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姜栗见过韩榧老师的丈夫。
将近五十岁的男人,温文尔雅,身材挺拔,总是穿着整齐笔挺的西装,没有丝毫步入中年的疲态。
他说话的语调不像生意人,不疾不徐,平和有力。
和韩老师说话的时候会更温柔。
他常常来接韩榧老师下班。
有时候韩榧老师做实验耽误久了,他便先回家,做了饭再送过来。
每逢情人节,纪念日,韩榧老师的桌上总会多出一束漂亮的花,有时是玫瑰,有时是芍药。
花束边是昂贵的礼盒。
韩榧老师是一个对待工作认真,且热爱这一行的人,平时生病也很少请假。但这样一个人,却总会为了宋澹奚的请假。
师兄告诉她,宋澹奚人生中的每一次家长会、运动会、演讲,或是每一次比赛。韩榧从不曾缺席过。
后来她听韩老师说,她的丈夫也从未缺席宋澹奚的成长。
一次都没有。
不过她印象最深刻的,是去年冬天的雪夜。
那天她很晚才从图书馆出来,寒冷、深沉的雪夜寂静无声,路灯黄色的光晕映照出小片雪地。
她沿着光亮往宿舍走。
经过桢楠楼,她看到两个人从楼里走出来,一个扶着另一个,低声说地上滑,容易摔倒。
她放轻了脚步,不想惊扰到两人。
男人孩子气地抱怨说今天运气不好,车早不坏晚不坏,开到校门口才坏,又抓着另一个人的手问她冷不冷。
女人轻声笑了,说不冷。
姜栗在黑暗中睁大眼,是韩榧老师和她的丈夫。
她丈夫在她面前说话的语气像孩子,完全没有平时在她们面前的沉稳,像变了个人。
走出没几步,他忽然停下来,蹲下身让她趴上去,他背她出去。
雪地太滑,他万分小心。
韩榧老师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往左右看看,小声说这是在学校,被人看见了影响不好。
男人强硬地拽着她的胳膊,说大晚上哪儿有人。
姜栗站在阴影里,看他背起韩榧老师,一步一步走远了,冬夜里的窃窃私语也远去了。
那时的她想,这真令人羡慕。
完美的家庭,完美的丈夫,完美的父亲和母亲。
恍若黄粱一梦。
过了两日,流言渐渐平息了。
姜栗仍旧没等到宋澹奚,她带着失落回到宿舍,想他以后是不是都不会出现了。
但比起这个,她更忧心韩榧老师的情况。
师兄说,韩老师拒绝一切访客,信息和电话都不曾回复。
这两天她的信息比平时多,不少人来问她关于韩榧老师的状况,她只说不清楚,不曾透露半点。
唯有一个人让她感到为难。
姜栗始终认为来洛京上学后自己的运气不错,选择的学校和专业是她喜欢的,遇见的老师是她喜欢的。同学友善,室友也因她年纪小格外照顾她,其中就包括丁惜仪。
丁惜仪是洛京本地人,性格不似洛京人般直爽热情,反而温柔可亲,反而像是婉约秀丽的江南养出来的女孩儿,一如她的名字。
她帮过姜栗很多忙。
姜栗纠结思量许久,只回复韩榧老师身体没有大碍。
【丁惜仪:栗子,你去看韩老师的时候看见宋澹奚了吗?他,他还好吗?外面传言很多。】
【姜栗:我是两周前去的,当时一切都好。】
【丁惜仪:栗子,我没别人说过,其实我和宋学长是一个高中的,他当时帮过我的忙,所以我有点担心。你之后要是得知他的近况,拜托一定要告诉我。我回来给你带礼物~】
丁惜仪和杨星一起去了北疆。
宿舍里只有姜栗和另一个室友没有去。
姜栗趴在桌上,想起韩榧老师办公桌上的相片,相片里的宋澹奚正处于意气风发的少年时期。
原来他们是一个高中的,丁惜仪一定见过那时的宋澹奚。
她小声叹气,她也想看。
隔天早上六点,姜栗早早起床去了洛京人民医院。
夏日昼长,天已亮了。
住院楼静悄悄的,她来到韩榧所在的楼层,没去病房,只去了护士站。
这个点,护士还没换班,状态疲惫。
“你好。”姜栗压低了声音,“请问一下19床的病人……”
护士似乎受够了来人询问19床病人,面色不霁道:“说了她谢绝一切访客,不要再来问了,病人需要休息。”
姜栗小幅度地摇摇头,澄澈的双眼恳求地望向护士:“我不是来拜访她的。我只是想知道她身体状况还好吗?韩榧教授是我的老师,这是我的学生证。”
她连忙拿出学生证递给护士。
护士微愣,看了眼她的学生证,神情缓和。
她没接学生证,凑过去悄声道:“没事,放心回去吧。”
姜栗轻舒了口气,道过谢便离开了楼层。
与此同时,宋澹奚打开病房门,恰好看见女孩子离去的身影,脚步微顿,随即走向护士站。
“她来看望我母亲?”他问。
护士否认道:“她只是问我韩教授身体状况,没有问其他的,问完就走了。对了,她说是韩教授的学生。”
宋澹奚轻轻弯唇:“下次她再来,让她来找我。”
姜栗走出医院时脚步轻快,和来时的心情全然不同。
医院门口很热闹,摆满了早饭小摊,香味钻入鼻尖,热腾腾的烟火气唤醒了新的一天。
姜栗买了两个肉包子和一杯豆浆,溜达去公园了。
她在青水湖边坐下,慢吞吞地咬了口包子,看着近处一隅小小的睡莲池,水鸟藏在莲叶间。
吃完两个包子,她看向长椅右侧。
这个位置空了很久。
宋澹奚三天没有出现。
作为小熊,她的工作都已恢复如常。没有人来抢她的工作,没有人顶着那张好看的不像话的脸到处对人笑。
一切如常,她反而有点不习惯。
姜栗喝完最后一口豆浆,将包装袋都丢进垃圾桶,从包里拿出望远镜,继续完成她的鸟类图鉴。
这样的日子平静地过了一星期。
七月末的最后一个星期天,下午来公园野营的人陆续离开,小熊一边走一边捡被遗留下来的垃圾。
它走得慢,捡东西也慢,一捡就是半小时。
从青州湿地公园看出去,能看见一幢老旧的钟楼。它的模样陈旧了,时钟却一直在走动,日日不停。
小熊停下来望向钟楼。
六点了。
姜栗后知后觉,回去脱了工作服再来帮忙捡会更快,她还在这里傻乎乎地用熊爪子笨拙地捡垃圾。
最后一个矿泉水瓶,里面还有小半瓶水。
小熊蹲下身,毛茸茸的爪子握不住矿泉水瓶,瓶子滑走,咕噜噜往前滚去,它跟着前挪。
还没碰到水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捡起了矿泉水瓶。
夕阳的光斜斜地照下来,瓶中的水晃动轻响,她在光影中抬起头,顺着那只手看见了一张像在电影荧幕中的脸。
“还没下班,小熊。”
他轻快地说,另一只手伸向她。
小熊呆呆地看着橙色光晕中的脸庞。
多日未见,他额间的碎发长了,遮住眉峰,不太安分地落在上眼睑,神情却不似初见时苍白。
他明明笑着,气质却沉郁几分。
好久不见,宋澹奚。
小熊犹豫地看着眼前的手掌,它感受过这只手的力量,能把它稳稳地从地上扶起来。
它没伸出手,自己站了起来。
小熊热情地摆了个姿势,表达再次见到他的欣喜。
宋澹奚并不觉尴尬,自然收回手,晃了晃手里的水瓶,看向小熊:“要先把瓶里的水倒干净?”
小熊点点头,比了一个捏扁的姿势,指指垃圾桶的方向。
干湿垃圾最好分开,方便回收。
宋澹奚拧开瓶盖把水倒进下水口,捏扁瓶子后把它丢进了垃圾桶。
“这么晚就是在这儿帮忙捡垃圾吗?”宋澹奚往左右看去,“我帮你捡,捡完早点下班。”
小熊对他摆摆手,说不捡了。
宋澹奚:“饿了吗?和我说话会打扰你下班吗?”
小熊摇摇头,停了两秒,再次摇头。
它看向青水湖,又看向他。
夕阳下他再次笑起来:“又到了属于我的童话时间。”
青水湖边,一样的夕阳,一样的位置。
一样的人。
小熊比划着姿势,问他过得还好吗?
宋澹奚低声道:“回家处理了点私事,有点麻烦,所以耽搁了时间。抱歉这周我没过来。”
他本就不用过来,她的伤早就好了。
小熊迟疑一瞬,试探着拍了拍他的肩,轻轻的力道,毛茸茸的触感,一触即分。
宋澹奚偏头看它:“我没事。你呢,这周过得好吗?”
小熊点头,手脚并用地诉说着它的一周。
宋澹奚神情平和,静静地看着小熊苦恼地思考怎么表达,它偶尔挠头,偶尔急得跺脚。
他想玩偶里的人是否也轻轻皱着眉。
小熊磕磕绊绊地比划了半天,又问他,妈妈还好吗?
宋澹奚温声道:“她很好,一个月来最好的一周。事情解决了,以后不会再有烦心事困扰她。”
姜栗怔然地看着宋澹奚。
事情解决了,意味着韩榧老师和丈夫已经离婚。她从沉疴的过去中走出来,勇敢地面对新生活。
那宋澹奚呢,他走出来了吗?
流言纷扰,不论真假,都是他的伤痛。
小熊沉默许久,问他,你好吗?
宋澹奚久久望着天际的黄昏线,眉眼似乎也随着这逢魔时刻变得阴郁、晦暗,压抑的情绪如深海的水静静涌动着。
最后,他哑声说:“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