尔芬的好朋友克拉丽丝的家门前。他用力敲着门,其实是带着醉醺醺的愤怒,冲着房门一阵猛砸。
克拉丽丝从她睡着的沙发上跳下来,跑到门口,冲着外面的喧闹大声呵斥一番,让他安静下来。她疑惑地打开门,眨了眨蒙眬的睡眼,驱逐走睡意。她身上穿的是一件极薄的睡袍,冻得瑟瑟发抖,平日红润的脸庞此刻也苍白无色,嘴唇几乎冻得发紫。她打着哆嗦开了门,让他进屋。门旁的地垫上放着一只打包好的大行李箱,椅子上有一只时髦的红色帽盒。当他跺着脚搓着手时,她不慌不忙地从他身边走开,好像并不知道他透过她身上薄薄一层粉色材质,可以看到她的屁股和腿一样。她从沙发上拿起一条毛茸茸的蓝毯子,但直到走出他的视线,才把它裹上了身。
“进来吧。”她招呼他进了厨房,他在餐桌前坐下。她瞬间恢复了往日的光彩——看起来温暖而舒适。她的脸颊泛着红光,发卷乌黑发亮。她一只手拉着身上的毯子,转了个身,说要煮些咖啡给他。她把一切准备就绪,煮上了咖啡壶,等待煮开的工夫,她坐在他对面,用粉嫩小巧的拳头揉了揉眼睛。她随意打了个哈欠,晃了晃脑袋,像要把头发都晃到脑后,其实只是要挥洒一下发卷跳跃的魅力,然后噘起玫瑰色的嘴唇轻柔地说:“说吧,什么事?”
“圣诞快乐。”他一边说,一边从餐桌这边朝她轻轻推过去一只绿色的小盒。
孩子们一直等到圣诞节,才郑重其事地打开了“德国寄来的板条箱”,里面装的都是让人赞叹的好东西。给弗朗兹的是一件最优质的羊毛针织大衣,针脚漂亮,衬里是厚厚的缎子,是菲德利斯儿时记忆中的样子。几个小的每人都得到一双皮靴子,托小姑的福,他母亲在信中得知了他们的尺码,所以穿上都很合适。还有些小玩意儿——雕刻精美、五彩斑斓的陀螺,图画书《马克斯和莫里茨》《蓬头彼得》,以及可以跑的小马玩具。双胞胎收到一大堆摆着各种姿势的小兵和它们的装备,马库斯则收到一顶厚帽子和针织衫。小姑收到了一件刺绣披肩,但她假装那是条围巾,因为披肩是给上了年纪的人的礼物。菲德利斯收到的是海泡石烟斗和土耳其烟叶。所有东西都裹在一捆捆基本分文不值的旧马克纸币里——一美元能换一万亿,最上面盖着几张珍贵的报纸,菲德利斯和小姑一边吃着烤焦的饼干和甜果干面包,喝着浓咖啡,一边嬉笑着互相抢夺。
等所有礼物都打开,所有歌都唱完,蜡烛都熄灭,孩子们都沉浸在玩具里,小姑和菲德利斯依然一起坐着。他们聊起家人的日子过得多好,最后说到那座古老的小镇,画面在他们的脑海中展开,他们似笑非笑,眼神停留在半空中。他们忆起爷爷盖的那座砖砌的小楼,屋檐下有石刻的玫瑰花饰,总共三层,当时如此。
在北达科他州,报道德国的《德国自由报》和《时事评论报》都小心翼翼地刊登些无关痛痒的大众新闻,所以能在一份真正来自德国的报纸上,看到那些他们都熟知的名字,了解当地人的近况和动向——出生、死亡、结婚,这种感觉很好。他们开始为彼此大声朗读起来。菲德利斯点燃烟斗,嘴巴里充满烟草浓郁厚重的甜香,他提起,不知道能不能很快凑够路费,回家看看。小姑隐藏起自己机敏而警觉的反应,只是假装随意地提出,让孩子们回去看看爷爷奶奶会是件好事。让他们看看真正德国人的生活方式,在那里待上几个月,过些时候,没准儿还会说德语了。
菲德利斯将硕大的脑袋转向小姑,用蓝色的空洞眼神直视着她。他明白她这番话的用意,但也明白她的话不无道理。孩子们现在的成长方式和他小时候大相径庭——毫无管教、胸无点墨,而且对于拥有各种自由的权利抱有狂热的意识,而他以前压根儿都不知道它们的存在。即使现在,若他用母语说些长句,他们也不是每句都能听得懂,他也跟不上他们说英语的速度。就算他终于突破自己的沉默寡言,开口和他们交谈,说出的话也从未恰如其分,他们的回答也莫名其妙。他掌握不了他们的行踪,也不会买他们需要的东西,无法避免他们染上麻烦或疾病。要是有个老婆就好了,他很明白这一点。但对于他来说,没有合适的人选,至少没有单身的人选。有时,当戴尔芬和他大胆对视时,她金色的双眸中有一层他不敢解读的深意。他也没有那个勇气去仔细琢磨自己对她的吸引力,毕竟,她是别人的。她属于西普里安——他儿子的救命恩人。
“我这是发的什么神经?”圣诞节一早,戴尔芬这样问自己。她记起昨晚对待西普里安的态度,顿感羞愧。“也许,”她坐在圣诞树前,吃着一块燕麦饼干,自我安慰道,“也没什么,我只是厌倦了。”
真要怪的话,这棵圣诞树也有份。上面缠着一串串爆米花和蔓越莓,挂着从锡铁罐上剪下后涂成绿色和金色的小星星、有柔软绒毛翅膀的纸天使、覆着一层霜的乳草荚、蘸过银色漆的细树枝。这棵圣诞树实在太漂亮了,挂满这些细小精致的装饰。虽然此刻屋里晨光暗淡,映衬着苍白的天空,也没有点燃烛火,但这棵装饰一新的圣诞树却依然光彩夺目,让人感到平静而安心,让她不自觉地陷入一种宁静的沉思之中。她昨晚也是这么望着它,触怒了西普里安。
她又拿起一块饼干,咬了一口,这就是她的早餐。前一夜将她淹没的恼怒此刻让她感到羞愧,她看得出西普里安有多么用心良苦。她手里握着饼干,对着圣诞树打了个手势,说:“我应该爱他,对吗?你就是这个意思。但昨晚我累了,厌倦了那么辛苦地坚持,我想若是不爱一个人的话,就会有这种感觉吧。难道这是我的错吗?”她将剩下的饼干塞进嘴里,咀嚼起来。
“到头来,你站在这儿和一棵树傻头傻脑地说话,这才是你的错。”
戴尔芬打起精神,跳了两下,迅速套上厚衣服。她裹上外套,穿上靴子,准备走去镇上,带着送给克拉丽丝的礼物——一双昂贵的丝袜。戴尔芬知道克拉丽丝有多喜欢精致的丝袜,有多喜欢穿上它们来炫耀漂亮的双腿。她用一条印花头巾把丝袜包好,又用一条发带系起来,她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很不错,并非因为克拉丽丝喜欢戴孩子气的发带,而是她也可以用它来给其他东西镶边。戴尔芬把炉火关小,准备出门。她为西普里安和罗伊留了把钥匙,放在上面的门框上,也许他们会有谁比她先到家,她想,然后准备一起享用一顿迟来的圣诞晚餐。
克拉丽丝没在家,门也锁着,但戴尔芬知道她这个朋友会在靴子刮铲下面留一把备用钥匙。果然,她把那个沉甸甸的家伙挪到一边,就从下面取到了钥匙。她打开咯吱作响的镶着玻璃的后门,进了克拉丽丝的家。进门后有一小片泥地的门廊,门廊上散落着一些靴子和报纸,直通向厨房,这里比克拉丽丝的其他房间都要整洁得多。戴尔芬进门时,猜测她的朋友大概在睡懒觉,于是便从厨房里呼喊她的名字,然后她走到通向卧室的楼梯前,在最下面的台阶上又叫了她一声,依然没有回应。她考虑了一下要不要上楼,虽然她一度曾在这里随意进出,但还是未免冒失。我还是把礼物留桌上吧,戴尔芬心想,也许再在旁边留张字条。
她将礼物放在厨房里涂了白漆的台面上,去手提包里翻找笔和纸条,突然被一个东西吸引住了,厨房的桌子上放着一只打开的小盒子,白底条纹的缎带散在一边,里面一小块绵衬歪倒在糖罐旁。不知为何,一看到那只盒子,她就很难过。她又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那正是西普里安想送给她的那个红绿相间的盒子,和它一模一样,就连那条白底条纹的缎带也是。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她猜是个戒指,现在当然已经不见了,眼前只有躺在桌上的空盒子,四敞大开。她注视了一会儿,然后若有所思地掂了掂带给克拉丽丝的礼物,好像突然之间变沉了。
戴尔芬走出房子,锁上那扇脆弱不堪的门,将钥匙放回原处。她穿过屋后那片泥地,回到巷子里,这才看到她和西普里安共同拥有的那辆莱索托。它靠着巷子一侧停着,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粉。一切都是白色的,一切都是静止的。街区的前后左右,没有一丝动静,所有房屋都笼罩在假日的静谧和温馨的歇息之中。一缕缕烟雾从烟囱中冒出,一格格窗户都展现冷冰冰的空白。戴尔芬从手提包的角落里掏出为数不多的几把钥匙,都被穿在一个小铜环上。她打开车门,坐进这辆老旧的车,用脚踩下油门,发动引擎,然后她开出了城,回到通向农场的路,把车停在一个任何人经过时都能看到的显眼位置。
回到屋里,她抖落大衣上的雪,挂在扶手椅上,把靴子整齐地放在门边。她将送给克拉丽丝的礼物又扔回圣诞树下。她给厨房里的火炉升起火,一边煮茶,一边暖手。她把双手不断在炉火边翻转,前思后想,才琢磨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思来想去,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昨晚,西普里安在她这里受挫后,便开车去了她好朋友的家,把戒指送给了她。她得出这个结论后点了点头。戴尔芬倒了杯茶,放进去一大勺蜂蜜,搅拌了一下,又加进去一点稀奶油,便回到圣诞树前的椅子上坐下。她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想,那么刚才车还停在巷子里,这意味着什么呢?片刻过后,她的脸滚烫起来,窘迫不已。她突然意识到,那辆车还在那里,是因为在她走进屋里的那一刻,那两个人——西普里安和克拉丽丝就在楼上,在她朋友那凌乱的卧室里,正躺在她有霉味的床单上,半睡半醒。他们听到戴尔芬在楼下的喊声后醒了过来,她眼前几乎可以浮现他们脸上的表情!她还能想象出他们听到她离开后的如释重负,她的嘴唇开始颤抖。戴尔芬最痛恨的感觉便是突然发现自己的愚蠢,紧接着,转眼间,她开始嘲笑起自己来。
如果可以客观看待这件事,这不正是最好的结局吗?若想摆脱昨晚她和西普里安陷入的僵局,这不正是她希望发生的吗?她并不爱西普里安,虽然他猝不及防的背叛让她震惊不已,但总好过他找上别人。这个思想负担算是解除了,她顿觉轻松许多。公园里发生的那一幕在她眼前闪过——那个男人和西普里安缠绕在一起,在黑暗中几乎看不清谁是谁。如果就这么发生了,她心想,那就这样吧。显然这已不再是她的困扰,这种心理甚至还包含某种报复的成分。戴尔芬很了解自己,她明白,虽然这样有些自相矛盾,她还是需要不时想一想克拉丽丝爱上西普里安·拉扎尔后要面对的难题,以安慰下自己,她还会想起那件缀满红珠子的裙子。反之亦然,她心想。
克拉丽丝丢弃的东西总有重大的回收价值,她会把它们随手塞进箱子或麻袋里,或直接用旧裙子一捆,在屋后门廊上杂乱地堆成一摞。“一步半”总会定期及时造访,带走堆放在那里的东西。有时,有些废弃品质量完好,她还可以卖掉,比如那件缀满红珠子的闪闪发光的裙子。她是前段时间发现的,用报纸包着、绳子捆着,裙子上有些土,就好像从地里挖出来的。尽管如此,经过“一步半”的清理——通风晾晒,拂去上面的泥土,用海绵和香皂清洗布料,它又变得光洁如新。“一步半”以三块钱的价格将它卖给了一个女人,她跟着回收废金属的丈夫出门,刚好途经此处。虽然“一步半”有时也怀疑从克拉丽丝那里拿来的一些东西——帽子、鞋子,甚至到头来她自己用的东西,很可能是克拉丽丝在施特鲁布家地下室里处理的死尸的遗物,但克拉丽丝确实总能让她收获满满,是会将值钱物件弃如敝屣的人。
天刚蒙蒙亮,“一步半”就又在后院门廊上发现了宝藏——锅碗瓢盆、一整套餐具和一把质量上乘的切肉刀。她收起自己的新发现,带回店铺后的小屋,那里是她给回收物分门别类的地方。她把切肉刀擦洗干净,放进自己的厨具中,然后把剩下的东西一一挑拣完毕,皱着眉头,用挑剔的眼光细致地检查把手是否结实,用手掂量锅盆的分量。等到对每件物品的归属都心中有数后,“一步半”决定好好犒劳自己一顿丰盛的早餐,她吃了鸡翅、几块压缩饼干和一只干瘪的胡萝卜。她一边嚼,一边打量着身边的布匹卷——印花棉布、绒面呢料、轻薄的和厚重的羊毛呢。她想送件礼物给别人,而且这个人要配得上这件礼物。
她一吃完,就起身拉出一段厚条纹棉布,摇了摇头,又放了回去。再三考虑后,她彻底离开了印花布的区域。不对,这些都不合适,羊毛才更好,更适合做裙子,穿着更暖和。亚麻布可以做件衬衫,还易于清洗,而且别人都说,亚麻布很耐磨。她用指尖捏了捏一种奶油色的厚布料,最终一匹淡蓝色布料的手感让她露出了笑容,那是十一月最苍白的无云天空会显露的那种水洗般的蓝色,只比灰色亮一点。棕色羊毛上有淡雅的格子花纹,蓝绿相间的编织中交织着一丝金色和黄色,会和玛兹琳的头发很配。她点了点头,将布料放在一张宽大的桌子上,桌子内侧紧紧钉着一把码尺。
寒冷的圣诞日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小屋里一只小型的大肚火炉持续不断地散发着热量,“一步半”在这里整理账本,记录新订单。作为镇上废弃物品的回收人,她有极其严苛,甚至吹毛求疵的个人习惯,其实去年罗伊入狱后清洁牢房的行为正是受她的影响,也是她给罗伊带来了如此判若两人的转变。和“一步半”在一起,罗伊就必须用一条正儿八经的手绢擤鼻涕,用餐巾纸擦嘴巴,在放屁后致歉。好在她睡觉也会打鼾,早已习惯伴着巨大的声响入眠。在她和罗伊睡觉的店铺里——他睡在地板上,她睡在简易的单人折叠床上,窗户会震得嘎嘎作响,但两人依然可以浑然不觉地酣然入梦。
此刻,“一步半”俯下头,用挂着鹰钩鼻的脸庞,犀利地审视着精美的布匹。她调整好布料的角度,拿起一把锋利的剪刀,握着上了漆的黑色把手,剪下第一剪,然后极为专注和平稳地剪下一截长度完美的布料。她将柔软的格子羊毛呢折好,又量了一下,截下两块淡色亚麻布。最后,她又凭着一股不计后果的劲头,骂骂咧咧地从供放着最珍贵材料的侧边柜上扯下一匹华丽的深蓝色绸缎,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无法抵抗。只要是走进店里的女人,都禁不住在它面前驻足,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她可以看得出,她们都在想象自己穿上一件用它做成的礼服的样子,一件晚礼服——可在这样一个镇上,哪有什么穿它的机会呢?那就做件睡袍吧。这样一种既温暖又清爽,既低调又奢华的存在,让人禁不住伸开手指,轻抚过它,在心里默默算笔账,然后再满怀遗憾地叹口气,不舍地离开。
“一步半”趁着自己还未后悔,迅速剪下一条裙子的长度,铺在柜台上,旁边摆上一些彩色的丝线,噘着嘴,将各种扣子放在亚麻布和格子毛呢上比画着,然后将它们一起放在一只小袋子里。最后,又放进去一些丝带,可以做女孩子的发带。她用褐色的牛皮纸将所有东西包起来,用细绳子捆好,然后裹上大衣。她戴上一顶皮毛衬里的男式皮帽,戴上手套,双脚塞进一双粗陋的靴子,把包裹夹在腋下,匆忙夺门而出。她嘴里咕哝着,恼怒自己为何没早点想起做这件事,哪怕早一天,她也能借着平安夜的由头和氛围,自然地送出去。
十二月难以察觉的冰雪消融变成了坚不可摧的寒冷,凛冽的寒风让每个走到户外的人都头痛难忍。戴尔芬的卧室远离暖炉,她盖上了家里所有的棉被,一出被窝,就立刻在裙子下套上一条羊毛秋裤,在家里也穿着大衣。此刻她站在暖炉旁,裹得严严实实,正在削土豆,打算做个土豆馅饼。她还考虑是不是烤一烤从店里带回家的一块香肠,如果洋葱没有都生芽,也许还能再做些洋葱。突然,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然后又在一股刺骨的冷风中关上。罗伊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屋,脱下带衬垫的羊毛呢大衣,解开裹在头上的两条针织围巾。
“谋杀和故意伤人罪,”罗伊用一种惊骇的语气宣布,“真是可怕!克拉丽丝是嫌疑人。”他冲戴尔芬点着头,仿佛在表示,鉴于她是克拉丽丝的好友,就应该知道所有细节。然后他像宣读报纸头条那样继续说:“全镇震惊,治安官被刺身亡。”
罗伊目瞪口呆地坐在餐桌前,困惑不解地摇着头。“霍克。”他细细琢磨着,仿佛在努力说服自己,最终还是充满疑惑地重复了一遍,“霍克,是谁不行,偏偏是他。”
戴尔芬手里握着削皮器,震惊地愣住了。她盯着自己的父亲,仿佛他突然可以说一口流利的法语,或长出了一只蹄子。
“当然了,好好想想,”罗伊说,“我们如果说‘是谁不行’,通常想到的都是合理的受害者,但他可是治安官,他爱上了克拉丽丝·施特鲁布。他的尸体被发现时,裤子堆在脚踝处,显然打算侵犯的不只是她卧室里的隐私。”
戴尔芬痛苦地挥了挥削皮器,还是无法开口。
“他可是霍克啊,”罗伊受到惊吓后重新开始努力进行自我说服,“霍克,是的,是霍克,在施特鲁布家姑娘的闺房里丧了命。大家都说,是她这个职业害了她,逼她发了疯。”罗伊面色凝重起来:“我也这么觉得,可怜的孩子。她叔叔就不该让她接班,摆弄那些死尸,用醋替换他们的血液!她只是个年轻的弱女子啊,你听说谁家有女人当殡仪员的?”罗伊纠结地扭动着手指,双手紧扣在一起,就像在祈祷。他咬着手指的关节,轻轻感叹道:“一时失足。她把他像头猪一样开膛破肚。”
“她用的不是醋。她也不是个弱女子,不会被轻易打倒。”戴尔芬喃喃说着,转身离开父亲,开始在脑海中大幅修改自己在圣诞节清晨离开克拉丽丝家后编造的故事。
罗伊抬头瞥了眼女儿,摇了摇头,好像她的话大错特错。“她就是个可怜娃,”他坚持道,“霍克侵犯了她神圣的闺房,我完全没料到会这样,没把这事儿太当真。唉,霍克还给她写过歌,还试着唱给我们听,我还以为是个浪漫的爱情故事,结果,他借着查案子的由头,进行了搜查,还弄到了搜查令什么的。现在大家都觉得她……”罗伊冲着食品储藏室的方向探了探头,看着被封住的地窖门,说:“也是杀害他们的凶手。”
戴尔芬从父亲的举止中捕捉到了一种心绪不宁的感觉,一种不自在的状态,仿佛他突然灵机一动,演了场戏,但演技拙劣。不过,她将他笨拙的伪装归因为这些事件过于离奇,所有谜团都缠绕在一起——在罗伊地窖里丧命的一家三口、调查他们死因的霍克,再就是克拉丽丝。
“她没躲起来,她没必要啊,”罗伊说着,坚定地用手拍了拍膝盖,“毕竟她得证明自己的清白才行。这个世界太冷酷,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有人看见她了,她拎着一只棕色的大手提箱和一个小圆帽盒,红的,一早搭上了火车,去明尼阿波利斯的车。”
“我猜他们会在那里把她逮捕,”戴尔芬说,此刻她坐在父亲对面,神情恍惚,有些眩晕,“他们会把她抓起来,然后呢?”
“别指望他们能找到她。”罗伊如未卜先知般,用一种热切的口吻说,“我太了解她的爷爷和两个叔叔了,都是滑头的家伙。一进大城市,她肯定就改头换面,藏起来了。她那么聪明,躲得过去。”
“你刚刚还说她是个弱女子。”戴尔芬说,有了些许争论的兴致。
“那也是不可招惹的带刺玫瑰,”罗伊说,“黑寡妇蜘蛛的八条腿又细又长,看着多柔弱,多迷人!母蝎子那带毒刺的尾巴,看着一碰即碎!还有蚊子,好像一口气就能吹跑,都算不上个活物,几乎没有重量,却能用疟疾让你毙命。”
罗伊继续沉浸在探寻雌性生物身上的自我矛盾之处,戴尔芬却不再充当他的听众,已回到自己房间,把所有被子盖在床上,钻进了被窝,这样既能远离罗伊,又能温暖地进行思考。
连续数日,整个阿格斯小镇都在震惊和诧异中度过。所有人议论纷纷的内容全都离不开这个话题——他们紧张兮兮、翻来覆去地分析每个细节,猜测各种可能。正如罗伊预料的那样,克拉丽丝就这样消失了。治安官霍克的尸体从施特鲁布家宅子里抬出来,用防水布裹着,全身密封,被车运送到法戈的验尸官那里去了,整个宅子大门紧锁。州政府指派来一位新警官,然后镇上的生活就像流水,围绕着坑坑洼洼又流动起来。旧事带来的恐惧会渐渐被日常生活的琐碎淹没,被窃窃私语日渐消磨,在街谈巷议中慢慢消失。议论和猜测会持续数年,最终,克拉丽丝衣柜中的血腥一幕只会成为小镇往事中的一抹红色。她就这样消失了,连同她的红帽盒、棕箱子一起,颇为神秘地消失了。她光明正大地逃之夭夭,直接坐着火车离开,显然在明尼阿波利斯下车,换了车,换了名字,也许彻底换了个身份,因为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完全不知去向。
至于西普里安,没人看到他离开小镇。每每被问及她这个朋友,戴尔芬都不会主动提供她在圣诞节清晨发现的细节,也从未有人问起。没人发现西普里安的车曾停在克拉丽丝家附近,那天清晨降落的新雪掩盖了它的行踪,也没人看到戴尔芬把车开回家。虽然她有意把它停在从马路上就能看到的显眼角落里,但几个月来,甚至没人发现西普里安已经不再和她住在一起了,就连罗伊都以为西普里安忙着偷偷摸摸地走私而抽不开身,而且他只有在发现没有这个年轻人的陪伴,冬天有些漫长时,才会意识到他不在。有一次,菲德利斯曾故作随意地问戴尔芬,西普里安是不是退出了合唱团活动。戴尔芬耸了耸肩,告诉他:“据我所知没有。”他就没再问别的。只有戴尔芬清楚西普里安和克拉丽丝之间存在着关联。有段时间,一想到这些,她的心里就会隐隐作痛,好像就在因治安官被谋杀而塌陷的黑洞旁,有个奇怪的地方,多了个伤口。她思考着,分析着,反复思考,反复分析,将自己淹没在对好友克拉丽丝的所有回忆和了解之中,最终依然只能浮出水面,拼命喘息。她失去了克拉丽丝,就像失去了一条腿或一只胳膊,她很难再埋头于工作中,孤独总让她分心。她会去探望奥里利厄斯和本塔,他们会坐在一起,喝杯咖啡,却没什么用。
每当戴尔芬想和克拉丽丝说说话,就会像疯了一样地看书,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仿佛有一个女人形状的缺口,通向一个神秘的地方。她的母亲,然后是伊娃,现在是克拉丽丝,都走进了那个缺口。她多希望自己能把胳膊伸进去,把她们都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