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珑中之笼

漂亮。真是一次漂亮的试探。

徐经纶窥见她脸上那闪瞬即逝的深究、计谋得逞的骄傲。犹如画面定格在她看他的那一刻。众人脸上的神情都被她解析透彻。

先从他右手边的方络薇说起,明明对徐经纶在乎至极,却不得不维持体面装大度,足以见得这是大家闺秀,不过淑女神情犹三分阴沉,直到巫染说出那番话才如释重负。

妾有情。

而被络薇殷切关注的徐经纶么,瞧瞧,这一吓不就吓出来了么。比起在乎方络薇的情绪,他似乎更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亦或者说,他是非常体面的一个人,上桌前不仅提醒她也提醒了络雅,并且一直在调停各方人物的矛盾。可他和方络薇并未有多交心。

郎无意。

再去看方家小妹,简直不要太好懂了,那句“你真是不要脸”暗指他们好事将近,订婚应该没跑了,至少其他旁观者都是这样认为的,他们在明面上确实是幸福甜蜜的。

比起暗暗较劲吃飞醋的邓拙园,巫染对他哥哥更感兴趣。邓拙乐觊觎兄弟的女人,这是不争的事实,既然徐经纶和方络薇都曾就读于京华,而邓拙乐是上届学长,保不准那时候就有些三角虐恋的往事。不过看自家哥哥这迟钝的样子,怕是死都反应不过来。

有意思,真是很有意思。

最后,巫染才偏过头,看了眼一言不发的徐经纶,和男人温度偏低的视线对上时,她先眯了水光潋滟的眸子,无辜地朝他笑。

徐经纶在一秒钟之后才有了动作,抬手揉了揉巫染的脑袋,一副既无奈又爱溺小辈的态度:“染染也真是,太爱开玩笑了。”

呵呵。

巫染强忍拍开他那只大手的欲望,委屈巴巴:“我就是最喜欢巫嘉哥呀,谁都没有我哥哥好,我的理想型就是哥哥这样的。”

方络薇调和气氛:“染染真是三好妹妹啊,相貌好,性格好,对你巫嘉哥哥呀,更是好得不得了。”

“才不是呢!”巫嘉瞪大了眼反驳,“都怪她害得我挨戒尺、关禁闭、手骨折,这些你怎么不说了?我看她是三坏妹妹。”

“哪三坏啊?”邓拙乐捧他的哏。

“装乖!卖惨!狡诈!”

巫嘉振振有词。

“你挨打受罚完全是你自己的问题!”方络雅也毫不客气地揭穿了他,“都是因为巫嘉哥做那种事情太不注意,才让媒体有可乘之机,那天又把局面闹得那么难看……”

话都快说完,才想起当事者还在这儿,方络雅慌忙住嘴,心虚地撇过了脑袋。巫染倒没说什么,邓拙园的神色因着巫染那句“我最喜欢我哥哥”而缓和下来,非常甘愿替她解围:“话说巫嘉哥,你之前说晚上要带我去好地方来着,到底是什么好地方?”

“哦哦。”巫嘉忘性也是大,“你不说我都忘了,走走,我们快点去吧,包厢都让经理给订好了,那地方,绝对有意思!”

邓拙乐似是明白他在卖什么关子,然而并不觉得那是什么好地方:“巫嘉,你确定带拙园和络雅去?要不小孩就先回去吧。”

“什么嘛!”这话更是让络雅好奇了,“才不是小孩子,我和拙园都满十八了!”

方络薇看了一眼对面的巫染,后者立刻补充:“我成年了,今年十月刚满十八。”

这算是三只小辈难得沆瀣一气的时刻。

“唉,而且我们都看着呢,能有什么事呢,你放宽心好了。”巫嘉大力拍打邓拙乐的肩背,“小弟小妹长大了,要见世面的,你总不能一辈子都拘着你家拙园,对吧?”

邓拙乐叹:“说的和我很封建一样。”

至此晚餐终于结束,众人已做好决定,立刻动身,前往巫嘉所说的那“好地方”

络雅非要缠着络薇一起走,而巫嘉并不想和巫染同坐,邓拙乐更不想让弟弟和巫染裹在一块。好是一番做派,最后巫染和络薇络雅一起坐徐经纶的车,而邓家两公子坐巫嘉的车。因络雅无法容忍和巫染共处后座,所以又刁蛮地让她坐到徐经纶身侧的副驾。

巫染自始至终没有异议,就如同徐经纶一样,随人安排,如此看来两人倒有相似。

挚友的继妹系安全带,调座位,又打开前排的化妆镜自检,注意到自己眼里干涩,于是拿出口袋里的薄荷眼药水,用了两滴。

徐经纶漫不经心地等她滴完,才发动了车子。后座的络薇笑道:“难怪染染的眼睛总是亮闪闪的,平时很注意保护眼睛吧?”

“没有,只是最近准备月考,睡眠质量不太好,到了晚上眼睛很容易疲劳而已。”

“说你准备,你还真准备上了?”络雅轻嗤一声,“不就是从F班到E班的准备吗?有什么好努力的,白费力气,再怎么读书,考个985211?呵,继承你家公司的再怎么也轮不到你吧,以后不也是给你哥打工么?”

络薇正色:“雅雅,不许这么说。”

巫染用指腹揉着濡湿的眼睫,淡然道:“穷而乍富者,身携十文过街必振衣作响。不知道络雅姐有没有听过这句话?”

方络雅倏然看向她:“什么意思?”

“一个人本来很穷,突然变有钱之后,身上带着十文钱都一定要振着自己的衣服,发出钱币碰撞的声响,以此来彰显富贵。”

巫染解释完半晌,看方络雅仍旧不解,却绷着脸不肯再问。倒也没说什么,摇头轻笑,然后靠着调到笔直的座位,闭目休憩。

别说方络雅了,就连方络薇也不明白,只有徐经纶知道她含沙射影什么。方氏通讯乃新兴企业,趁着互联网浪潮起来的角色,目前流水是很可观,然而圈内地位却不高。全因科技产权挣一份钱,想要涉猎产业链的最高端,还需要徐氏这种老钱家族多帮衬。

也就是说,刚富了没多久就开始摆起阔架子,以为自己是上层人了,要不是老家族的帮衬,恐怕在圈子里站稳脚跟都能不够。

还真是够歹毒,够阴恻的讽刺。

年龄不大,心思倒是很活络。

四十多分钟的车程,巫染合衣而浅眠,方络雅拿出手机背英语单词,而方络薇则和徐经纶时断时续的聊天,说的都是之前上学时候的事情。两人的低语没打扰巫染睡觉,甚至于她那褐色淡漠的纤眉没有挑动一下。

但徐经纶莫名有种巫染会一字不漏听完的感觉。这个奇怪小孩,装柔弱,扮可爱,明明很小心眼,却偏热衷伪装自己的情绪,假意散发讨人喜爱的气味,甚是……虚伪。

巫嘉说的那三坏,倒也不算有失偏颇。

到了那好地方,只见偌大苍翠庭院道边不断有豪车驶入驶出,车牌很特别,依稀辨认出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些上过报纸,有些甚至只能在媒体们的摄像头里一睹风采。

“居然是珑骅会所。”邓拙园惊叹。

珑骅会所,京城顶级私人会所,隐居于二环京河公园一侧,只为富人圈子头部权贵打造的豪奢会客场所。实行会员制度,曾是民国高官夫人的住址,如今改造为俱乐部。

珑骅的主要会员为政经界资深人士及其子女,入场需要引荐或身份自证,非本地人还需资产评估和背景调查才能通过其审核,可谓是一会员难求。如此苛刻的筛选条件,当然是因为会所服务人员优质,花样颇多,并且还隐藏某些高消费而灰色地带的活动。

按理说,真不应该带小孩儿来。然而再怎么理论,名流年轻大抵也要接触这些的,由他们这个辈分的引着“第一次”正合适。

“先来这边登记了。”巫嘉把两小孩叫过去前台,“待会儿让经理给你俩办卡。”又扭头对落在身后的巫染道,“你不太行,目前你名下的资产没有五千万,没资格。”

说是这么说,倒也压根没有给她办卡的意思,巫染当然识哥哥脸色,就在他们半步外等候着:“没关系,我自己也不来这儿,权当哥哥姐姐大方,带我来见见世面了。”

邓拙园无法忍受她落寞可怜的神态:“如果你下次还想来这儿,我可以带你。”

方络雅更无法忍受邓拙园和巫染私会:“我也有卡!巫染,我也能带你玩儿!”

情况变得有些混乱。几位年轻长辈面面相觑,巫嘉倒是嘀咕了一句:“不是刚刚还横眉冷对的?看来小孩确实没有隔夜仇。”

经理快步走来,殷勤将这些比自己年龄小十几岁的贵宾引到提前预订的私人包厢。顺着大厅往最奢的一区走,冗长通道两侧竟是一片蔚蓝,其中有不少海洋生物在游弋,甚至能看到几只贴壁而过的幼型锤头鲨。

初来的小家伙们看得目不转睛,经理便介绍着珑骅创始人霍先生的创办理念和官邸内蕴悠久的历史。近百年的钟乳白岩壁如今浸泡在海水里,和古老海洋生物共生共存。

本以为这就是最开人眼界的,没想竟只是开胃菜。走过海蓝长廊,步入一方大厅,厅中景象简直让人咋舌。有丰乳肥臀的女人仅着三点式在场内端着盘子递酒;有稚嫩的少年上身不着寸缕,唯独下身一件牛仔裤。厅堂中央围着许多贵宾,走近一看,方络雅吓得后退两步,手捂着嘴,不敢尖叫出声。

邓拙乐眼疾手快扶住了她,顿感不妙,隔着人群瞥了一眼,瞳孔缩放,立刻“啧”了一声,将小辈们一个个强行背过身去,对经理怒斥:“今天怎么回事?怎么贵林堂里开展这种夸张的活动?有必要见血吗?!”

经理连忙解释:“实在抱歉,可今天是董家那位的生辰,他本人说今天所有来会所的客人都能交个朋友,值得畅饮,但他给出的晚间专属节目单确实有些……不雅观。”

“唉,还是赶紧到包厢去吧。”方络薇脸色也近乎惨白,紧紧依靠身边的徐经纶,“这真是……也不知道得疼成什么样……”

巫嘉走在最前面,没注意到这边动静,目光还流连在有容乃大的兔女郎小姐身上。邓拙园倒是臊红了耳根,饶是情场驰骋,也见过女人果体,然而面前这情形也叫人深受震撼。他快步地走,跟着众人到包厢门口,才发现原以为在身侧的巫染并未跟上来。

“巫染她……”他不安地提醒着巫嘉。

巫嘉往众人里看一眼,还真没找到那位讨人嫌的继妹,显然不情不愿:“管她呢,待会儿被吓到,自己就哭哭啼啼回来了。”

邓拙园心想这怎么行,正执意要去找,被邓拙乐拦住了:“你一个小孩,不要再往贵林堂里面钻,不干净,让服务员去。”

显然,邓拙乐也不打算亲自去寻。

徐经纶看众人难色,只好道:“拙乐,你先陪拙园聊会天,我看他也吓得够呛。”又转身吩咐方络薇,“把络雅看好,巫嘉你带着他们先进包厢坐一坐,我去找染染。”

作为今夜东家,他确实要担这个责任。

徐经纶折返回去,很快在贵林堂正中央人群里看到那古怪的小家伙。巫染静伫在前排,目不转睛地凝视那被铁笼困住的女人。

女人黝黑皮肤,异域长相,浑身上下一丝不遮,喘息异常粗重,胸前两点却有银光涌现。旁边的男人窃窃私语:“真是可怕,把磁铁装到里面真的不会被疼死吗?而且还通了电流,你看那口水直流的样子,呃,抖得那么吓人,不会被折腾死了吧?”

巫染注意到身侧西装男士手持一木盒,对方也注意到这容貌美丽的小姑娘,笑着把木盒递给她:“要不要试试,挺好玩的。”

“这是什么呀?”说话的同时,她已经甜甜地笑了,顺从地接过那木盒,掂量其中密密麻麻的铁钉,随手拿了几颗端详着。

“你可看着。”男人目光剐蹭她白皙的脸颊,取了几颗铁钉,投掷向笼中的女人,只见她哀嚎一声,嵌进去的几枚钢钉划破了黑色皮肤,鲜血霎时喷出。此情此景,居然还有人连声叫好,称赞西装男人有好准头。

“好厉害呀!”巫染眼中星光闪闪。

“厉害吗,那我来教你玩,小妹妹。”男人悄无声息地身体贴在她的后背上,手指摩挲着她指尖的钢钉,低头贪婪细嗅那小巧的耳垂和锁骨,“像这样,指尖发力……”话音未落,却惨叫一声,被扯得连连后退。

巫染偏过头去看,撞进视线的是男人那让人轻易能感受到“美”的脸,靠的近了,徐经纶取代方才紧贴她的西装男人的位置。他把她环住,力度不轻,身上有血橙香气。

他实在比她高太多,从巫染仰视的角度能看到男人下颚右侧的那一点明显墨色。

妖冶的、不吝的、与清冷气质格格不入却交相辉映的痣,很难去形容。痣在那处,说明这个人习惯处领导地位,极具掌控力。

“怎么了,徐哥哥?”她问。

“你觉得他很厉害吗?”

他这么问她,面无表情夺过钢钉,修长的指尖一甩,风驰电掣。那女人连中三枚,鲜血如星洒落,她疼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身旁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惊惧看他。

“可惜,没得玩了。”他仍旧紧贴她,温热的气息胁迫住她敏感的脖颈,语气森冷轻快,仿佛和先前那温文尔雅的徐哥哥判若两人。徐经纶放下她手中木盒,轻撂她耳边碎发,姿态宛若长辈在心疼可怜的小辈。

“你该跟上我的,染染,你不该乱逛,这里非常危险,如果你一不小心迷路了。”他顿了顿,“徐哥哥会感到……很麻烦。”

别再给我惹麻烦了。

别再让我感到头疼。

巫染,别再挑战我的耐心。

巫染的杏眸里晶莹剔透,流光百转。

忍住,忍住不笑出声。她乖巧的上前,握住徐经纶的手,指尖与他的相交错,声色夹杂颤抖不安,氤氲潮湿的哭腔顺势而下。

“你……不知道我刚刚好害怕……”

她垂下浅淡的眼睫,晶莹如珍珠的泪水一颗颗淌落面颊,鼻尖眼尾红得惹人心软。

“我只好装成那样,好可怕,那个姐姐身上还在流血……”把哭得通红的脸蛋埋进他的衣料里,“我不是故意走丢的,只是我一回过头,你已经不见了……我没有故意给徐哥哥添麻烦……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徐经纶睨着怀里瑟缩的小家伙,而对方也仰起头与他对视,明眸湿润,下睫坠泪。

一秒钟过去。

徐经纶不得不笑了。

他刻薄而温矜地用拇指去抹她的眼泪。

心想,真的太会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徐经纶:你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