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太阳沉入地平线,天际只余微光。
男生低垂着头,双手紧紧交握置抵在额头上,身上那抹朝气也如落日般消散了,线条凌厉的面容蒙上了一层阴影。
姜栗的思绪有片刻的空白。
她可以做些什么,小熊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传闻中强大、无所不能的宋澹奚在此时此刻也不过是芸芸众生,受俗世纷扰,为家事所烦忧。
他并不善于展露自己脆弱的一面,始终低着头。
小熊缓慢地挪动着位置,长椅上横在两人之间一个月不变的距离逐渐缩短,停在新的距离。
停在它伸手,就能撘住他的肩的距离。
男生之间似乎都是这样安慰的。
是……这样吧?
小熊试探着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往他肩上一搭,轻轻地拍了两下便僵住不动了。
“……”
气氛沉寂两秒,她忽然听到一声轻笑,带着几分无奈。
宋澹奚鼓动汹涌的情绪像是平静海面出现的泡泡,一个一个被戳破,烧心的那捧火忽然熄灭了。
风吹过来,毛茸茸的。
她实在不擅长安慰人。
他漫不经心地想。
“我好多了。”宋澹奚的身体松弛下来,好让放在肩头的手更自在舒适,“只是压抑了太久,有点儿累。”
小熊犹豫片刻,又拍了两下。
拍拍效果似乎还不错。
宋澹奚忍不住笑:“你也是这样安慰其他小朋友的?”
小熊摇摇头,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小朋友喜欢和它拥抱,还有人偷偷亲它的脸蛋。
谁会拒绝一只毛茸茸又可爱的小熊呢。
宋澹奚微怔,小熊还舍不得给他一个拥抱。
他望向湖水,天色昏暗,水面上倒映着路灯的光,隐隐绰绰。
“暑假我一直住在学校。”他像是和朋友聊天,语气自然,“和我想的不同,假期里我们学校并不冷清,图书馆和宿舍楼里总是有很多人,这让我留在学校逃避的行为变得有些可笑。但对我来说是第一次,没有回家,没有和家人、朋友见面,躲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逃避一切。”
宋澹奚轻轻叹了口气:“原来一个人生活,那么孤独。”
宋澹奚有一颗聪明的大脑,有强大而完美的家庭背景作为支撑,若说他没有一点儿傲慢,那是假的。
从小他看世界,像隔着一层玻璃。
玻璃内是温暖的花房,玻璃外是人世间百态。
他以为自己的人生会一直这样下去。
可忽然之间,他和世界之间那层玻璃碎了。
信仰崩塌之后,他看见了真实。
宋澹奚平静道:“我父亲出轨了。”
片刻后,他补充:“十年。”
姜栗反应了很久,确认他说的不是十天,不是十个星期,不是十个月,是整整十年的岁月。
她从稚儿起就盼望着快点长大,离开生长的地方。时间缓慢地流逝在她昼夜学习的瞬息里,流逝在她独自躺在山坡上看星空的欢欣里,流逝在她对家庭的渴望里。
那时的姜栗,认为时光太过缓慢。
宋澹奚的十年,花团锦簇,众星捧月。
如今,鲜花枯萎,星子黯淡,天际的月终会西沉。
姜栗不合时宜地又想起那个雪夜,背影宽大可靠的男人背着韩榧慢慢走在雪里。风雪寒冷,她的手和脚都冻麻了,心却慢慢热起来,伴随着雪簌簌落下的声音,她重新走进夜色里。
十年啊。
她垂下头,小声地叹了口气。
宋澹奚微顿:“抱歉,让你难过了。”
小熊扭头看他,不明白为什么说抱歉的是他。
它是感到难过,为韩榧,也为宋澹奚,也为那个雪夜走进夜色里的自己。
这个世界很糟糕。
宋澹奚沉默一瞬,忽而抬起手臂,动作温柔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声音有笑意:“没骗你,我现在好多了。”
世界上还有一只小熊真切地为他感到伤心。
姜栗呆呆地看着暗色中的宋澹奚,他摸着小熊毛茸茸的脑袋,漆黑的瞳孔明亮而柔和。
小熊歪过脑袋,朝他伸出爪子,掌心朝上。
宋澹奚温声询问:“是让我把手给你的意思吗?”
小熊点头,男生十分大方地交出自己的手掌心,搁在它毛茸茸的爪子上,感觉很奇妙。
它缓缓握紧他的手掌。
宋澹奚眼睫垂落,小熊低着头,用另一只爪子在他掌心笨拙、缓慢地画了一个图案。
连续的几个圆,由小到大,呈漩涡状。
再往下,它画了一根竖线。
“是棒棒糖?”宋澹奚略一思索就得出了答案,“也是送给我的?”
小熊开心地点头,他总能猜到她表达的意思。
她曾经从妈妈那里得到过一根棒棒糖,是别人随手塞的礼物,但她却很珍惜,许久都舍不得吃。
直到年后,爸爸妈妈要离开了,她才舍得拿出来。
她小口舔着棒棒糖,趴在二楼的窗前望着大海,心中的不舍和低落慢慢被口中的甜味中和了。
只可惜,她不能真的送他棒棒糖。
现在的她只是一只小熊。
她看到男生低着头,认真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再缓慢收拢手,像是要握住这一根不存在的棒棒糖。
他抬起头,眼神很温柔:“很甜。”
很甜。
他这样对她说。
这个世界似乎又没那么糟糕。
午后,姜栗去桢楠楼时,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韩老师?”她惊愕地看着一片狼藉的办公室,“您出院了吗?”
韩榧抬头擦擦额角的汗,瞧了眼跑进来眼睛亮晶晶的女孩子,淡定道:“没有,我偷跑出来的。早就惦记着给这些花换新土,松针发酵的自制土,澹奚帮我回家拿的。”
姜栗偷偷观察韩榧的脸色,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如宋澹奚所说,她状态比以前更好。
她弯着眼睛笑:“我来帮您。”
韩榧:“澹奚和我说,上次你帮了他的忙。”
姜栗听老师提起她悄悄来办公室的事,不免有几分羞赧:“我怕这些小家伙们热坏了。”
现在想来,她完全是多虑了。
韩榧对待这些花木向来都仔细,住院后一定安排好了一切。
韩系露出一个淡笑:“我替他谢谢你,他头疼坏了。”
这是近两周来姜栗心情最好的一天,韩榧老师的笑容完全驱散了她心头的阴霾。
“他道过谢了。”她轻快地说。
韩榧看她一眼,随口问:“为什么没去北疆?”
姜栗呆住了,完全没想到韩榧老师会在这时候问她这个问题,她嘴角的笑都还没下去呢。
该怎么回答,要说实话吗?
女孩子蔫巴巴地低下了头。
韩榧:“是因为家里的事?”
韩榧从辅导员口中了解过姜栗的家庭。
她自小和爷爷奶奶住,父母在外打工常年不回家。后来,父母又生了一对龙凤胎,一直把那对龙凤胎带在身边,只有她一直被留在老家。
辅导员说,学费和生活费都是她自己挣的。
这个女孩子虽然年纪小,但很有本事。
姜栗小声应:“嗯。”
韩榧没再往下问,转开话题:“开学大三了,想好以后选什么方向了吗?如果有心仪的老师,我帮你联系。”
姜栗抬头,眨眨眼:“我大一的时候就分到了心仪的老师,不想换。”
年轻女孩子的心事都写在眼睛里,被这样一双干净诚挚的眼睛看着,里面充满了信任和敬爱。饶是韩榧都不免心头一软。
韩榧:“开学之后可以开始准备保研的资料了。”
姜栗心花怒放,走的时候脚步轻快极了,到最后忍不住奔跑起来,黑色长发在阳光下泛着柠檬色的光晕。
三楼窗口,宋澹奚看着楼下女孩子跑动的纤细灵动的身影,莞尔一笑:“您真的很喜欢她。”
韩榧道:“她应得的。不仅有天赋,还比大多数人都努力、勇敢。最重要的,她是真心热爱这一行。”
宋澹奚一直在办公室,姜栗来时他恰好在里间,见她们聊得投入便没出去,免得又让气氛变得局促。
宋澹奚多问了一句:“北疆有志愿者活动?”
韩榧简单说了北疆观鸟营活动的事,不免感到遗憾:“虽然是我们学校发起的活动,但不少老教授都去了,还有当地自然保护中心的人带队,对她以后的发展和方向都有好处,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宋澹奚向来敏锐,从两人的三言两语中就推断出了姜栗的状况。
许是顾虑到他在,韩榧没多问,但不难猜到她家庭条件不好,有经济上的困难。
确实很可惜。
韩榧叹气:“是我欠考虑,这两个月没顾上她。”
宋澹奚蹲下身,揽着韩榧的肩头,温声道:“以后还会有机会。”
韩榧扬眉一笑:“那当然,不看是谁带的学生。”
宋澹奚看见母亲自信的笑容,也笑了:“下次我陪您一起去。”
韩榧摘下沾着泥土的手套,将从医院带回来的那盆白云高砂并排放在原有的那盆边上。
那颗小小的雪球上已开出了白色的花。
这是她住院以来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晚上,姜栗难得没有伏在桌案上,洗完澡便爬上床,在窄小的单人床翻了几个滚。
风扇呼呼吹着,下午的兴奋未消,她的心跳还是很快。
半晌,她翻过身,趴在床上晃着小腿看群里的新信息。
这个群里没有辅导员和老师,比大多数群都热闹,大家讨论的内容也更为大胆。
她通常不看群消息,这两周是例外。
群里偶尔会有人分享关于宋澹奚的消息。
今晚也是。有人发了宋澹奚在篮球场打球的照片。
一张照片炸出来无数人。
【晚上打球撞见宋神了。】
【宋神状态看起来不错啊,打球水平发挥稳定,和朋友谈笑风生,一晚上笑了很多次。】
【果然,传言都是假的。】
【百分百假的。我去朋友那儿打听了,他爸压根没有私生子。】
【歪个题,他真的好帅,怎么长的啊?】
【我看到腹肌了,嘶哈。】
【嘶哈嘶哈,这个腰,羡慕宋神以后的女朋友。】
姜栗轻咬了下唇,点开群里的照片。
画面定格在他投篮后和队友击掌。
夜晚黯淡,球场灯光却明亮。
他流了不少汗,额间过长的碎发被拨至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眉型锋利,冷清的凤眼笑着,五官轮廓清晰明朗。
他弯着唇,一手掀起球服下摆擦汗,一手和朋友击掌。
宽松的球服掀起,被汗意浸润的小腹上覆着莹润的光泽。
窄腰上腹肌清晰可见,肌肉紧致匀称,看着清瘦修长的身体并不瘦弱,属于男性的力量感扑面而来。
镜头之外,所有人都在看他。
他们不知道,谁也不知道,这样闪闪发光的一个人会日复一日跑到公园去见一只小熊。
谁也不知道。
只有她知道。
姜栗仰躺在枕头上,发烫的手机贴在心口,慢慢闭上了眼睛。
只有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