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世一年后,马库斯迷上了挖洞。对于某些年纪的孩子来说,未完工或已废弃的建筑工地具有强大的魔力。在肉铺后一两英里外,有片松树和橡树林,而树林另一端就有这么个地方,那里曾规划建造一栋富丽堂皇的豪宅,地基已经挖好,挖出的土在树林后堆起一座高大的土坡。豪宅开建不久,它未来的主人就因拖欠债务,无法将其继续下去。工地上连块标牌都没立,破烂的小棚屋也没拆除或拖走。马库斯是在一天外出打猎时,无意中发现了这里。他所谓的“打猎”,无非是拿着一把弹弓,口袋里装满石子,漫无目的地游荡。他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跳了下去,在黏土坑里走了走,爬上来时却遭遇了困难。接下来,他又盯上了那间屋顶已经残破的小棚屋,仿佛看到其中蕴含的神秘宝藏,无比欣喜。他低头钻了进去,踢了踢老鼠洞,戳了戳燕子窝,想看看会不会把燕子吓出来,但它们早就南飞越冬去了。他在地上发现一些锈迹斑斑的铁罐子,还有一把斧柄已经断裂的斧头。他如获至宝地捡起斧头掂了掂,拎着走了出去。沿着一段有车辙的小径,他发现了挖地基时挖出的土坡。土坡很高,土还很新,没有长满草,只是像秃头上冒出的发茬儿那样,钻出些野草尖。他手脚并用地爬上山坡,到坡顶后,把视若珍宝的斧头放在弹弓旁,躺下来,望着天空。
他看着空中几道淡淡的灰白色云彩,感觉身下仿佛有东西在移动,就像大地轻轻耸了耸肩。也许是土坡在整理自己,也许什么都没发生,但能感受到土地的生命让他很愉悦,他期待能再感受一次,却不再有任何动静。泪水莫名流了下来,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过去一年,这种情况时常发生,让他深受困扰,很是恼火。在学校更要时刻注意,唯恐一不留神,就被其他男孩看到。有那么几次,他不得不装作要拉屎的样子,跑去屋外的厕所,好平复下情绪。此时此刻,他独自一人待在这里,没有一个旁观者,于是不再克制,任凭眼泪自然而然地从眼角沿着太阳穴流下来,直到不再流为止。等眼泪流完,他坐起来,抓起斧头和弹弓,想顺着光滑的杂草从土坡侧面滑下来。虽然他拽下来不少植物,在所经之处滑出一道粗糙的沟渠,却滑得并不顺畅。
滑到地面后,他背靠着土坡坐下,似乎又感受到它的振动,仿佛里面有个沉睡的巨人翻了个身,在他背后扭转。他突然好奇,它是否就像他听过的神话故事里的大山那样,是中空的。他转过身,把耳朵贴在背后传来声音的坡面上,却只听到自己的心跳撞击着坚硬紧实的土坡。但土坡需要他做的事似乎不止如此,于是他又坐了很久,脑子里没有任何清晰的想法,最后几乎是出于无聊,拿起斧头从一侧挖了起来。
他挖得越深,挖出的土越多,想象的画面就越具体和细致。起初,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想象些什么,但随着挖出的洞可以放下他的肩膀,然后是他的头,随着他的斧头往下砍,最终出现一个碗状的浅沟,他这才明白,他想挖一个可以钻进去的洞穴。
他身下的泥土很柔软,舒服极了。不过胃里开始难受,他知道自己饿了,但还是一动都不想动,于是决定下次出门时带点吃的出来,此刻他才意识到还会有下一次,这个工程,不过刚刚开始而已。
那一天,他在那儿坐了很久很久。泥土的气息将他包围,曾经困扰他的控制不住的眼泪再次毫无征兆地涌出。但这一次,他平静地任由它们滴落,还有些欢迎它们的到来。他在脑海中浮现自己的手,捧着一抔土,正要学着像父亲那样,撒在母亲的棺材盖子上。他看着自己的手和手里的土,在母亲坟边呆住了,望着白色的花束出神。他没松开手,而是把拳头攥得更紧了。弗朗兹转过身,把他的手拉到棺材上空,掰开他的手指,把里面的土抖动了下去,然后掸去他手掌上残留的土,拉着他的胳膊离开。于是他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那神秘莫测的一幕。走远之后,弗朗兹才松开他的胳膊,一言未发。
从墓园回家的路上,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从那以后,对于马库斯而言,这种沉默似乎更加深沉,笼罩着和母亲有关的一切。父亲对她闭口不谈,不谈她做过的事,甚至不提任何会让人想起她的东西。她拥有过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她的碎花水洗裙、她的鞋子、她镶着毛皮边的大衣。只有戴尔芬会说她的名字。这让人感觉母亲并不是消失了,那样至少还能看到她留下的东西,她更像是从未存在过。
但马库斯的感觉并非如此。在他心里,母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他倔强地私自珍藏着她说过的话、她的模样,回忆她的故事。也许其他人会忘记她,但他不会,这是他的选择。
泥土轻轻叹了口气,撒落在他的后背。土坡依然没有停歇,还在调整自己,让一粒粒尘埃落定,沉淀为最紧实的形状。马库斯闭上眼,思绪飘远,最后竟然睡着了。当他在这个浅显的洞里睡饱,还没睁开眼就苏醒过来,尚未反应过来身在何处时,就意识到这种感觉美妙极了,很像母亲生病前,每年过夏天、盼望圣诞节或生日到来的感觉。他不知道他期待的这个东西成形后会是什么样,但随着思绪渐渐浮出水面,他明白只要挖下去,就会知道答案。
一到家,他就忍不住把这一重大发现告诉埃米尔和埃里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一边表达,一边思考,加入的细节越来越多,描述也更加生动逼真起来——他们要挖掘的这个堡垒、这个隧道、这个大本营、这个洞穴,可以像一个真正的矿井那样,用废弃棚屋的木板条和树上砍下的树枝来加固。让大家宣誓入伙这个主意也是马库斯想起来的,他不希望谁都可以未经允许,就随随便便加入这个伟大的工程。男孩们进行保密宣誓后,庄严地将热蜡油滴在手腕内侧,偷偷拿出家里的铲子,拽下晾衣绳上的床单,去地道里拖运泥土,还悄悄藏起一条条面包、苹果、坚果、土豆、香肠,供同伴饥肠辘辘时享用。放学后,他们就在那片未完工的工地集合,埋头于秘密任务之中,一直干到天黑。天黑后,他们还要借着灯笼和蜡烛的光亮继续作业——灯笼是他们从自家谷仓里拿出来的,蜡烛有些是从母亲的五斗橱里拿的,有些则是镇上最调皮捣蛋的罗曼·希梅克从天主教堂的圣坛上偷来的。蜡烛的消失让克拉伦斯·马雷克大动肝火,进行了一阵愤怒的布道。
不过,沃尔德沃格尔家的儿子们从未听过这些和失踪的蜡烛有关的布道,因为他们不再去教堂了——母亲去世后,就没再踏入天主教堂半步;即便小姑三番两次向菲德利斯抗议,他们也没去过路德会教堂。但他们从其他孩子那里听说了布道的事,若放在以前,他们会心生忧虑,甚至觉得需要忏悔。现在他们却骄傲地嗤之以鼻,感受着罪恶在体内膨胀,趾高气扬。没了母亲,他们感到被上帝彻底抛弃,也就不再信奉他。既然上帝完全不把他们的祈祷放在眼里,如此轻易地夺走母亲的性命,为何还要信仰他?他们嘲笑着他,在手腕处滴上蜡油,舔一下生锈的斧头,誓歃为盟。菲德利斯对此一无所知,戴尔芬也只是起了一丝疑心而已。
一个周六,弗朗兹骑着玛兹琳的自行车,把她带回了家。随着车速缓缓放慢,她从车把上跳下来,走在他身边,看着他把车靠墙放好,站在一旁等着。她一直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凝视着他,以掩饰自己的紧张。弗朗兹的父亲让人望而生畏,她觉得他肯定不喜欢她。以前来店里时,菲德利斯从没和她说过话,也不和她开玩笑,不像其他成年男人那样,会向她投来欣赏的目光,而他就连不温不火的眼神都没有过。有时那些男人的眼光过于露骨,但不是她主动招惹来的。沃尔德沃格尔先生从未理会过她,这让她紧张不安。她犹豫了一下,跟着弗朗兹走进店里,看着他系上围裙。她听到菲德利斯的声音从屠宰间最远的角落传来,含混不清,没来店里招呼他们,顿时放了心。
“这是玛兹琳。”戴尔芬露面后,弗朗兹对她说。她正用毛巾擦手。
“你俩的名字都有个‘兹’呢。”戴尔芬说。
玛兹琳望着弗朗兹,被这突如其来的欣喜惊吓到了。虽然在学校时,她总在笔记本一侧随意涂写他们的名字,却从未特别在意过他们共有的这个字,而眼前这个女人却在她熟视无睹的信息中发现了全新的信息,兹。戴尔芬轻轻笑了笑,注意到了女孩眼中的喜悦。她转身走了,但心已变得柔软,因为她看得出,玛兹琳这个女孩——虽然穿着男孩子的鞋,只有一件属于自己的裙子,家里一贫如洗,自行车是唯一值钱的财产,从未还过欠店里的账,弟弟罗曼是个麻烦不断的小恶魔,但她爱弗朗兹。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会有哪个女孩不爱弗朗兹?千真万确,他就是那种很容易让女孩一见倾心的类型。有不少富家女追求过他,借着为母亲跑腿购物的名义来店里,探着脖子看他是不是正在屋后干活。戴尔芬知道,弗朗兹不会轻易付出类似的浅薄情感。自从她看到他带着母亲坐上飞机飞翔,然后抱着她回房间后,她能看得出他有多爱伊娃,从这件事上,她就明白,他对初恋投入的情感也会同样深沉,甚至还有可能给他带来危险。
戴尔芬暗自心想,她绝不会允许任何女孩伤害家里的男孩。伊娃死后,她见过太多他们伤心无助、无依无靠的模样。从那时起,她就已经觉得,不管一个女人做什么,都会在他们心中唤起和伊娃有关的悲伤和爱意。匆匆打量过玛兹琳后,她就主动邀请她来搭把手,干些杂活,想看看她的性子是否踏实。正好有笔订单需要把冷藏柜里的东西打包,于是戴尔芬便教她如何撕下大小合适的包装纸,如何包得整齐利落,然后拉下吊在天花板的挂钩上的线团,把包裹扎得紧实而美观。玛兹琳利索仔细地完成每一步后,问她还有什么事可以帮忙,戴尔芬便安排她擦干净门口的架子和上面的罐头食品,她照做了,然后又回来问还能干什么。
“玛兹琳,你饿不饿?”戴尔芬说。
“嗯,不饿。”她摇了摇手,却咽了下口水。她的回答略带迟疑,让戴尔芬意识到也许不该这么问。在这里吃东西,对于她来说大概会有些伤及自尊。
“来,跟我到后面来。”戴尔芬说,带着这个姑娘去了厨房。当她站在门口时,戴尔芬听到她惊讶地轻轻吸了口气。屋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斜斜照进来,照耀着蓝色的面包碗,面粉箱的磨光铜边也熠熠生辉。水果图案的格子桌布刚刚洗过,铺在桌上,颜色明快而安宁。柳条筐里装着苹果。戴尔芬还记得她第一次走进伊娃的厨房时的情景,对玛兹琳感同身受的情绪立刻涌上心头。她做了个肉馅三明治,在盘子里摆上甜甜圈,旁边放了个苹果,又给姑娘倒了一大杯牛奶。
“不管饿不饿,都吃点吧。”她说。
十分钟过后,玛兹琳回到店里,又问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你是个不轻言放弃的人呢,对吧?”戴尔芬咧嘴笑了。
“对。”玛兹琳说。她的声音有些羞涩,但很坚定。戴尔芬想起坊间关于她父亲的传闻——四处游荡,以脾气暴躁著称。而她的母亲,虽然缺衣少食,体型却很肥胖,浑身松弛下垂,还患有严重的头痛,大家都说是懒惰神经过敏。姑娘大概知道她母亲在店里赊过账,这可能是她想有所补偿的方式。或者她只是想给弗朗兹留下好印象,或只是在他必须在店里干活时离他近一些。戴尔芬心想,也许收在楼上箱子里的那些伊娃的衣服,有些玛兹琳穿着会合身,但那样肯定会让弗朗兹心里不舒服。到了傍晚,她拿出烟熏的火鸡腿肉和熏猪肉,包在一起送给了她,还故意轻描淡写地悄悄告诉她,已经从她家账上扣过钱了。玛兹琳脸红了,然后抬起头,飞快地点了点头。
也许她有些东西是这姑娘能用得上的。她有双不太合脚的鞋,但玛兹琳穿着可能会很好看。看着她跟弗朗兹走出门,戴尔芬这才意识到,她已经开始出手拯救这个姑娘了。也许她在她身上看到了和自己类似的特质,也有自我牺牲的倾向,因而想要提醒她。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戴尔芬心想。人家姑娘不见得需要你出手相救,更何况,她是有妈妈的,只不过不太理想而已。
在回希梅克家时,他们在半路停下,把玛兹琳的自行车藏起来,穿过高高的灌木丛,走进树林,沿着一个坡度不大的土坡来到他们的松树下。“我们应该带条毯子来。”弗朗兹说。
“想想那个画面,我们骑着自行车,后座上放着条毯子——你要怎么解释呢!”
弗朗兹开始吻她。他可以闻到她嘴里的苹果味,在她淡紫色的衣领上方,口腔里的凹陷处还粘着几粒糖。他舔下她口腔里的糖,她抬头望着树枝,尽力控制着自己。她不想成为那个先开口说“我爱你”的人,于是咬住自己的嘴唇。她感觉快憋不住时,就用力把他推倒,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她缓缓向他靠近,刚好让自己的嘴轻轻擦过他的唇,然后她扭了他一下,好让他来抓她。她摔倒在地,展开四肢躺下,允许他趴在她身上,等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双眼还紧闭的时候,她翻个身,跑掉了,头发在空中飞舞,一边朝路边跑去,一边嘲笑着他。
父亲从监狱里释放后的一年里,对戴尔芬而言,以前的他好像从她记忆中被慢慢抹去。他从头到脚都瘦了一圈,皮肤柔软红润起来,视力却变得模糊。头发笔直地挺立着,就像灰白色的细软牙线,很是新潮。以前的罗伊消失了,现在的他外表看起来几乎是个假小子,变成了个瘦小的老男孩,那双目光茫然的陌生眼睛总会和蔼友善又沉默不语地打量这个世界。以前,酒精让他鲁莽冒失、喋喋不休。现在,他神情恍惚、迟钝健忘,经常平静得让人不安。
但他依然勤劳。每天上午,他都在肉铺里待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然后,他会拿着10美分的酬劳和一片香肠,奔赴下午的工作岗位。他开始帮“一步半”拾荒了,捡来镇上的废品,进行分类和搬运。两人一起在镇上来回搜罗,从家家户户的后院门廊上拖走被丢弃的物件。以前他游离于醉酒和清醒之间时,就偶尔会和“一步半”合作,现在则每天都要碰面。他们组成一个引人注目的奇怪组合——她身形瘦高,长着凶猛的鹰钩鼻,苍鹭一样骄傲,穿着她捡来的破衣烂衫,光彩夺目;而他伛偻着背,面色苍白,脸颊上点缀着红血丝呈现的玫瑰色红晕,像喝了陈年威士忌,除却紫色的葱头鼻,皮肤细腻剔透。他还开始为她提升装备。罗伊用破损的板条箱、废旧的五金件和自行车轮胎,打造出一个轻巧省力的小推车。两人在镇上的街道穿行时,会有一个人推,另一个则在旁边大喊大叫,收集所有能收集的东西,在那个年头基本上都是些破烂儿,除非能像“一步半”这样,认识银行家家里的厨师,还能获准进入富裕人家的后门,比如昔日地界延伸至小镇边境的富饶多产的农场主人,和小康家庭——只以最微弱的优势勉强维持运营的店铺老板。鉴于她在业内长期忠于职守的江湖地位,她在这些地方都颇受欢迎,现在罗伊·瓦茨卡也跟着沾光,受到了肯定。
“一步半”和罗伊的联手合作触怒了戴尔芬。她明白,父亲开始从事一门正当职业,她本应高兴才对。虽然出洋相的是“一步半”,但把自己和这么一个奇葩绑定起来,制造出更多成为别人话柄的机会,这确实很难让人高兴得起来。除此以外,戴尔芬确定“一步半”并不喜欢她,原因仅仅是从表面来看她取代了伊娃,站在柜台后的位置。
然而,有那么一天,“一步半”还是主动和她交谈了。一天上午,她像往常那样来店里提货,戴尔芬把零碎的香肠和边角料郑重地递给她。完成这一交接仪式后,她像往常一样,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运用敏锐的洞察力精挑细选一番,然后戴尔芬将她挑选出的东西包装整齐。她身上有股自命不凡的劲儿,戴尔芬心想,坚持要从最差的里面挑出最好的。为什么她还站在这儿?手里拿着包裹,瞪着眼睛,清了清嗓子,发出刺耳沙哑的声音?“一步半”身上有一股浓烈的樟脑气息,味道很冲但不算难闻。今天她戴了条青绿色的漂亮围巾,天鹅绒质地,很宽大,像头巾一样包在头上。
“捡到只猫。”“一步半”说。
“罗伊跟我说了。”
显然,她满满当当的小屋里又多了只小猫——一个长着小尖牙的灰色小毛球。也许她想要些牛奶,戴尔芬心想。她让“一步半”稍等,走到冷藏柜前,舀了些牛奶装进一个奶油瓶。
回来后,她把瓶子递过柜台。“一步半”接过去,只是半信半疑地轻轻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好像被戴尔芬的铺张冒犯了一样,但依然没有转身离开。她眯着眼睛,盯着菲德利斯那张装饰华丽的德国证书看了一会,好像在读上面的字一样。那张证书镶着沉重的雕花木框,就挂在柜台后的墙上,但上面的内容是用德语写的,而且字体很小,很难看清。终于,她低下项上顶着天鹅绒头巾的华丽头颅,直接对戴尔芬说:“他们要挖个地道,挖到中国去。”
戴尔芬吓了一跳,立刻意识到“一步半”是在胡言乱语地和她闲聊。
“他们在给自己挖坟墓,你最好让他们住手。”
“好,”戴尔芬谨慎地说,“我会看住他们,我也不想惹出什么麻烦。”
“一步半”向她投以赞许的眼神,表示同意,然后突然向柜台上探出身去,盯着戴尔芬的脸。
“我了解拉扎尔那家人,一群泼皮无赖。你在那个西普里安身边最好小心点,看好你的钱。”
“谁跟你打听他们了?”戴尔芬迷惑不解地说,“而且我可以告诉你,他的钱都在我手里。”她加上后面这句,想让这个女人哑口无言,但并未如愿。
“就你这么以为。”“一步半”说完,猛地转过身,身上的袍子发出唰唰的响声,脚上的男式靴子噔噔作响,她昂首阔步、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门。
随着白天越来越短,每天晚饭时间,西普里安都会出现在店里,等待戴尔芬干完活儿,时常和菲德利斯喝杯啤酒。有时他们三人也会等孩子们回家后,一起吃饭。孩子们小脸通红,搓着皲裂的双手,跑得满头大汗,鞋子落下泥土。他们去洗澡时,戴尔芬就会清空他们的盘子,再盛些新的。然后三个大人就吃些戴尔芬当天来得及做的食物——土豆泥或匈牙利红烩牛肉,如果有鸡蛋的话,可能还有蛋糕。放不了太久又没卖出去的肉很快会坏,她就拿来做熟了吃。小姑经常来蹭饭。有时克拉丽丝也会来,有时还有罗伊和菲德利斯的很多朋友或合唱团成员。戴尔芬和西普里安通常会和菲德利斯或各种组合的人吃完饭后告别,除非他们还要排练,也就意味着会待到很晚。一个寻常的夜晚,正赶上戴尔芬盘货没盘完,有上百件零碎货物需要订货,在她脑袋里打转。于是饭后,她撇下两个男人——菲德利斯和西普里安坐在吃剩的腰子肉汁和土豆泥馅饼前,继续去忙了。他们面前没有任何能让他们分神的东西,只有手里的酒。
戴尔芬离开厨房,去了办公室,两个男人立刻感到紧张和不自在起来。许久后,菲德利斯打破沉默,说他想像弗朗兹那样,尝试下坐飞机飞行的滋味。西普里安则回答,有车开他就满足了。然后他们每人喝了口酒,很久没再说话。
“但我再也不想碰上龙卷风了。”西普里安说。
菲德利斯点了点头,却没有询问西普里安上次碰上龙卷风是什么时候的事。“龙卷风”立刻变成一个危机四伏、意味深长的话题,就好像讨论各种类型的汽车性能、罗斯福访问大福克斯、牛奶的价格、若旱灾持续是否还有牲畜可屠宰、酒税、隔壁镇上剧院起火等话题一样,无法继续下去。唯一一个安全话题,也是剩下的最后一个话题,似乎就是食物,于是菲德利斯说,这腰子还不错。
“还不错,”西普里安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说,她做得很好。”
“那当然。”西普里安说,那语气就像他赢了菲德利斯发起的这次挑战,远远凌驾于他,至少在口头上赢了他。菲德利斯的心里忍不住冒出一股火,噌噌地沿着后背直蹿上来。他喝了一大杯酒,西普里安也是,然后两人一起尴尬地笑了起来,好缓和他们之间突然生出的不快和别扭。
“你看到日食的消息了吗?”西普里安满怀希望地问,似乎天象是唯一一个可以拯救他们的话题。
“没有。”菲德利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装作若无其事。
“应该会变黑。”西普里安咕哝着,其实他也一无所知。然后他似乎找到一条坦途,通向光明,不会轻易熄灭。“树上的叶子都凋谢了,”他说,“你在这儿还能弄到猎物屠宰吗?”
菲德利斯很轻松就接过了话:“大概有头鹿。还有格斯·纽霍尔在明尼苏达北边森林里射了头熊,还差点打死一个该死的印第安人。我听说,那个向导就在他前面,格斯兴奋过了头就开了枪,差点把向导的头打掉,然后……”
西普里安刚把酒送到嘴边,就愣住了。他缓缓放下瓶子,用乌黑的双眼盯着菲德利斯的浅色眸子。这是个危险信号,意味着他们暂时都无法将视线从对方身上挪开,也不能眨眼,谁先眨眼就代表谁被默默击败。菲德利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引发了这一眼神对峙的僵局,但已身不由己地深陷其中。之前在战场上,他透过来复枪的准星瞄准前方时,练就了不眨眼的本领,这样就不会错过敌军一瞬间草率的暴露,或打乱自己用手指稳稳扣动扳机的节奏。西普里安在接受拳击手训练时,学会了不眨眼的技巧,因为这是两个拳击手开场时互相打量对方的方式——用双眼死死盯住对方。最厉害的拳击手可以趁对方眨眼的工夫,朝其喉咙挥出致命的一拳。于是他们继续盯着彼此,目不转睛,纹丝不动,呼吸越来越粗重。随着眼睛开始发干灼痛,鼻子发痒,两人之间的气氛越发紧张,显得荒唐可笑,最终让人难以承受。在戴尔芬走进来的那一瞬,菲德利斯的手捏碎了握着的啤酒瓶,仿佛警报声突然拉响。三人都惊愕地低头看着鲜红的血液喷射而出。这时,菲德利斯说:“那么西普里安,你在哪里遇上过龙卷风?”
西普里安的回答则像顺滑的法式丝绸派一样流畅:“贝洛森林。他们烧毁了麦田,但我们还是冲了上去,从树上轰击德国人。我们一直不停火,他们也阻挡不了我们。等那些狙击手全都倒地,我们的刺刀也终于派上用场。”
戴尔芬想从厨房里退出去,但还是拿起一瓶外用酒精,一边和西普里安说着话,一边轻轻拍在菲德利斯的手上。她淡定地将话锋轻轻拨转回来:“我以为他们早就宣布停战了呢,这又是怎么了?”
西普里安耸了耸肩。虽然心中的怒火让菲德利斯备受煎熬,但他还是笑了笑,在被酒精刺痛时做了个鬼脸。“当然,”他从容地说,突然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对西普里安恨之入骨的行为十分愚蠢,而在今晚之前,他还一直挺喜欢他,“我当时不在贝洛森林。战争已经结束了,画上了句号。”
“是的,”西普里安恢复了往日的温和,“都已成为过去,只留下这些美丽的印记。”他轻轻拍着喉咙处拧绕成绳索状的疤痕。
晚些时候,两人回到农舍,上床休息。戴尔芬疲倦地舒展四肢,盖着被子,把脚伸得很远。被子是伊娃身体好时给她缝的,上面有一个个邮票大小的色块。之前厨房里显而易见的紧张氛围让她难以忘怀,既担忧又好奇——早在她还未走进厨房时,就从那不同寻常的沉默中感受到了它的存在,然后伴随酒瓶刺耳的炸裂声,菲德利斯的手划伤了。而西普里安则泰然自若地坐在椅子上,好像他也准备好要随时爆炸一样。此刻,他正躺在她身边,安静地呼吸着,毫无睡意。
“你俩之前在争什么?”她问。
“你。”他说,声音中没有丝毫迟疑。
“那就太傻了。”戴尔芬说,突然觉得自己也很傻。
“也许吧。”
戴尔芬不自然地笑了,有些不悦。她很惊讶,既然他把她当成妹妹看待,竟然还会为她争风吃醋,又隐隐有些生气,气他竟然认为自己对她有控制和占有的权力。她默默强压了一阵怒火,这个念头刺痛着她的心。
“我觉得,”虽然尚未想清楚,她还是开了口,“如果你无法像爱一个女人那样爱我,我们还是不要再一起睡了,你说呢?”
他刚站起身,离开这张床,她就开始想念他躺在身边的重量,想靠在他的后背上,用双臂紧紧搂住他。只要她和他节奏一致地呼吸,她很快就能睡着。她焦躁不安地在寂静的黑暗中躺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坐起来,裹上红袍子。她看到他正在厨房的餐桌旁坐着。“哎,管他呢,求你了,”她说,“回来吧。”于是西普里安跟她回到卧室,一起躺在屋里寂静的黑暗中。罗伊正在火炉旁打鼾。虽然他们像两个孩子一样,蜷缩着依偎在一起,但他们之间自始至终都存在着一个让人伤心的事实。西普里安明白,他无权发火,他也很清楚,戴尔芬因此觉得他很可怜。他该怎么办呢?戴尔芬躺在他身边,并未像自己期望的那样立刻睡着,而是再次陷入焦虑之中。手指上那枚伪装的婚戒,内侧涂的亮漆已经脱落,裸露的金属磨得手指发痒,怎么调整都不舒服。她转动它,扭动它,听着西普里安的呼吸进入平稳和缓的节奏,开始对它心生厌恶。他睡着后,她听着他平静的一呼一吸,清醒了很久。
那一夜,菲德利斯也久久未眠。儿子们不知因为什么事一直欣喜若狂,他不得不在厨房里大喊了三次,让他们安静下来,赶快睡觉。若放在以前,伊娃肯定能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然后告诉他。菲德利斯是不会去问的,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他不想去打听他们私底下的秘密,而他们也不会主动跑来告诉他自己在忙活什么。菲德利斯和儿子们之间隔着一堵墙,而他也从未和父亲讨论过自己的私事,甚至长大成人后也是如此。
尽管时间不早了,菲德利斯还是匆匆翻了遍供应商寄来的一沓沓账单,考虑哪些先不回应,哪些再拖一拖,哪些需要立即支付。他把手头为数不多的那点现金分成若干份,算来算去,看能否分配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方案。算完后,他会从头再过一遍账单,把每张上面的金额减去一点,重新调整顺序,把一些放在最底下。他不时用拳头抵住太阳穴,茫然地望着那堆纸,然后在心里再算笔账,把账单又调整为一种神秘的顺序。至于别人欠他的账,他已经把收款的任务交给了小姑,这种从秕糠里榨油的事,她更擅长。在那个人人缺衣少食的年头,讨债还债只能如此。
那个被他视为戴尔芬丈夫的人,原来是个结实勇敢、值得尊敬的男中音,现在对他的敌意依然困扰着他。对琐碎的计算感到厌倦后,他站起来,在厨房里踱步。从这头走到那头只需四步,然后转身,再走四步返回。屋里的狭窄让他沮丧,便考虑去走廊里走走,但又不想惊醒孩子们,他们好不容易才消停下来。于是他继续沿着厨房的地板,大踏步来回走着。走到屋子中央时,菲德利斯突然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他用手拍了下脑袋,忍不住笑了。
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西普里安的不同之处!他的确有与众不同的地方。他一直觉得这个男人有些不一样,却说不上哪里不一样。直到回想起之前那一幕,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互相较劲,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菲德利斯这才发现蛛丝马迹。再加上他讲述格斯·纽霍尔猎熊那件事的语气,回忆起他们之间的眼神较量。这个男人的双眼,乌黑发亮,瞳孔和虹膜融为一体,放射出黑燧石般深邃的凝视。他又想到那个被枪声震聋的向导,这才明白过来。印第安人。西普里安是个印第安人。原来如此,自始至终,那种心神不定的感觉原来就和这个有关。一想到西普里安是个印第安人,事情就能理顺了。或者说基本算是吧,因为菲德利斯也明白,他们之间突然凭空产生的敌意和戴尔芬不在场,或在场,或仅仅存在有关,实在让人费解。
男孩们挖掘的泥土堡垒的入口已经颇为壮观,他们用一辆老旧马车的车厢底座进行了加固,用破败棚屋里找到的一小段横木做了个过梁,甚至还在上面钉了块马蹄铁。隧道的第一段也进行了加固,用的是从墙上敲下来的以及从树林中拖来的木板。有几个忠实分子从头至尾参与了整个建筑过程——马库斯、埃米尔和埃里克这对双胞胎、格利兹·莫里斯和罗曼·希梅克。其他人都半途而废,离开了团队,但几个核心成员并不在乎。他们已经进行到最让人兴奋的环节,到达了土坡中心,正全情投入地辛苦劳作,开凿他们的大本营、俱乐部、豪华会议室兼密室。
这段隧道大概20英尺长,是进入密室前吊人胃口的存在。密室的神秘内部起初极为狭小,马库斯先用他们的开荒工具——一把锄头的锄刃挖出一个比隧道稍微大一些的圆圈。罗曼·希梅克偷来一块很大的方形帆布,男孩们把铲出的土放在上面,再拖到外面去。马库斯干得最卖力,就算其他人坐在草地上休息或研究如何用报纸卷起锈褐色的植物,假装抽烟叶的时候,他也在一个人不断地挖啊挖,运啊运。他不会责怪他们,也不会警告或提醒他们,甚至不会在乎他们是不是在山坡外闲坐着。他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对他而言,其他人有没有参与并不重要。他猫着腰钻进威严的门洞,一直爬到土坡中最黑暗的中心,进入密室,里面安静得可以听到血液在肺部流动、心脏的舒张和收缩,耳旁嘶嘶响着让人惊心动魄的寂静,这给马库斯带来一种深刻甚至强烈的满足感。离开工地回家时,他会内心平静,还有点呆木,可以一觉睡到天亮,这在失去母亲后还是头一次。
没人发现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他们回到家后,也没比之前显得更脏,这自然是个奇迹。不过那时已是十一月初,天气干燥,所有沾在衣服和头发上的显而易见的泥土都可以掸去、拍掉或想办法掩盖。而且,他们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偷偷从父母身边溜过去。对于马库斯和弟弟们来说,则是从戴尔芬身边溜过去。不过有时她也不在家,经常到了晚上下班的时间就走了。她会跟西普里安一起开车回家,把留给他们的晚饭放在烤箱里保温。父亲则正在店里或凌乱的办公桌前工作,或是和别人坐在厨房里喝啤酒,直到他们睡前洗漱完后才会注意到他们,而且其实并未真正注意他们。只要他们能跑能跳,能吃能喝能喘气,没有显而易见的痛苦或不快,在疲惫不堪的他看来,这就够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黑得越来越早,泥土越来越凉,孩子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奔赴山坡,像急于冬眠的囊地鼠一样,急不可耐地挖洞。渐渐地,他们一刨一铲,扩大了里面的密室,先是容得下一个男孩跪着,后来容得下他站起来,很快就能挤进去两个人、三个人。然后,雨来了。
这是一场十一月的阴冷的滂沱大雨,持续了三天,耗尽了天空的气力。雨水灌满了沟渠和镇上的下水道,河水泛滥,淹没了泥塘,街道变成流淌的溪流,孩子们挖掘的土坡前那栋尚未完工就遭废弃的别墅的黏土地基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方形泳池。天空被清洗透彻后,突然就放晴了。太阳闪耀着柔弱的光辉,清凉的风吹干田地表层,黑土变成灰色。男孩们放学后,相约碰了头,一起匆忙跑到土坡去查看他们的工程是否受损,结果是必然的,但不像他们担心的那么严重。他们以前喜欢爬上土坡站岗放哨,现在坡上受到了侵蚀,里面几块板子也下陷变弯。但由于地道的延伸角度有些轻微上扬,所以地道内部,甚至最深处的密室都出人意料地保持着干燥,但这只是表象而已。上面的土层已经浸透了水,比他们最初开工时重了很多倍。
他们迫不及待地马上开始动手修复。
“把板子都拖到这里来,”马库斯命令道,“我们要重新加固。”他很喜欢“加固”这个词,这样听起来像个大人,于是说了好几遍。只有这样一个词才和他从事的工作相配,只有这样一个词听起来才足够专业。他从父亲的工具箱里拎出一根铁撬棍,还没被人发现。他们一起用它又从破棚屋上撬下几块板子,阳光透过墙壁上空出的板条的缝隙照了进去。雨后的空气清新如洗,孩子们干劲十足。他们明白在这样一个秋日的傍晚,日照时间只余下不过一个小时。木板掉落后陷进来的泥土已经结块,又湿又重。他们原本应该借此发觉有些不对劲,因为要把湿漉漉的东西拖出去要比干燥时难很多。但那天风很大,吸走不少湿气。他们从入口处开始清理,一直清理到密室,而密室只有一部分用薄弱的木板框架支撑着。
“天快黑了,”罗曼紧张地说,“我得走了。”
马库斯拖着一块板子,紧随其后:“再等一下,帮我把这块板子推进去。”
罗曼沿着地道,尽力把板子往里推,但里面狭窄的洞口每次只能通过一个孩子。马库斯拼命往前钻,钻进已经部分坍塌的地道,用头往前推进,先扭动一侧肩膀通出些空隙,再用另一侧使劲。如果他的双肩都能通过,那么整个身体也就不在话下了。他在黑暗中感受着自己的前进,双脚使劲往后蹬,双手死命拽着木板。他明白罗曼已经打了退堂鼓,突然闻到一股土坡内散发的潮气。他冲其他人叫喊着,让他们跟上,带上锄头和帆布,但他其实并不在乎他们有没有做到。他的口袋里有一小截蜡烛和火柴,原本是想给自己一点光亮,好有序摆放拖进来的木板。但他没有马上点燃蜡烛,里面的黑暗似乎亲密而友好,欢迎他的到来。寂静将他包围,纯粹又给人慰藉。他能感到四周的墙壁很干燥,便放下心来,暗自决定,他不需要光也知道该如何摆放。里面之前已有两块板子,靠着墙壁竖立,插入地下一英尺的深处,稳固牢靠。于是他便将手里的木板横着塞进它们上方的空隙中,这样也能固定好,下一块也打算如此。他又爬回去拿了一块,在地道中间从罗曼的手上接了过来。
“我要回家了,”罗曼气喘吁吁地说,“外面快天黑了,你快点!”
“好,”马库斯说,“我把最后一部分加固好就行了。”看,他又说了一遍。他一只手拿着板子,用肩膀左推右拱地穿过受损的地道,回到密室。他刚把这块木板也成功地横着塞进密室的顶部,土坡外的孩子们就目睹到一件奇怪的事。他们刚离开洞口,脚步沉重地走向棚屋的残垣断壁,想在回家前再撬下最后一块板子。这时却传来一股动静,无声无息却感知得到,像是大地能量的涌动,让他们禁不住转过身来,好奇地看向土坡。就在这一瞬间,随着土坡里传来一声与任何声音都截然不同的闷响,土坡彻底松塌下来。前一秒,它还是个高高耸立的圆丘,下一秒,坡顶就塌陷了。男孩们目瞪口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马库斯还在里面。
凋落的松针在地面上铺成一层垫子,表面干燥,下面却是湿的。有好一会儿,玛兹琳和弗朗兹什么都没干,只是坐在离他们那棵树不远的岩床上聊天。最近由于经常踢足球,弗朗兹受到贝蒂·兹布鲁格越来越多的关注,这让玛兹琳心烦意乱,却又不愿承认。贝蒂每天都开父亲的车上学,每天都换一件不一样的裙子,配着长长的丝袜。她有一头金色长发,也许像有些女孩说的那样,金得有些夸张。她抹着鲜艳耀眼的猩红色口红,大家说那是她从明尼阿波利斯买来的。贝蒂会在学校走廊里拦住弗朗兹,主动邀请他放学后搭她的车。她想方设法和他接触,什么方法都试过了,玛兹琳的朋友们说,甚至达到了出丑的程度。迄今为止,弗朗兹并未做出任何回应,而玛兹琳的自尊心又太强,不肯开口和他讨论此事,至于他,则完全意识不到贝蒂的所作所为会给玛兹琳带来困扰。他透过松树投下的斑驳光影望着她。
“到这儿来。”他说着,缓缓躺在柔软的松针上。
“很潮的。”她摇了摇头。
“等回家时就干了,”弗朗兹说,“不用担心。”于是她也在岩石一侧躺下,蜷缩着依偎在他身边,看着头顶高大的松树,粗壮的树干往上逐渐变尖,高耸入云。弗朗兹俯过身来,拂去她前额的头发,她的发际线就像用细笔尖的钢笔细致地描画出来的,如此圆润自然地修饰着她脸庞的弧度。他亲吻着她棕色的睫毛——又长又直,和他的很像,然后用双手捧起她的脸,深深吻了她的唇,心脏在胸腔中剧烈地跳动。大雨过后,松树散发着清香,枯叶上的霉菌闻起来则像阴闷的泥土。她身上有学校刺鼻的肥皂味、纸的味道和身体的咸味。他向后仰去,小心翼翼地握起她的手,满心期望她能再次把他的手放在她的乳房上。这次他保证不会再粗鲁地转圈了,一定会温柔得多。但她没有。
接下来,她的一连串如鳗鱼般敏捷的窸窣动作却让他无法动弹,紧张刺激,目的明确。她从他的环抱中扭过身来,在他身边屈膝跪下,然后往前探出身子,缓慢、沉着而坚定地将他的腰带末端从第一个环里拉出来,微笑着看着他,把皮带扣拉开,朝自己的方向用力拽着。他不可思议地往后躺下。她把解开的腰带向两侧推开,揉搓着裤子最上面的纽扣。他咬住嘴唇,整个大脑都在恳切地呼喊“求你了”。她解开了那枚扣子。她带着嘲弄的眼神,细致温柔地把下一枚纽扣也从扣眼里解开,然后是下一枚,再下一枚。她解开他的裤子,躺在他身边,将脸颊靠在他内裤的薄棉布上,他充满热望地朝着她勃起。她用胳膊搂住他的屁股,他的手贴着她颈部的曲线,往下滑去,握住她的肩膀,埋在她颈后浓密的长发中,喃喃地说着只属于他们的悄悄话。她的脸贴着他,滚烫而炽烈,头发贴着他的胳膊,仿佛已经熔化。一阵轻柔的微风吹进松树林,沙沙作响。
这场及时雨让生意也红火起来,因为这场雨,农夫们有了来一趟镇上的理由。和菲德利斯打过交道后,不少人决定让他帮忙宰掉家里十几只年老的下蛋鸡,或不再产奶的母牛,甚至是一头膘肥体壮的猪或下个冬季不愿再喂养的小公牛。他有好几周都排上了满满当当的活儿,收入自然也多了。他想象着桌上那一沓沓账单快活地变少,能看到下面桌子上木材的纹理,也许还能给孩子们买几双新靴子过冬。一切看起来都如此乐观而光明。他去附近村镇的食品杂货店和百货店巡回送货时,也卖出了比平日更多的货品,而兹布鲁格也付清了他那笔数额不菲的账单。之前对于金钱的担忧让他不得安宁,内心一直涌动着一股暗流,一股让他的力量无处施展的逆流,现在渐渐弱了下来,从而对生活的方方面面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和舒心。他和西普里安打了个招呼,后者正在院子里,懒洋洋地躺在莱索托的引擎盖上,等待戴尔芬。他邀请他进来休息会儿,喝杯啤酒,仿佛两人上次碰面时从未发生过任何别扭和不快。西普里安礼貌地谢绝了他,态度不温不火,表示更愿在车上等,其实菲德利斯这个时候就应该知趣地独自走开。
但这不符合他的个性。无论遇到什么场面,他都喜欢把其中蕴含的所有内容激发出来。通常来说,他只需逗趣就能达到目的。但这次他一点都不想开玩笑,动机也不同于往常——他只是心情很好而已。除此之外,虽然他不愿承认,但他想为上次讲述格斯·纽霍尔的故事时嘲笑了被震聋的印第安人一事做些弥补。他想让西普里安知道,他并未因为他是印第安人就对他抱有成见,若能坦诚相告,他甚至可以说对他这一面有浓厚的兴趣。他很好奇他们的生活方式——早在德国时就有所耳闻,来到这里却没怎么见识过。于是,他没有撇下他独自离去,让两人上次碰面时没有摆明的敌对情绪在日后的几天或几周里渐渐地自然淡去,而是从冷藏柜里拿出两瓶啤酒。他起开高高的琥珀色酒瓶上的瓶盖,每一瓶都飘出一缕冷雾,他拿着啤酒走到屋外。
“给,”他说着,把其中一瓶递给西普里安,“喝吧,喝不死人。”
西普里安接过啤酒,轻轻倒进嘴里,喝了一口,依然没有吭声。他发现自己正默默盯着交货场的地面上搅动过的淤泥,假装仔细查看那些泥土是怎么粘在沟槽里的。他也很奇怪,为什么就不能对菲德利斯说声“谢谢”,和他自在点相处。但他就是做不到。他胸口像压着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喘不过气,即便是顺着喉咙流下去的啤酒也没起什么作用,味道还有些酸涩。他接下来的举动让自己都感到诧异——他看着自己的手把酒瓶倒过来,倒出一股连绵不断的水流,洒在了干硬的泥土上。啤酒花的醇香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弥漫了几秒钟,然后消失了。菲德利斯愣住了,把手里那瓶酒放在引擎盖上。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一股被公然羞辱的怒火将他笼罩。他走进西普里安的视线中,同时往后退了退,以避开猝不及防的一拳,然后缓缓解开围裙。他把那块污迹斑斑的白布丢到一边,卷起袖子,堆在胳膊上。
西普里安依然望着地面,啤酒沿着纤细的沟壑流进泥土干硬的表皮中。他皱了皱眉,好像眼前的情景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他知道,从抬头的那一刻起,一切就要开始了,现在还不必着急,整个人慢慢悠悠,不慌不忙。这一刻无可避免的感觉,加上心中长久酝酿的满满敌意让他暗喜,于是满意地嘟囔道:“这是早晚的事。”
“既然你想要,那就满足你。”菲德利斯的声音很平静。
西普里安听到这些话,从引擎盖上下来,朝一边迈出步子,缓缓抬起头,再次望向那双浅蓝色的眼睛。他们的眼神锁定在一起。他摘下帽子,耸了耸肩,将夹克抖落在地,也把袖子卷了起来。这下两个男人都站了起来,双臂松弛,各据一方蓄势待发,一个皮肤黝黑,肌肉紧绷,身体带着渴望前倾,另一个则力大无穷、稳如泰山。他们是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也相应进行了各自的打算,都想扬长避短,充分发挥自身优势,以压制住对方,但这些心思全都落了空。在同一天内,这已经是菲德利斯第二次打破自己的原则。一想到被浪费的啤酒,一种意想不到的愤怒让他变得冲动而盲目。他猫着身子,不顾一切地向前猛冲过去。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直接抓住西普里安,把他摔在车上。但西普里安早就想好,绝不能让这个屠夫离他那么近。他也稍稍蹲下身体,突然伸手一记勾拳,从下往上打中了菲德利斯的下巴,还拐了个弯,扭了他的脖子。然后西普里安向后一跳,远远审视着他的伤势。
伤得不重。但这一拳给了菲德利斯轻率的怒火当头一棒,让他清醒过来,恢复了控制脾气的能力。他向后退了几步,眯起眼睛,琢磨着自己下一步的策略。两个男人绕圈走着,此刻他们之间的紧张局面稳定,与其说是剑拔弩张,不如说是审时度势——为了所有事,为了所有算不上事的事,为了不到结束就不愿承认的目的,为了这场较量带来的羞耻——为一个两人都没有资格拥有的女人而斗争的荒唐,或为了从一开始就愿意承认的目的。然而就在这时,就在菲德利斯挨了一拳还未来得及出下一招时,就在他们徘徊在一清二楚的目的和似懂非懂的冲动之间时,孩子们微弱而惊慌的呼喊声穿过田间的枯草,传进了他们的耳朵,如鸟儿的叫声般清晰。看到院子里有人后,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急迫和尖利。
菲德利斯放下拳头,用提醒的眼神斜着望向西普里安。两人的注意力全都被呼喊声吸引,一听就知道显然出了大事,便大步朝孩子们走去。罗曼声音嘶哑,上气不接下气,埃米尔大喊着和土坡有关的内容,埃里克则脸色苍白,身体僵硬,就像一个纸板剪影,跟在后面拼命挪动着香肠一样粗胖的小短腿奔跑。走近些后,菲德利斯的直觉告诉他大事不妙,立刻拔腿狂奔起来。他跑到埃米尔身边,跪下来,旁边的孩子们七嘴八舌,想要告诉他事情经过——堡垒……土坡……塌陷……里面的密室……马库斯……但他刚开始并未听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是西普里安理解了他们要表达的意思,说:“铁锹,我们得带上铁锹。”也是西普里安嘱咐跟着跑来的戴尔芬,去叫些人来,越多越好。虽然菲德利斯没有听到,但还是西普里安对她说,动作要快,还要把医生请来,他觉得马库斯被活埋在土坡里了。
不过,土坡里的感觉并非如此。坡顶坍塌下来的冲击并未让他丧命,而是把他挤在了两块变形的木板之下。马库斯昏昏欲睡,好像被土坡攥在了拳头里。虽然无法动弹,但没有受伤,也并未奄奄一息。空气一丝丝渗入他的肺里,这是种催眠气体,他心想,困倦地进入孩子们疲惫后特有的酣眠状态,意识逐渐模糊。他感觉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有一次发高烧,妈妈用薄棉被把他裹起来,用手掌摸着他的前额,轻轻摇晃着他。他觉得此刻她的手也在那里,他正躺在她温暖舒适的怀抱里睡觉。他们躺在一艘小船里,在寂静的黑暗中轻轻荡漾着,驶向世界尽头。
天色已晚,户外的光亮刚好能让众人看清土坡的形状,辨认出被泥土掩埋的入口,发现已被封死。菲德利斯立刻扑上去,像疯了一样开始铲土,这时西普里安走上前,用手拉住他的胳膊,试图阻止他。他费尽全力才抱住他的双臂,让他住手。两人在昏暗中望着彼此,菲德利斯翻了个白眼,西普里安急迫又清晰地对他说:“这样不行——你会把整个山坡都弄塌的,我们必须非常谨慎。”
他给他看了看孩子们用过的工具,将那把破锄头放在菲德利斯手里。他们一起跪下来,菲德利斯开始刨隧道里的土,动作又轻又快。西普里安把他刨出的土都弄到帆布上,再拖出去。吓得一声不吭的孩子们把土倒在别的地方,然后把帆布拉回来。掉进隧道里的土很好清理,但他们必须把入口挖得更大一些,才能容纳他们更宽大的身躯。等戴尔芬和救援人员打着灯笼赶到时,两个男人基本还在洞口外,完全没有进去,浑身已被汗水浸透。菲德利斯慢慢钻进洞口,用腹部发力,两只粗壮的胳膊拼命往前拉动身体,呼唤着马库斯的名字。
菲德利斯的叫喊声在隧道中回荡,打动了西普里安,但他内心却毫无触动。他听过战场上垂死挣扎的惨叫,也在一场血战之后,听过惨绝人寰的遍野哀号,但他都无动于衷。过往的经验告诉他,绝不能让绝望近身,于是就这么做了。但土坡外的人却没接受过这样的训练,合唱团的人都来了,却是一场毫无用处、胆战心惊的聚会。大家都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抱怨一下派不上用场的后勤队伍,从各个角度触摸一下土坡,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方法把孩子救出来。每个人都惶恐不安,听着屠夫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呼唤,终于有人无法承受,哭了起来,有人转身走开,将前额抵在树干上,等待着消息。除了等待,大家确实束手无策,只能保证灯笼亮着,不抱希望地默默猜测。现在土坡里的两个人绝不会放弃,也绝不会接受他人的安慰。
孩子们之前铺在里面的木板可以引导方向。他们举步维艰地前进时,西普里安把木板扶直,重新竖起来,希望它们可以再次承受上面的重量。隧道的顶部一路摩擦着他们的背,若是彻底坍塌,他知道他们不会马上死去,而是感受着空气和生命渐渐被挤出身体。但他依然跟在屠夫身后,来到地下,进入一小段未受影响的完好通道。他们拼命硬挤过去,彻底钻进了土坡的中心。菲德利斯默默念了句“感谢上帝”,伸出胳膊,把整个身体使劲往前拉,终于摸到了马库斯的鞋底。
西普里安感到屠夫的身体陡然一震,便抓住了他的脚踝。“等等,”他说,“先等等。”小块泥土开始如雨点般落在他们周围,随时有塌陷的危险。孩子可能已经死了,也有可能整个身体都被掩埋在土里,如果屠夫继续用力拉他,就会扯坏里面脆弱不堪的整个木板结构。当然,孩子也有可能还活着,那样他们都会被埋在这里。“等一下,”西普里安说,“先摸一摸他的位置。”于是屠夫慢慢朝前挪动一点,又扒开一些土,清出一条狭窄的缝隙,好把颤抖的胳膊伸直。他伸出手,沿着孩子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暗中摸索着,最终长吁一口气,确定马库斯还有呼吸。
当屠夫意识到里面的木板随时可能断裂,西普里安感到震惊和恐惧传遍了他的身体。
隧道顶部已经压住西普里安的背,他打着哆嗦,满头大汗,全身都在泥土中湿透了。他深深呼吸,驱走了通过屠夫的身体,如电流般瞬间传来的恐慌。“慢慢来。”西普里安说。他的声音温柔中带着坚定,让自己也出乎意料。“慢点,别慌。”菲德利斯拉着马库斯的脚,用尽全力挪动双手,但也只是双手动了动而已。“我不知道。”西普里安听到屠夫用德语说。然后他听到自己依然用沉着又坚定得无法抗拒的声音告诉屠夫,他必须马上跟他退回洞外,再让他一个人钻回来。
“我以前这么做过。”西普里安说,平静地讲了一个善意而又合理的谎言,仿佛从一个土坡深处的裂缝里救出一个孩子是他每天都会碰到的稀松平常的事。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听起来如此有信服力,但他明白菲德利斯只听得进去有理有据的观点,他不能给他留有辩驳的余地。“你块头太大了——如果你把他拽出来,他可能就没命了。我接受过这方面的训练,能把他弄出去。看在孩子的分儿上,现在就跟我出去吧,抓紧时间。”
菲德利斯那一刻就像被催眠了一样,无条件服从了。他们之间的敌意瞬间化解为一种强有力的忠诚。两个男人缓缓向后挪着,从通道里趴着退了出去,退进一片灯笼的火光里。当西普里安的靴子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时,大家纷纷冲上前去,想搭把手,而他则大声呵斥所有人后退。
听到他让人生畏的喊声,他们乖乖向后退去,围着入口蹲成一圈,盯着这个看起来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两个成年男人容身的洞口,仿佛之前他们是被土坡吞了进去,然后像在肠道里蠕动一样传导到了它的中心。西普里安慢慢挪了出来,紧跟着,屠夫也一点点出现了。两个男人在亮如白昼的火光下跪着,浑身沾满湿泞的泥土,黑乎乎的,大口喘着气。西普里安让人拿绳子过来。
“我必须回去。”屠夫说着,又朝土坡冲了过去。他无法接受把孩子独自留在里面。西普里安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将他往后摔倒在地,大声喊道:“戴尔芬,戴尔芬,你跟他说。”他们四周火光闪耀,大风裹挟着雨点滴落下来,空气变得更加湿冷。
“西普里安做得到。”戴尔芬看到眼前的情形,镇静地说。她直视着屠夫的双眼:“让他去吧。”
后来,据现场的人描述,西普里安突然就潜进土坡里,好像化身为一台软若无骨的吞土机、一条巨大的人形蚯蚓,瞬间钻了进去。他就这样消失了。菲德利斯震惊地摇了摇头,脸上的泥土结成一层硬壳,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他瘫坐在地上,朝周围的人猛然挥了挥手。他们立刻识相地纷纷后退,远离了他,把灯笼也带走了,如他所愿,把他一人留在黑暗中。只有戴尔芬对他毫无畏惧,没有离开他身边。他好像和土地混为一体,一声不响地等待着,呼吸声时有时无。虽然戴尔芬也因担忧和恐惧心如悬旌,顾不上考虑菲德利斯,但她很好奇他是否在祈祷。她从未见过他祈祷。虽然她将盘旋在脑海中的所有愚蠢、绝望和恳求的话都释放出来,虽然这些固然是她心中所想,但她明白这并非真正的祈祷。她后悔之前没有听从“一步半”的警告。现在她再如何乞求,都和被赶进屠宰槽里的母牛抗争的怒号一样无力,拿面前的土坡无可奈何。但她依然绝望地乞求雨能停下来,乞求泥土能结实地黏合在一起,乞求摇摇欲坠的隧道能再坚持下去。也许她喃喃自语的声音太大,屠夫探过身来,握住了她的手,像是想让她安静下来,或让自己安静下来,或者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握住她的手,或者只是因为他们俩就像两个请愿的人一样,跪在洞口。
其实,这是件寻找平衡的事,只不过不是在空中,而是在土里。西普里安钻回去后,迅速往前冲进越来越窄的通道,希望可以借着这股劲儿,冲破半途中恐惧袭来、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加速的时刻。这种恐惧很正常,就像他一点点接近就要倒立其上的旗杆顶端时,要面临的寂静一样。那时的他会看到一片黄色的灯光,沉静地缓缓吸入半空中呼啸的风,控制着自己从战场上学来的本领,操纵着自己掌握的更加危险的特技。这是整个过程中会遭遇的第一次极限挑战。他可以判断恐惧何时会出现,也知道如何克服最初的身体不适和惊慌失措——将注意力全部放在当下的这口呼吸,然后是下一口,再下一口,就像在他心中的钢丝绳上保持着平衡,小心翼翼往前走。他就这样靠一口接一口的呼吸,穿越隧道中最狭窄的中间部位,爬得更深了些。终于,他来到菲德利斯刚才到达的地方,将手伸进那方狭小的空间。
孩子安然无恙。起初他充满惊恐地担忧,怕会失望地发现孩子已经死了。但他顺着马库斯的身体摸索过去,指尖触碰到他的嘴唇时,确定可以感到上面呼出的一丝温暖的气息。接下来,在和他的身体垂直的位置,他发现一小块空间,可以将他一点点抓起的土放进去。他也只能抓这些——这里小心地抓一把,那里谨慎地抓一点,这边蹭一下,那边拂去或挖掉一些,就像一位考古学家,在挖掘一处古老而易碎的宝藏。即便如此,还是有那么两次,他们四周的土地似乎都在颤抖。他不知道,那是预示暴雨即将来临的雷鸣。这场暴雨把围观的人群淋得湿透。菲德利斯松开戴尔芬的手,想重新钻进土里,冲上去十个人才将他扑倒在地。
西普里安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他刨出的每一点土上,别无他想,直到孩子的身体渐渐露出来,可以从卡住的地方挪动一分一毫,可以把他的腰轻轻弯下。随着渐渐推进,他发现只能把孩子对折起来,再从他卡住的地方拖出来。他在毫无光亮的黑暗中继续着,有条不紊地将他四肢旁的土一点点扒开,先是一条胳膊,再是一条腿,然后转过他的身体,把他的腰弯下去。最后,他将马库斯的胳膊折在胸前,用最轻柔的力量慢慢往外拉,穿过狭小的缝隙,拉进了隧道。
在孩子的身体解脱的那一瞬,上面的泥土砰然落下,其中一块木板坍塌在马库斯方才躺着的地方。西普里安用手挡住他的脸,以免泥土溅落上去。隧道并未完全倒塌,只是泥土再次裹住了他们。
好在孩子此刻不省人事。西普里安感觉得到他有只胳膊骨折了,天知道还有哪里受了伤。他担心若他被惊醒,会痛苦地剧烈挣动,于是用绳子将他的四肢绑起来,像包裹一样捆好,还留出个圆圈可以拉动。他用牙齿咬住这个圈,向后一点点挪,拖过长长的隧道,拖进外面的雨中。火光突然在他身边亮起,人群在他现身的一刹那沸腾起来。马库斯安静地暂时醒来,从狭窄的洞口出来重见天日后,他眨了眨眼睛,抖掉周围的泥土,看到的第一张脸就是戴尔芬,散发着一圈柔和的光辉。她解开他身上的绳子,把他抱进怀中。
弗朗兹和玛兹琳在松树下躺了很久,起身时有些恍惚,有些半梦半醒,在一种平静的喜悦中目眩神迷。他依然可以感受到她的脸在那里留下的印记,她呼出的气息在衣服布料的缝隙间渐渐平息。等到终于回到家,他的手依然仿佛触摸着她顺滑的长发。但一踏进家门,他就察觉有些不对劲。他知道今夜是合唱团在肉铺后练合唱的日子,但此刻家里只能听到屋外大雨传来的淅沥声,静悄悄的。肉铺的门没锁,屋里亮着灯,但空无一人。弗朗兹来到厨房,看到桌上摆着食物和一杯杯牛奶。他活动了一下双手,坐在餐桌边的椅子上,掀起盘子里一片已经变冷的肉看了看,好像下面有留言条一般。起初发现店里和家里都没人的震惊渐渐褪去,现在他已确定一定出了大事。但他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就连家里的狗都不见了。暴风刮进屋里,外面大雨滂沱。
弗朗兹无助地在屋里踱来踱去,然后去门前站了站,浑身湿透了,冷得直打哆嗦,便又退回来,屋里依然灯火通明。他慢慢踱着步子,一边回忆着家里出事时自己在干什么,一边在衬衫上摩擦着双手,想将玛兹琳秀发的感觉蹭掉。他深深担心起父亲,担心所有人,这种担忧掺杂着一种强烈的羞愧——他竟然丧失了责任心和时间感,搂着她迷迷糊糊地好像睡着了。他坚信,不管到底出了什么事,一定是他的错。他站在屋外,紧张得瑟瑟发抖,又围着屋子绝望地走了一圈。然后,他看到远处田野边摇曳的光辉渐渐靠近,便撒腿向他们跑去,一边跑一边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