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野平原上并列着几个台地,中野就是位于台地上的平坦城镇。尽管如此,若往郊区走去,仍有坡道极多的地区.虽然都是坡道,但并非整片土地倾斜,而是倾斜的方向纷乱不一。小巷也都是人工建造的,给人一种勉强将高台与低地缝合在一起的印象。或许因为如此,许多细小的坡道任意切割城镇,结果彷佛把地面给弄低了似地,造成有些场所景观意外地美丽。
所以,这里并存着视野极佳的地方,与感觉极为封闭的地方。
例如,有条俗称眩晕坡的坡道。
这条坡道很狭窄,倾斜度也不上不下。
站在眩晕坡底下,给人一种城镇到此结束的感觉。
它的坡度决不陡峭,但是除了坡道以外,什么都看不见。左右两旁是无尽延伸的油土墙。坡道平缓地延续,一瞬间让人有种尽头上什么都没有的错觉,仿佛坡道将永远延续下去。
当然没有那种事。
事实上,眩晕坡很短。只要稍微走上一段路,坡道就结束了。尽管如此,登上坡道顶端后,不知为何会留下一股徒劳感。坡道途中的风景自始至终几乎没有变化,所以让登坡者有种不断原地踏步、绕圈子走的错觉吧。
甚至让人在途中陷入眩晕。
据说因此它才会叫做眩晕坡。
但是,无限被有限所包覆,结果爬上坡道以后,上面只是个普通的小镇。
鸟口守彦站在视野狭隘、坡度平缓的坡道下,想起从这里看不见的坡上城镇。
那并不是什么特别的风景。
只是个……普通的城镇。
即使如此,鸟口在爬上眩晕坡前都一定会这么做。因为他觉得若不这么做,就彷佛不知自己即将前往何处。鸟口觉得很不可思议。如果不去意识,根本没有什么好在意的。这只是一条普通的坡道,然而一旦意识到就不行了。对鸟口来说,这条坡道……是一条特别的坡道。
踏出一步。
接着一股作气爬到最上面。他预感到,要是在途中稍作喘息,肯定会陷入眩晕。
只要爬到顶端,那奇怪的预感就会烟消云散。
那是只有短短几分钟的、细长的异界。
眩晕坡上的风景,真的是平凡到近乎乏味。杂木林和竹林里并列着平房老民宅,另一头则有五金行和杂货店。就连那些店也是因为屋檐下摆着金属脸盆、挂着束起来的扫把,才勉强看得出是店铺,一旦关店,便与一般民家毫无区别了。
再过去一些,有一家两侧都是竹林的蒿麦面店,隔壁就是旧书店。旧书店的店面很不起眼,要是不留神地走着,可能就会错过了。写着店名的扁额也在风吹雨打中褪色了。
店名叫“京极堂”。
鸟口隔着玻璃门窥看内部。
被太阳晒旧的黑色书架、成排褪色而蒙尘的书背。书。除了书还是书。书与书之间,书的另一头也堆满了书。从书的隙缝间露出来的柜台前,坐着一个身穿和服的男子,表情彷佛北半球已经毁灭似地臭到了极点,也在看书。
那是店主人中禅寺秋彦。
店里没有半个客人。但是他不管有没有客人,无时无刻总是像这样在看书。日复一日、无论天黑天明、是睡是醒,总是在看书。
在鸟口看来,这个人真正是稀世怪人。听说他以前在高等学校担任教师,相当有才能,而且也前途无量,但是他几年前辞了职,有一天突然开起了古书肆,而理由似乎就是因为开旧书店可以镇日读书。因此这家店的老板从早到晚都坐在柜台里,无时无刻读着书。
至于没有在看书的时候,这个怪人都在做些什么呢?说起来令人吃惊,他是个弥宜。据说中禅寺家代代都是后面的神社的宫守,他代替宗派不同的父亲,继承祖父的职位,但鸟口未曾见过他神主的打扮。
旧书店兼神主,无论怎么放宽标准来看,都不可能赚得了钱。然而中禅寺也没有半点做生意的意思。
但他却有个极贤慧的夫人。
这一点实在教鸟口无法理解。
中禅寺表情凶恶,嘴巴恶毒,实在算不上是好好先生的类型。的确,他那有些过瘦的身形和古典的外貌,睁只眼闭只眼来看,也不能说不英俊;而且他能言善道,甚至饶舌过头,所以应该也不是不受欢迎,但鸟口还是无法信服。他怎么样都无法想象中禅寺谈情说爱的样子。不管怎么想,京极堂店主的嘴巴都不可能吐出那种娘娘腔的话来。
鸟口再一次往里窥看。
他扶住玻璃门,然后犹豫了。
不是不方便进去,而是他想起了初次拜访京极堂的日子。
那是个燠热的日子。
鸟口守彦在去年夏天过后与中禅寺秋彦相识。那时鸟口因缘际会涉入某猎奇事件的调查。
鸟口的职业是所谓的事件记者。
这是好听的说法,但鸟口参与编辑的杂志,是只能够不定期发行的粗劣出版品——亦即俗称的糟粕杂志;不仅如此,里面刊登的报导全都是犯罪题材,而且猎奇犯罪的比重高得异常。因此鸟口虽然是一般平民,却经常得涉入这类阴惨的事件中。
但是,去年的事件很特别。
由于涉入那个事件,鸟口经历了深刻的体验,几乎颠覆了过去的人生观。
那宗猎奇事件就是去年夏天到秋天震惊社会、恶名昭彰的“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
这宗连续猎奇杀人事件后来被评为史上最惨绝人寰的案子,就如同它的恶名,彷佛是一种传染病,感染了所有接触到它的人,一边在牵涉其中的人心中注入黑暗,一边不断地扩散开来。鸟口在不知不觉间被卷入事件,心中的盒子因而被撬开,窥见了黑暗的、无底的深渊。笼罩事件的黑暗,不允许事件记者鸟口置身事外,只是做一个单纯的旁观者。
鸟口追查着复杂奇妙的事件,在这当中,他透过朋友作家关口,认识了这个怪人古书商。这宗棘手的事件几乎有如恶魔一般,毫无解决的迹象;而使它闭幕的既不是刑警也不是侦探,而是这个古书商——中禅寺秋彦。
鸟口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
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
然后……今年春天——鸟口再次被卷入棘手而且奇妙的事件。
鸟口误闯受到超越人智的不文律所支配的异界,被囚禁在无法逃脱的牢槛里,他挣扎、抵抗,最后还受了伤。将那件教人一筹莫展的诡异事件——“箱根山连续僧侣杀害事件”导向终结的,也是中禅寺。
这只是……短短数个月前的事。
两个事件都令鸟口生涯难忘的事件。
——是因为如此吗?
或许在那样特殊的状况下几次共同行动,鸟口有种错觉,彷佛他与中禅寺相处了相当长的时光。尽管他们没认识多久,然而每次一见到中禅寺那张不高兴的脸,鸟口不知为何就感到放心。虽然认识还不满一年,鸟口却怎么样都不觉得他们的交情只有如此。鸟口实在无法想像他们短短一年前还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这或许是一起历经凄惨事件始末、这种日常难得的体验所造成的错觉。那么就某种意义来说,这可能接近战友,是共享非日常记忆的人拥有的一种连带感情。不过一切只是鸟口单方面这么感觉,至于中禅寺怎么想,鸟口无从得知。
鸟口仍然不是很了解中禅寺。冷静想想,中禅寺这个人算是难应付的类型吧。
鸟口也觉得中禅寺是自己这种货色无论如何也应付不了的家伙。而且中禅寺也决非能草率应付的人。但鸟口仍然不知好歹地动辄拜访中禅寺。拜访的理由总是形形色色,不过更重要的是,鸟口也觉得自己是为了寻求那种不可思议的连带感才来到这里的。
鸟口平整呼吸,打开玻璃门。
店主人连头也不抬。
看来他正耽溺于读书中而没有发现,但,怎么可能。他不是没有注意到,而是连看都不必看就识破进来的是不是客人了。
他很敏锐。
总是如此。然而鸟口却有些困惑了。
“师傅……”
最近鸟口都这么称呼中禅寺。
鸟口边叫着,边横着身体,穿过被书墙包夹的狭窄通道。古书独特的霉味、墨水味及灰尘混合的气味掠过鼻腔。脚下及前后左右都是书山,接着他跨过绑起来的杂志。
“师傅,呃……”
“我不记得我收过徒弟。”
中禅寺头也不抬地说。
鸟口总觉得手足无措,什么也没说,拉过柜台旁边的椅子坐下。
“可以打扰一下吗?”
“如果我说不行,你会回去吗?”
冷淡到了极点。
“师傅还是老样子,好冷漠唷。理我一下有什么关系嘛?看这样子也没有客人,师傅一定正闲着吧?”
店主人怫然作色。尽管怫然,却仍然看也不看鸟口。或者说,虽然他与鸟口说话了,但现在他的眼中连鸟口的鸟字都没有。他的眼睛正顽固地紧追着铅字。
京极堂说了:
“你看到我这样子还不明白吗?我一点都不闲好吗?”
我总是忙得很——店主人作结说。
鸟口将他的话当成耳边风,边说着“看起来不像呀”,边环顾店内。
一如往常。若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书变多了。一定是生意不好吧。书卖不掉。
“生意不好呢。”
“要你多管闲事。”
京极堂说道,总算斜眼望向鸟口,逞强似地说:“珍贵的藏书岂能那么轻易卖人?”然后他终于抬起头。
“我并不是喜欢才读这种书的。我和朋友说好要为他调查麻烦的东西,才会读这种不想读的书。可是每次好不容易进入佳境,不是你就是木场和关口之流的出现,拿些有的没的事来妨碍我。我和人家一月四日就说好了,今天都已经五月二十九日了,却一点进展也没有。”
鸟口苦笑。天底下只有这个人,不可能有任何不想读的书。而且就算没人拜托,他也总在看书。不管是约定还是调查,只要有理由可以名正言顺地读书,他肯定会读得更卖力。
鸟口这么说,中禅寺便露出极不愉快的表情。接着他端正坐姿,用说教般的口吻,针对义务感与幸福感的关系和人类自由意志的问题,讽刺加指桑骂槐地滔滔不绝起来。
这样一来……鸟口别说是回嘴,连应和都插不了口。听众只能毕恭毕敬,嘴巴半开地拜听他的高论。不管训示有多么地令人感激、理论有多么地深奥,鸟口至多也只能在中禅寺说完的时候,“唔嘿”一声而已。
中禅寺就是如此饶舌的人。
不仅如此,在这类日常对话中,从他的口中源源不绝地涌出来的话语,大部分都是由讽刺、歪理、抓语病、诡辩所构成的。而且全都有外行人无法招架的庞大资料来撑腰,更教人无从抵挡。再也没有比理论武装后的谩骂更恶毒的了。
不过中禅寺这个人就像之前说的,成天都在看书,而且不只是读艰涩的专门,赤本和漫画他也读,古文书也翻阅,若真的有心,甚至还会从国外调来科学论文研读,他会如此博学多闻,说当然也算理所当然。然而即便如此,中禅寺所蓄积的所谓一般派不上用场的知识量,真的是非比寻常。
鸟口也经常过来求助于他的智慧。所以耐着性子聆听充满了讽刺挖苦的长篇大论,也算是获得必要知识的一种手段。中禅寺的话值得他去忍耐,而且那些无谓的长篇大论当中经常隐藏着重要线索。
狠狠地念了一顿之后,中禅寺的演说总算结束,于是鸟口立刻开口:“开门见山……”今天他并不是来借重中禅寺的智慧的。
“其实大前天……”
“你逮到华仙姑了……是吧?”
中禅寺当下接口说。
“师、师傅怎么知道?”
“那种事连地鼠都知道。这阵子你每次到我这儿来,开口闭口就是华仙姑,随便猜都猜得到。顺道一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不敢告诉我?”
“咦?”
“你有事瞒着我对吧?不过我大概猜得出来。一定是敦子那家伙又干了什么蠢事吧。不对吗?”
“呃……”
完全没错。是不是蠢事姑且不论,中禅寺的妹妹敦子确实与鸟口正在追查的事件有关系,而且鸟口也的确被要求不能透露。
“……为、为什么师傅会……”
简直就像看卦的。默默地坐着就能说中。
“想要瞒我,你还早了五十年。”中禅寺把书挪到一边去。
“早了五十年吗?”
“如果敦子做了什么蠢事……应该是五天前吧。那个傻瓜到底干了什么?在路上捡到华仙姑吗?”
“为、为什么……完、完全没错。”
“真的……捡到了华仙姑?”
明明是自己说出口的,中禅寺却露出极意外的表情来。
“师傅也真过分,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原来是在套我的话吗?”
“谁套你的话了?我只是说出最有可能的状况罢了。其实昨天《稀谭月报》的总编辑中村先生打电话过来,问我:‘令妹还好吗?’这岂不是问得我一头雾水吗?一问之下,才说敦子得了恶性感冒,请了三天假。那个疯婆娘会因为感冒请假,这首先就太可疑了。这要是真的,我应该也会接到联络才对,所以我猜想她一定在搞什么鬼。”
“哦……”鸟口敬畏不已。
正如同中禅寺所猜测,敦子并没有感冒,而是受伤了。换个角度来看,这比感冒还要糟糕。
鸟口总觉得尴尬极了,缩着脖子,朝上看着中禅寺。
就算嘴上骂得难听,中禅寺一定也担心着妹妹。
“我是这么想。不过那家伙也不是小孩子了,放着不管也不会怎么样……不过我还是姑且联络她看看。然而她好像不在家,于是我便联络你。”
“咦?联络我?”
“是啊。”
“为什么会想到要联络我?”
“哼。如果敦子瞒着我干什么坏事,肯定会随便抓个附近的事件记者还是侦探助手之类的帮忙嘛。”
自从箱根事件以后,鸟口似乎被中禅寺认定为教唆妹妹的坏朋友之一了。在箱根事件中,鸟口与敦子一起出了大糗,给旁人惹来相当大的麻烦。
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望向鸟口。
“昨天我打电话到赤井书房了。”
“哎呀呀。”
赤井书房是鸟口工作的出版社。
不过赤井书房虽说是出版社,也只是个空有其名的公司,出版的只有鸟口所编辑的《月刊实录犯罪》一本杂志而已,而且连那本杂志都在停刊中,实在不成体统。员工包括社长在内,只有三个人。
“结果竟然没有人接电话。我打了好几次,结果你们社长亲自接电话了。”
“啊,赤井接了电话吗?”
“是啊。我虽然不认识,但社长知道我。反正一定又是你说些有的没的……”
“妹、妹尾呢?”
“妹尾先生听说被派去关口那里办公事。然后社长亲口告诉我,前天黄昏时分,鸟口大叫着:‘大消息呀!独家新闻啊!敦子小姐不得了啦!’急急忙忙地冲出去了。”
“唔嘿。”
为了慎重起见,鸟口要求总编辑妹尾对这件事保密。妹尾因为是总编辑,很少离开编辑室,所以接电话的几乎都是他。另一方面,社长赤井另有本业,而且本业那里似乎生意兴隆,所以相当忙碌。对赤井来说,出版算是业余爱好,他并不经常驻守在编辑室里,应该不会接电话的。
鸟口心想应该不要紧,所以对赤井什么也没说。鸟口没料到竟会发生如此不测的状况,完全没有采取预防措施。
“你们只有三个人,至少也该串一下口供吧。”中禅寺意兴阑珊地说。“你已经两个月以上都全心投入揭穿华仙姑的底细,也一一向我报告经过。你连华仙姑的住处都查出并潜入了,尽管如此逼近真相,却被她给逃了——你五天前联络我时是这么说的吧?那么事到如今能够成为大消息的,除了抓到本人以外还会有别的吗?不仅如此,你还提到敦子的名字。那家伙不也是五天前开始有可疑的行动吗?如果这些事情没有联想在一起,只能说是迟钝了。”中禅寺说。鸟口死了心,说:“师傅说的没错。”接着他站起来,深深一鞠躬。
毫无辩解的余地。
“敦子小姐拜托我不要说,说她不想让师傅担心。可是再怎么样,不告诉师傅是太过分了。虽然我了解敦子小姐的心情,可是怎么说呢……?仔细想想,敦子小姐是师傅唯一的妹妹,师傅想必非常担心……呃、咦?”
鸟口抬头一看,中禅寺正在看书。
“师、师傅……”
“我不记得我收过徒弟。”
“您不担心吗?您们是一家人啊。”
“才不是家人,是兄妹。而且如果事情严重到需要我担心,你根本也不会赞成瞒我吧。”
“是没错啦……”
总觉得白道歉了。
鸟口觉得好像有什么俗谚可以适切地形容这种状况,一时却想不出来,于是他陷入沉思。
接着他心想反正想到的也一定是错的,望向默默地读书的乖僻古书商的侧脸。
“那么……”
古书商边读边问。
“……预测如何?”
“预测?”
“对于华仙姑的预测。”中禅寺冷冷地说。
“哦。完全猜中啰。”
鸟口说道,再次坐回椅子上。
“华仙姑是个傀儡。她被施了后催眠。”
“果然。那么幕后黑手……是卖药的吗?”
“嗯,对她施以后催眠的是卖药郎尾国诚一。除了尾国操纵她以外,别无可能了。因为华仙姑一直深信尾国已经死了——尽管事实上他们几乎每天见面。”
“尾国呢?”
“没看见。华仙姑失踪,真相是她差点被某个政治结社绑架,但途中逃跑了。她好像差点被抓去利用在什么坏事上面。”
“政治结社啊……”中禅寺简短地说道,面容狰狞地瞪住鸟口。
“没错。”鸟口答道。“是一个叫韩流气道会的团体,表面上是武术道场。师傅知道吗?”
“知道。”
中惮寺阖上书本。
“那个可笑的团体宣传着恣意扩大解释的气功对吧?敦子在《稀谭月报》这个月号上写了一篇报导……哦,难道与这有关?”
“您猜得没错。敦子小姐也被盯上了。”
“真是大傻瓜。”中禅寺说道。“那种东西认真看待才是笨蛋。那跟抚摸痛处,疼痛就会减轻的错觉是一样的嘛。说‘痛痛飞走’,疼痛就会飞走,所以也不能说完全没效果,可是那根本不是值得大费周章仔细验证的东西啊。”
敦子也是个杂志记者。但是她任职的出版社稀谭舍,是赤井书房根本无法比较的一流出版社,敦子参与编辑的就是那里的招牌杂志。
“敦子受伤了吗?”中惮寺问。
“嗯,看了很教人心疼。可是敦子小姐不愧是师傅的妹妹,运气绝佳。她被一家叫条山房的汉方药局……”
“条山房?”
中禅寺转向鸟口。
“你说的是世田谷的汉方药局吗?”
“敦、敦子小姐好像是这么说的。怎么了吗?师傅知道吗?”
中禅寺不置可否,只是默默地抚摸下巴。接着他偏着头。
“这种残缺感……是怎么回事呢?”
“残缺?什么东西?”
“不……不太明白。可是……不可能吧……”
中禅寺接着再次随意翻阅起堆在旁边的书籍。
“师傅,您在查些什么?”鸟口问道,于是中禅寺一脸严肃地回了一句。
“涂佛啊……”
神田原本紧邻日本桥的商人町,做为工匠町而兴盛起来。听说神田过去指的是镰仓河岸到骏河台的狭窄地区,但随着江户的历史发展,它所指称的范围愈来愈大,进入明治以后,西侧的低洼地区市街化,它的边界也更为扩大。
后来,那一带——西神田地区由于接近官厅街的地利,成立了许多大学。同时由于全国性的升学率提高,年轻人自乡下大举迁住,结果集中建设了许多以学生为对象的租赁屋,学生街于焉诞生。
不知道最近学生勤勉程度如何,但当时的学生非常用功,读书量也大。
世上只要有需要,自然就会出现供给。看准了贫穷学生这个市场,以神保町为中心,旧书店大举开张,新刊书店也跟着开店。
不久,这些书店逐渐自行出版,为了满足出版所需,发祥于筑地的西式活版印刷厂和洋装本制本业者也迁移过来,西神田独特的街景就这么形成,直到现在。
但是战前数量极多的租赁屋,在战争结束后日益减少。由于学校本身还在,所以还能看到许多学生,但是他们并不居住在这个城镇。热闹的只有白天而已。此外,小印刷制本业者等也逐渐地被淘汰,大部分从街上消失了。空洞化的市街出现了许多事务所和公司,彷佛有东西一扫而过似的,外貌整个改变了。
只留下了旧书店。
不过它们迟早也会消失吧——益田龙一心想。一眼就能看出街上的景气并不好。
益田在三月来到东京,所以每天来到这座充满霉味的市镇报到,也才经过三个月而已。
尽管历时尚浅,但他觉得第一次拜访这里时还比较有活力。一问之下,听说这两年街上的景气就一直很不乐观,所以或许只是益田的心理作用;但他强烈地感觉到,就在春天移转到夏天的短暂季节变化中,街上的活力是每况愈下。
一脸死气沉沉的老头子在店门口拿掸子拍掉书本上的灰尘。态度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做生意。益田总是觉得他应该招呼招呼客人才对。
弯过巷子。
那种事无关紧要。
益田不是开旧书店的。他是个侦探。说是侦探,也只是个见习生,侦探见习生说穿了跟无业游民没什么两样。对于无业的人来说,没有景气不景气可言。不关自己的事。
这栋三层楼高的大楼与不景气的市街格格不入,坚牢无比。这里就是益田工作的地点——玫瑰十字侦探社。一楼是高级西服店。入口处以装腔作势的文字标示着“榎木津大厦”。大厦的物主就是自称日本唯一——不,世界唯一的天然侦探,玫瑰十字侦探社代表榎木津礼二郎。
益田走上石造阶梯。
直到春初,益田都还是神奈川县的刑警。益田一直以受民众爱戴的警官为目标,辖区内发生“箱根山连续僧侣杀人事件”时,他负责此案,结果对原本深信不疑的事物产生了若干怀疑。就如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个譬喻,此案大大地动摇了益田做为警官的信念,结果益田辞去公仆之职,决定拜在搅乱事件的侦探门下,成为他的弟子。
益田在楼梯转角平台站住了。
他听到街上有陌生的声响。
声音很快就平息了。他从平台的小窗往外看,只见不景气的市街形成的粗糙景观。
二楼被一个看起来人很亲切的税务会计师及冷漠的杂货盘商所租赁。姑且不论会计师,杂货商似乎不怎么赚钱。
再往上走去。
三楼是榎木津的事务所兼住家。由于占据了整个楼层,相当宽敞。门板嵌着雾面坡璃,上头以金色的文字标示着“玫瑰十字侦探社”。哪里有玫瑰,哪里又是十字,益田完全不了解。他也算是员工,觉得应该要早点弄明白才是,但他刚开始上班没多久,就知道这种事直接问榎木津也是白费功夫。榎木津这个人不会说明。而且有可能他根本忘了。所以益田觉得去请教榎木津的小说家朋友或旧书商朋友比较好,却迟迟找不到机会。
他打开门。
“匡当”一声,钟响了。
入口正前方有一道屏风,旁边是接待区的沙发,有一双脚挂在椅子扶手上。
脚缩了回去,什么东西忽地爬了起来。
爬起身来的是安和寅吉。
寅吉是个奇特的青年,他天不怕地不怕,住在这里照顾蛮横的侦探生活起居。他自称侦探秘书,但有流言说他只是个打杂的。
寅吉用一种彷佛老虎咆哮的表情打哈欠。
“和寅兄,你在干嘛?”
益田绕过屏风,在沙发坐下。
“怎么,是益田啊。我还以为又是羽田制铁的人来抱怨了。”
“羽田?哦,被放鸽子的那个?”
说到羽田制铁,那是一家一流的制铁公司,也是家大企业。三天前,羽田制铁的顾问还是会长亲自前来委托寻人,然而反复无常的侦探却在约好的时间外出,爽约了。
“哪有什么抱怨不抱怨的,委托人都气坏了,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可是这样先生的父亲面子会挂不住啊。”
“也是啦。”
榎木津的父亲原本是华族,也是财阀总帅。
这么随便的侦探事务所能接到羽田这种大人物的委托,几乎全拜侦探父亲的介绍吧。寅吉再次打了个大哈欠,发牢骚说:“受不了,每次收拾烂摊子的都是我耶。”负责看家的侦探秘书为了应付羽田的使者,似乎吃了不少苦头。
“话说回来,怎么了?你怎么睡在这种地方?”
“什么怎么睡这里,昨天和前天我都睡这里好吗?这里的床只有先生那里的一张而已。棉被虽然有好几组,可是能铺床的只有我房间。有榻榻米的只有我房间而已。没办法睡同一个房间,又不能在石子地铺棉被。”
“哦……”
益田了解了。因为有客人。
而且还是女客。同时这个来客不是一般女子,而是每个人都想知道她的下落的神秘通灵占卜师——华仙姑处女。
三天前,华仙姑被韩流气道会这群近乎流氓的暴徒给袭击,救了她的不是别人,就是榎木津礼二郎。榎木津乍看之下状似柔弱,但一打起架来,却是强得不像话,连当时在场的益田都有些被吓到了。后来益田把被盯上的华仙姑带到事务所这里来,但……
“她没有去找旅馆吗?事务所这里已经被那些人知道了吧?”
益田也明白眼前的状况,他们非得藏匿华仙姑不可,但是他没想到华仙姑竟会一直住下来。寅吉粗浓的眉毛奇妙地扭曲了。
“要从那些家伙手中保护她,这里比较方便。再怎么说,这里都有先生在啊。”
或许是这样没错。不管藏在哪里,一旦被找到就完了。
“这样啊。她住在这里啊……。这样的话……那小敦也还在这里?”
益田说道,往后一看,中禅寺敦子本人正若无其事地捧着托盘站在那里。托盘上摆着咖啡,正冒出蒸气。
敦子笑着说道:“益田先生,早安。”
益田狼狈万分。
“啊、敦、敦子小姐,你、你的伤势如何?”
脖子好像快抽筋了。
敦子被刚才提到的韩流气道会袭击,受了伤。五天前,敦子偶然与华仙姑相识,明知道危险,却仍然与华仙姑一起行动。
风貌有些少年气息的女记者开朗地说“不要紧了”,再次微笑。但是那张笑脸仍然处处留有怵目惊心的瘀血和伤痕。敦子为人机灵,似乎察觉益田的视线落在这些伤痕上,辩解似地说了:“啊……我拜托寅吉先生,去了那家汉方药局领了药回来。药很有效。寅吉先生,早安。”
敦子将咖啡摆到桌上。
“睡在这种地方不要紧吗?会不会肌肉酸痛?”
敦子偏着头问。寅吉摸摸睡乱的头发,揉着睡肿的眼睛,有点慢吞吞地说:“一点都不要紧唷。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强壮的。就算露宿也根本算不上什么。话说回来,敦子小姐,这种打杂的事是我的工作……”
“没关系的。我在这里打扰,这是应该的。请至少让我做这些事吧。而且寅吉先生不是打杂的,是秘书吧?”
“我是秘书兼打杂。”寅吉抬头挺胸说,敦子笑得更深了。
“布由小姐现在正在准备早餐……对了,益田先生用过饭了吗?”
“托你的福,还没有。”
益田毕恭毕敬地答道,寅吉便说:“你这人也真厚脸皮哪。”虽然益田也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奇怪,但是别人挑毛病也就算了,怎么样也轮不到爱凑热闹的寅吉来说。
于是敦子说:“那么请一起用餐吧。榎木津先生起床的时间不一定,所以准备早餐的时间也不固定。今天……”
“下午才会醒吧。赖床是咱们主人的生活意义嘛。”
寅吉说道。榎木津真的是个很难起床的人。不过益田觉得仔细想想,这么说的寅吉自己都睡到现在才起来,实在没资格说侦探。早就已经过十点了。益田这么说时,敦子便非常好笑地说:“寅吉先生说了梦话唷。”
寅吉大为惊慌:
“我、我说了什么?”
“好像说什么天妇罗和小螃蟹,还有什么跑去哪里了……之类的……”
莫名其妙。
“什么跟什么啊?”寅吉泄气地说。换成益田,如果自己的梦话是这种内容,肯定也会感到泄气。寅吉搔着头,一副难为情的样子,益田拿他取笑了一阵子以后,端起敦子泡的芳香灼热的咖啡喝了起来。
“话说回来……”
待益田清醒后,开口说道。
“益田先生,有什么发现吗……?”
敦子恢复了凛然有神的表情。
昨天和前天两天,益田与事件记者鸟口守彦分头调查了某个男子。
“关于那个……布由小姐以为已经过世的人。”
“尾国诚一吗?”
那个人……
尾国诚一是巡回诸国,推销家庭药品的贩卖员,是所谓越中富山的卖药郎。
华仙姑处女这个神准占卜师的影响力甚至遍及财政界,在背后操纵她的男子,似乎就是尾国。鸟口查到了这件事。华仙姑的占卜之所以百发百中,全都是由于尾国恶毒且巧妙的奸计所致。识破这一点的,则是榎木津的朋友,敦子的哥哥——中禅寺秋彦。
“虽然还不知道尾国究竟有什么目的,不过他并没有特别避人耳目,没有使用假名——也不晓得尾国这个名字是不是真名——总之他大摇大摆地过日子。他住在鸟口调查到的地点,门牌上的名字也是‘尾国’这个姓氏,附近的人也都知道他。不过因为他做的是巡回卖药的生意,几乎都不在家。鸟口是在更早以前——四月的时候查到这个叫尾国的人,不过他已经两个月没有好好回过家了。”
“可是他都会去布由小姐那里不是吗?”
“对……”
华仙姑处女这个名字,只是世人擅自的称呼,本人说她从来没有这样介绍过自己。现在在厨房准备早餐的女子,本名叫做佐伯布由。
昭和的妲己——华仙姑处女……
鸟口守彦在三月初旬的时候开始采访华仙姑的事迹。
起初似乎完全不知道该从何着手。
这也是当然的。虽然这个题材很适合糟粕杂志,但不能否认,对手似乎有点过于强大了。听到这件事时,益田也这么觉得。
但是鸟口十分锲而不舍。是事件记者魂使然,激励他揭穿负面传闻不绝于耳的头号占卜师真面目,抑或是想要透过报导大人物的丑闻这种主流杂志不好碰触的禁忌,一口气增加杂志销量,到底鸟口的真意如何,益田不得而知,总之鸟口十分热心。
“如你所知,鸟口三月起就一个个彻查华仙姑的顾客,盯上了几个人物,坚持不懈地持续盯梢,结果查到了一名男子。然后鸟口跟踪出门的客人,找到了有乐町的佐伯家。那是半个月前的事。接着这次他监视那户人家,发现该名男子频繁拜访此处。于是鸟口装傻去见佐伯小姐,想要探问出那家伙的来历。”
鸟口首先偷拍男子的特写照片,待男子回去之后,立刻假装是尼龙牙刷的推销员,拜访佐伯家,信口开河、天花乱坠地胡说一通,并拿出男子的照片给对方看。
华仙姑——佐伯布由说她不认识才刚离开的男子是谁。
鸟口说,他当下就察觉对方不是在说谎。因为鸟口事前已经得知华仙姑身边有个可疑男子会使用催眠术。
“那就是……尾国先生?”
“是的。鸟口在追查与华仙姑有关的某个事件的过程中,已经知道尾国这个名字。所以当时对于他这个人,不管是住址姓名职业出身地,都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了。但是鸟口唯一不知道的是那个人的长相。尾国一直没有现身。于是鸟口带着照片到尾国家去,向附近的人家打听。没有错,那个人就是尾国。这么一来……”
“华仙姑……很有可能是被那个尾国所操纵……?”
“对。鸟口也这么认为。事实上,佐伯小姐一直深信尾国先生老早就已经过世了,对吧?”
“嗯。布由小姐说她至今仍然无法相信。她说鸟口先生拿照片给她看,事后她也觉得那个人很像谁,但是由于认定尾国先生已死,所以没有联想在一起。可是……”
敦子露出让人不忍直视的表情。
益田别开视线。不知为何,他看不下去。
华仙姑不见了,帮忙我一起找吧……
五天前,玫瑰十字侦探社接到鸟口的委托。
但用不着侦探出马,由于前述的状况,华仙姑出现在益田等人面前了。
然后——事态急转而下。
“韩流气道会在策画些什么,但目前没人知道。尾国与气道会的关系也还不明确。但是见到佐伯小姐本人以后,我们知道地并没有任何恶意。关于那个尾国,他出身佐贺,职业是富山卖药郎,住址在这附近——小川町。就像我刚才说的,尾国完全没有隐瞒。我们虽然没有去到佐贺,但是只要知道年龄,马上就能够证实他是不是尾国本人。不过……”
“不过什么?”敦子不安地说。
益田瞬间倒吞了一口气。
他觉得好像再次听到在楼梯间听到的那种奇妙音色。
他望向窗外。
只见被窗框切成四方形的白色阴天。
“可是,可是唷,尽管尾国对周围的人毫不隐瞒,他本身却是不透明的。像他在富山的哪家药店工作……尾国当然也有向他买药的顾客,所以我和鸟口分头去探访,结果……”
“结果?”
“写在药箱上的药店名称都不相同。喏,卖药的不是都会在顾客家里寄放那种木头药箱吗?箱子上会写着像是小松药品、宫田药局、河合堂之类的……”
“还会送小孩子陀螺呢。”寅吉说。
“对,有时会留下一些玩具。记在玩具上的名字也不一样。所以尾国虽然是家庭药品的贩卖员,却无人知道他究竟隶属于哪家药局。非常混沌不明。”
“这……太奇怪了。那么药店那里呢?”
“我们当然全部联络过了。想说或许他和多家药店签约,但是每一家都说不认识这个人……只有一家有线索。”
益田抓过自己的皮包。
“有一家药局说,他们没有雇佣尾国,但认识这个人。这个啊,敦子小姐……结果非常有意思。俗话说,现实比小说更离奇呢。”
益田取出几张纸。
“我记得敦子小姐与去年年底的‘金色骷髅事件’有关系吧?石井负责的那个案子……”
那是使冬天的逗子一带陷入混乱的噩梦般事件。益田本身虽然并未直接相关,但他警察时代的上司石井是当时的搜查主任。敦子与她的哥哥还有榎木津都与本案相关。益田确认似地望向敦子,她微微点头。
“呃……敦子小姐知道吗?一柳史郎这个人,是那个事件的关系人吧?”
“是的。我记得……他做出包庇凶手的供述……”
“获得了不起诉处分。那个时候我还是刑警。然后啊……”
“啊。”敦子叫出声来。“他是……卖药郎……”
“没错。富山的一柳药品,是史郎先生的老家。那家药店知道尾国诚一,说是儿子的朋友。”
“一柳先生的……朋友?”
“是的。说他们是同行,也曾经见过一次面。呃,根据资料,一柳先生的太太也是那事件的关系人吧?太太因为还在公判中,很快就知道她的住处了。我打算去拜访一柳先生,不过在那之前……”
“问我们先生也没用的,益田。”寅吉说道。他到现在还是不把益田当同事看。
“这我知道。我啊,有事想要请教华仙姑——不,佐伯小姐。”
“问布由小姐?”
“我想知道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她曾经对敦子小姐说,她把所有的家人都杀光了。她还说她认识的尾国诚一也在十五年前过世了……”
益田说到这里,敦子的一双大眼颤动了。
她的视线前方……
就站着佐伯布由。
“感觉好像被涂佛给作祟了呢。”多多良胜五郎说道,笑声异常地高亢。
他是个体态丰硕的男子。绛红色的背心左右拉大,感觉钮扣都要绷掉了。他的发丝粗硬,鼻子上挂着小巧的圆眼镜。整个人就像个上下短了一截的菊池宽。
“呃……”
鸟口完全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
“……听说您在研究妖怪是吗?”
中禅寺介绍多多良,说他是妖怪研究家。
多多良再一次“嘻嘻嘻”地笑了。
“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有这种头衔了。”
“应该没有吧。”
“所以我觉得也不错啦。”
“唔唔……”
鸟口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我是一本低俗的糟粕杂志的编辑,不太懂这方面的事,不过京极师傅教了我不少,也觉得好像略懂一些……不,还是不懂,虽然糟粕杂志有很多怪谈类的题材,不过顶多也是锅岛的猫怪骚动、指导牛若丸剑术的乌鸦天狗这一类的……”
鸟口说道,多多良便一脸严肃地说:
“猫为何会变成鬼怪,这才是重点。例如说,鞍马山的魔王信仰背景与基督教有关,猫的话则是大陆。但大陆的猫在我国被替换成狸子,其中的理由是……”
“请、请等一下。”
这个人或许比中禅寺更难应付。
“您就是在研究这类东西?”
“没错。怪异研究是很重要的。例如说,为什么打叉记号会代表禁忌呢?一看到打叉,人就会停下脚步。被打叉的东西就不会被挑选。圈总是正确答案,而叉是错误回答。这是为什么呢?”
“不知道……”
“一定有理由的。有时候完全不同的文化圈,使用的象征符号却相当类似。我想知道其中的理由。”
“理由……?”
“没错,理由。”多多良再次说道。“肤浅的表面解释并不完全。或许光是追溯文化起源还不够,也可能是生理层面的问题。脑科学和精神医学的成果有时候能够补充民俗学的不足,考古学有时也能够改写历史。我本来是念理科的,但就在想东想西之间……寻追到妖怪上头了。”
“真是奇特呢。呃,不是从民俗学那方面研究过来的吗?”
“不是。”多多良歪起眉毛。“以柳田老师为中心的研究现在依然兴盛,也有许多在野的学者,不过在这当中,像我这种研究者仍属异数。和学术界特别格格不入。我并没有事师什么了不起的人,也不属于任何派别。而且我所做的学问,不管是民俗学或文献学都无法弄明白,视情况,我有时候也会引用考古学或心理学做为论据,总而言之,只能够称之为妖怪学。我的同好包括了中禅寺,有好几个人唷。所以不管再怎么研究,也没有地方发表。没有媒体愿意让我发表。”
鸟口也觉得应该没有。
“不过啊,其实我已经准备在《稀谭月报》杂志上连载了。从下个月开始刊登。”
“稀谭月报?怎么会找上这么特别的杂志……?”
“是中禅寺的妹妹帮忙的。”
“敦子小姐帮忙的……?”
“对。不过我骨子里是个懒鬼,怕有天会给人家添麻烦哪。”
多多良愉快地晃动身体。
“连载的契机就是涂佛。”
中禅寺曾经提过这个东西。
“那么,毒佛是什么呢?”
“涂,是涂,涂鸦的涂,涂改的涂,涂抹的涂。再加上佛。”
“佛祖是妖怪吗?”
“关于这个啊……”
多多良歪着头说。
“其实……喏,那边的壁龛上不是堆着书吗?”
到处都堆着书。中禅寺家里,没有一个房间不被书所侵入,即使客厅也不例外。鸟口望向多多良指示的方向,那里依照大小堆放着线装书。
“那里有《画图百鬼夜行》。”
“哦……”
鸟口也知道那本书。以前中禅寺曾经给他看过。根据介绍中禅寺给鸟口认识的关口说法,那是中禅寺的座右书。
“去年年底,中禅寺在京都弄到了一本《绘本百物语》,而我倾尽我微薄的财产把它给买了回去。我是今年初——记得是一月四日吧——过来拿书的。那个时候,中禅寺正在读那本《百鬼夜行》,说咻嘶卑怎么样。”
“哦,咻嘶卑。”
咻嘶卑是妖怪的名字。鸟口之所以能够追查到华仙姑,就是某一事件里有咻嘶卑登场。不过鸟口只知道名字而已。
“借一下应该没关系吧。”多多良把手撑在榻榻米上,爬也似地伸手拿过那本书。
“就是这本。这不是商品,看一下应该不会怎样吧。当时中禅寺在读这本书,然后说他很在意这本书的编排方式。”
“编排方式?”
“对,编排方式。以现代的说法来说,这是一本妖怪图鉴呢。而中禅寺在意的是收录顺序。那个时候啊,我正试着解读这本书里的图画。”
“解读图画?”
“对。简单地说,里面的画非常俏皮。里面画的小东西、情景设定等等,全都有所影射或谐音,整张画就是一首狂歌。而且非常彻底地、反复地把意义编织在里面。十分彻底唷。图画的说明也充满知性,精巧绝伦,完全是江户风格。”
“哦?”
鸟口本来以为世上没有多少人热爱妖怪,看样子他太天真了。多多良的知识与中禅寺的显然不同,但就不同的意义来说,更有深度。
多多良将几本书摆在矮桌上摊开。
“呃……木魅、天狗、幽谷响、山童、山姥、犬神、白儿、猫又、河童、獭、垢尝、狸、穷奇、网剪、狐火。这是前篇。怎么样?大概听过吧?”
“咦?嗯,有狸子、河童和天狗嘛。知道是知道。山彦和木灵也知道。然后……什么狗啊网啊的就有点……”
“哪里有狗和网?”多多良笑了。“嗯,这些都是大角色,还是说熟面孔?然后中篇是络新妇、铁鼠、火车、姑获鸟等等,知名度比较低一点,但还是听过。”
“啊,铁鼠我知道。”鸟口说。以前中禅寺曾经告诉过他。
“不过中禅寺在意的是后篇。见越、休喀拉、咻嘶卑、哇伊拉、欧托罗悉、涂佛、濡女、滑瓢、元兴寺、苎泥炭、青和尚、赤舌、涂蓖坊、牛鬼、呜汪。”
“唔唔,好像听说过又好像没听说过。”
鸟口抱起双臂。完全听不懂多多良在说些什么,听起来只像是在念咒。
“中禅寺说,答案有几个。”
多多良推起有些滑下来的眼镜。
“首先,例如说呜汪、元兴寺(gagoze,音即嘎勾杰),这些是妖怪的古语。”
“古鱼……什么古鱼?”
“就是以前的称呼,过去的名字。现在虽然都说‘妖怪来啰’来吓唬人,不过过去的人是用‘眸’、‘嘎勾’、‘汪汪’等声音来吓人的。换句话说,这些妖怪可能是古老的妖怪——这是中禅寺的意见。不过看了中篇,我总觉得这看法不太对。中篇登场的妖怪形形色色,有看似采自汉籍的,也有疑似民间传说的。有死灵、生灵,也有高女、手之目等取材自当时流行的谐音妖怪。”
“是在开时事玩笑吗?”
“几乎是玩笑。不过中禅寺也非常明白这一点。于是下一个可能解答是,这是依照资料参考书画的。”
“以前有什么资料参考书吗?”
“有的。《嬉游笑览》这本江户的随笔里,有一节叫做‘妖怪画’。里面提到的妖怪有赤口、滑瓢、牛鬼、山彦、欧托隆、哇伊拉、呜汪、涂篦坊、涂佛、濡女、咻嘶卑和休喀拉——几乎完全重复了。上面只有提到名字,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图画。不过其他有好几份绘卷,里面所画的登场人选——说妖怪是人选也有点怪呢——登场的妖怪完全相同。不过像《化物绘卷》、《百鬼夜行绘卷》,名字有些出入。有一种说法是,这是狩野派所流传的妖怪画的范本。鸟山石燕——也就是这本书的作者——石燕把范本上的妖怪全部摆在这个后篇里了。”
“原来如此。那应该就是这样没错吧。”
“但是啊,”不知为何,多多良加重了语气。“中禅寺还是无法接受。”
“唔,那其它还有什么吗?”
鸟口连自己都觉得问得很随便。
“不知为何,中禅寺很拘泥于渡来人。我对大陆的妖怪很熟,所以他说要借重我的智慧。”
“他竟然会向别人讨教,真教人吃惊。佩服佩服。”
鸟口低下头来,多多良露出诧异的表情。
接着他想了一会儿,这么说道:
“不管是河童、狸猫、天狗还是狐狸,往前回溯本源,都与大陆有关。当然,它们并非只是单纯传入日本,而是不断地进行复杂的进化、退化、融合与分裂,用一般的方法根本无法理解的。里面有好几次的大逆转,全都是些本末倒置的例子。我想要仔细地厘清这些要素,加以体系化。我想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中禅寺则有点不同,我想他是想要知道状况——构造。所以他思考的是公式。在他来说,似乎是先有构造,要素会随之附加上来。我是田野调查派,而他是书斋派,对吧?”
不折不扣的书斋派。
“所以我涉猎文献与他阅读数据的目的有些不同的。唔,这先暂且不管,总之不管要调查什么,若是不了解这上面登载的妖怪意义,就无从着手啦。仔细一看,这些妖怪全都相当棘手……”
多多良翻页,上面画着奇怪的怪物。
“见越还能了解,传说很多,《和汉三才图会》里也有,不过在《和汉三才图会》里叫做山都。然后是休喀拉和咻嘶卑……这两个算是难懂,不过也不是完全不懂。但哇伊拉和欧托罗悉就真的莫名其妙了。然后这个呢……这是涂佛……”
多多良翻了几页,把书转过来,推向鸟口。接着他笑着问:
“鸟口先生,你觉得如何?”
这是佛堂吧。
上面画了一个巨大的佛坛。是个附有纸拉门、富丽堂皇的佛坛,可能是特别订做的。佛坛前的地上掉着磐钟和钟槌,旁边摆了一个漆盆,上面有木桶,桶里装着水,插着白花八角的枝叶。佛坛旁边放了一个同样豪华的棋盘。佛坛的纸门打开一边,本尊阿弥陀佛有一半露了出来。
在本尊前面,香炉旁边,原本应该放牌位的地方,有个只缠着一块腰布的半裸男子。这个比人类小一号的男子跪着从佛坛里探出身体。他的头发稀疏而且脱落,顶部完全秃光了。垂下的耳垂让人联想到佛像,身体似乎已经变色了,还伸出舌头来。
最奇异的是男子的双眼。
他的眼珠子凸了出来,简直如同螃蟹一般。
男子双手指着掉出来的眼珠子。
这张图不恐怖,但很荒谬。
可是,比刻意吓人的图更要……
如果真有这种东西,一定比一般妖怪恐怖多了吧。
鸟口有种难以形容的感想。他东想西想之后说:“这是在影射……可喜可贺吗?”
本来以为会被一笑置之,没想到多多良一脸严肃地说:
“没错,或许有这样的意思在!石燕最喜欢来这一套了。像是家道中落、贵得让人眼珠子蹦出来的佛坛之类的……啊啊,这个看法不错。”
多多良喃喃自语地想了一会儿,没多久又恢复原来一本正经的表情。
“嗯,然后呢,我们谈到这个涂佛特别令人不解。光看名字似乎也不是那么古老呢。于是我们说到有许多妖怪虽然名称和外形保留了下来,但已经失去了意义……”
“原来如此。”
“这或许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所以我们就说约定两人同时调查看看,当时中禅寺的妹妹恰好在场。那女孩几岁啦?”
“二十三还是二十四吧。”鸟口答道。其实鸟口连敦子的生日都知道,可是详细过头可能会启人疑窦。要是被怀疑就不好了。
多多良说:“哦,好年轻呀。她说这很有意思,向我建议希望能登在杂志上,她会向总编辑提议,问我要不要写写看。”
“的确像敦子小姐会说的话呢。”
不管是什么,只要是能够刺激知性好奇心的题材,敦子都非常喜欢。只要能够满足她的知性好奇心,题材本身的倾向似乎完全无所谓。事实上,不管是猥亵的题材还是怪奇的题材,只要交到她的手中,全都会转变为充满学术气息的报导。
“结果约定准备期间半年,要在下个月号——也就是七月号,六月发行的杂志开始连载。我决定从最莫名其妙的妖怪写起,所以第一个是哇伊拉。”
“哇……?”
“哇伊拉。关于哇伊拉,没有任何资料。我从分析名字着手,但就是缺少关键性资料。虽然不管是‘哇伊·拉’还是‘哇·伊拉’,都可以牵强附会出一番道理啦。如果以中禅寺执着的渡来人系来说明的话,像是古代中国的通古斯民族里,有一支叫做秽貃(waiboku)……不过我觉得有点牵强。欧托罗悉也一样,不过欧托罗悉还有许多线索可循。但是,关于这个涂佛……”
“完全不知道?”
“我一直在思考关于涂佛的事呢。简直就像被它给附身了似的。”
原来如此,这也算得上是一种附身状态吧。多多良说完,歪着头说:“中禅寺好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