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照片

一周后,修复这个景泰蓝屏风碎片的工程正式开始了。

夏锦坐在修复台边,低头,发现手心全被汗浸湿了。

景泰蓝她做过,甚至做过很多次,但这次要先进行木质古物的修复,再在上面进行操作,她忍不住紧张。

尽管馆长已经提前和她打了招呼,告诉她放宽心,这个物件价值并不高,看起来在它还完整时经历了就不少周转波折,又在潮湿阴暗的泥土下埋了不知道多少年,如今只剩下一个巴掌大的碎片,连展出意义估计都不太有。

但馆长和百里疏的悉心接纳让她无比感动,再加上她一月前刚经历的那段被背叛出卖的黑暗历史,让她不允许自己这次修复有失败的可能性。

她实在是无法面临接二连三的失败,就好像这种失败象征着夏昌他们对她的抛弃都是合理的,应该的。

而且,如果修复失败了,对不起馆长和百里疏的事她还能尽全力去争取原囿,尽量弥补。

那对不起的是这件古物呢?

百年的时间都没能完全摧毁它,蛇虫鼠蚁没能完全蛀噬掉它,甚至或许经历了战争,抢夺,最终还是留下这样一块存在过的痕迹。

如果它再被毁灭,那它这么久以来的等待和苦难是不是也就没有意义了?

戴上一双新的白手套,夏锦闭了闭眼,回忆起在无数资料里她学到的理论知识。

睁眼,她忽然觉得眼前有无数星星在迷雾中一明一灭,好像是上世纪的老电视,不停的闪着雪花。

这可能是她刚刚用的力气太大了,夏锦只好再次闭眼,长出了几口气,这才再次缓慢睁眼。

为了让夏锦不紧张,今天修复室里没有别人在工作,就她自己。

这个流程在她心里早就预演了千百遍,夏锦终于抬起手,开始修复。

就在昨天,她已经在电脑上用ps软件将屏风的全貌进行了绘制。

要是想做全套屏风估计是不可能了,百里疏也没有这样的技术,但是将它修复成方方正正的一块还是可以的。

她将模具准备好,材料也一一摆出来放在桌子上。

脑海里,文字按顺序排好,提示着她每一步操作。

先是在一大块同样的木材上画出需要切割下来的部分,然后用小刀慢慢将需要的这部分扣出来。再仔细打磨每个边角,尝试去和原物拼接,直至能和残缺屏风完全契合。

夏锦拿起手持电钻,换上最细的钻头,在原木屏风的切面上打出孔,小心将刚才切好的木块严丝合缝地拼了上去。

这屏风中间是一块绿松石,上面绘着花开富贵的图样。

将整扇屏风的完整性修补好,夏锦开始在松石上开始了景泰蓝的修复。

大抵是在土壤里埋了太久,上面的铜丝早已经锈迹斑斑,色块也基本全脱落了,原本的光彩根本看不出来。

这是夏锦最熟悉的部分,她瞄了一眼前面的时钟,发现光修补就花费了将近两个小时。她拉快进度,熟练地将绿松石安上不能再保留的铜丝掐断,然后剪下适当长度的铜丝,重新制作。

百里疏在办公室坐了一上午,但面前的电脑屏幕上的报告毫无进度。

修复室就在隔壁院长办公室的对面,但他没有直接过去看夏锦的进度。

可眼神骗不了人,他每隔一小会就往门口瞟上一眼。万一她遇到困难或者需要帮助了呢?

但没有,直到修复开始的第四个小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了,他终于坐不住站了起来。

就看看,他跟自己说,毕竟让夏锦来修复是他的主意,是自己一力促成,那自然也应该负责到底。

他慢慢踱步,来到修复室门口。

博物馆久未装修,门甚至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风的铁门,门中间偏上的地方抠出来个玻璃小窗口,还焊着几根铁栏杆,看着跟探监似的。

夏锦不知道百里疏就在门口,当然即使知道了她也不会多看一眼,毕竟现在她一手拿着手工钳,一手拉着铁丝,在光洁的绿松石表面来回活动着,无法分心。

她低着头,态度极其认真,纤瘦身影笔直地坐在桌前。

修复室背光,屋里算不上亮堂,甚至光线有些暗,她坐在屋子的最中间,窗外的博物馆后院的几棵树香樟树年头已久,在不多的光影中慢慢摇曳。

百里疏看着这一幕,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安宁感,他的脸还凑在玻璃窗前,手顺势掏出手机,点开了相机,对着那个身影拍了张照片。

远远看去,整个图案好像快拼完了,夏锦放下手里的工具,轻轻在肩膀上锤了锤。

百里疏以为这是夏锦马上就出来了的信号,他不想被发现自己直愣愣地盯着人家的一举一动,于是握着手机快速地往旁边一闪。

但里面依旧鸦雀无声,百里疏靠着门听了一分钟,见她没有动静,又往小窗上探头看去。

夏锦手里拿着个碗,正在搅动什么。

应该是要上色了,他抬手看了看时间,这么久了,她难道都不需要休息吗?

正当他犹豫要不要进去的时候,一只大手在他屁股上狠狠拍了一把。

其实按照以往的经验,他是不会被这一下给吓到的,但可能正因为他现在正心猿意马地偷看夏锦,这一巴掌直接惊得他浑身一震。

他回头,无奈地小声道:“馆长,不是说好了不这样吗?”

馆长将他挤开,自己站在了小窗户前看。

夏锦依旧是不慌不慢地正在试色,她拿着毛笔蘸取颜料,在废弃的木头上输了刷,然后又往碗里加了点颜料。

馆长就看了几秒钟,然后招了招手,示意百里疏跟他进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去。

进了屋馆长就敢大声说话了:“明明自己跟我举荐小夏来做修复工作,你自己干嘛还去偷看?怎么?不信任人家能力?”

“别瞎说,”百里疏把门关好:“我看她一直很有压力,我就看看有没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

馆长撇嘴:“哟,你以为你去就一定能修好啦?”

“对啊。”百里疏这点自信还是有的:“毕竟我工作年头比人家久多了。”

他想了想,就凭她这定力,要是也在这行业干上几年,也一定不会比他现在差的。

馆长刚吃完饭回来,坐回椅子上伸了个懒腰:“行啦,别盯着了,你也去吃饭吧,回来再看,记得给小夏带份饭。”

百里疏点点头,出去了。

过了饭点,小食堂早就关门了,他也不知道夏锦最爱吃什么,只好跑去离博物馆只有一条街远的小吃街上饭菜零食每样都买了点。

当他回来的时候,夏锦还在老位置上一动不动,专心地在屏风上涂着。百里疏也不再看了,他将吃的放在休息室,然后回去继续工作。

窗外的太阳从正中央渐渐西沉,办公室由中午的喧闹转为安静,然后又吵嚷起来,工作,吃点心,打电话......

又是三小时过去,夏锦才从修复室里出来。

顾星辰反而是第一个发现她的。

这时大家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下班了,见夏锦回来,纷纷关心,动作最快的还得是顾星辰:“怎么样夏夏?修复的顺利吗?”

大家一窝蜂地挤过来,百里疏反而不着急了,他缓缓回头,看见夏锦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软趴趴地贴在她的脑瓜上,一张小脸毫无血色,这就不知道是饿的还是紧张的了。

修复室是开着中央空调的,因为无论是文物还是颜料,都需要最适宜的温度保存,太热或是太冷都会受到影响。

看来是紧张的。百里疏也站了起来。

夏锦温和地笑了笑:“修好了,不过不知道符不符合标准。”

她本来想直接拿出来交给馆长的,但奈何手指经过了整整一天的吃力,现在回弯都有点困难,她怕磕了碰了不好,就还是放在了修复室。

陈泽坐在门口,他动作也快,直接去把这件屏风捧了出来。

众人见到屏风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哇——”了一声,连百里疏也被震惊到了。

前些天,屏风刚被送来时,是被大雨冲出来的,满是泥污不说,没有色彩,没有任何美感。

但是这件,如果不是他们都清楚这是同一件物品,估计是认不出来的。

夏锦不愧是打小就爱做手工的好孩子,长大了也是做出不少成品的优秀珠宝设计师。这件屏风她修的很好,木框已经补全,十分平整,漆面光滑油亮,中心一块圆盘形的绿松石上,嵌着色彩斑斓的珐琅。

“真的很好看啊!”顾星辰率先激动地说:“整体价值一下子就提上去了!”

百里疏也看着这屏风,非常欣慰。

他本科学的考古,研究生读的是文物鉴定与修复,所以他一眼就看出来夏锦在这件文物上下了多少功夫。

因为旧。

修旧如旧,是修复的最根本原则。

即使色彩重新变得斑斓,但木质窗框和色彩上的特意做旧,让新补上去的材料和原材料颜色接近而逼真。

她比他想象的更有天赋。

一群人乌泱泱地闹了一阵,然后就陆续下班了。

夏锦从同事们手里接回屏风,打算拿去给馆长看看,有什么问题还可以再修正。

百里疏快走两步跟上来,顺手帮她托住了屏风。

夏锦意外地偏头看他,百里疏和她对视一眼,就又转了回去:“有点沉,我帮你拿。”

夏锦头扭回去,片刻,又低下头笑了起来:“没想到,修复确实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复杂,只要做好准备,就没问题。”

百里疏:“算了吧,就这还不复杂呢?”他主动地往夏锦那边凑了凑,接过了整扇屏风:“你一天都没吃饭,也没上厕所,动都没动一下。”

“这个工作让你这么有压力吗?”

夏锦刚开口准备回答,馆长就打开了他的办公室门,正好和她打了个照面。

馆长招呼她:“快进来坐,累坏了吧小夏?”

夏锦摇了摇头:“还可以,过程中没遇到什么麻烦,都是按照流程修复的。”

百里疏将屏风拿给馆长看,馆长和百里疏的反应非常一致:“不错呀,完全看不出来是修复过的,而且补的很完整,都快可以直接展出了。”

他毫不吝惜地夸赞,夏锦终于松了口气,开起了玩笑:“还是要感谢您给我这个机会,不然我在馆里总担心自己吃干饭呢。”

馆长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姑娘不要总给自己压力,生活是要轻松愉快的,你放心好了,工作上有我和百里给你兜底,你放心去做就好。”他又指挥百里疏:“你去把它摆在仓库里,按顺序摆好啊,记得写出入库登记。”

工具人百里疏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呢,就被支使出去了。

馆长示意夏锦坐在沙发上:“要感谢啊你不用感谢我,请百里疏吃个饭倒是可以,是他一直跟我推荐你,他说你绝对可以胜任这份工作,看来这小子识人之能已经超过我了。”

是百里疏推荐的自己?夏锦觉得既惊讶又合理,除了百里疏应该没人知道自己有这个技能。

“那确实要请他吃个饭......”夏锦小声说着。

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几乎可以说是无条件支持了,难道真的像陶秋梦说的那样,他喜欢自己?

可是他喜欢什么呢?夏锦并不知道,很奇怪。

馆长还在说着,顾星辰说的对,馆长几乎是把百里疏当亲儿子的,句句都是嫌弃,但句句不离他:“我没几年就要退休了,馆里事情说多不多,但也绝对不算少,百里是个靠得住的人,交给他我很放心,星辰和陈泽虽说每天就知道打闹,玩心大,但都是好孩子,就欠缺一丝稳妥。”

馆长高兴地说:“还好现在你来了,虽然不知道百里是从哪找到的你,但我相信,博物馆交给你们我很放心......”

这好正式......她不清楚馆长的真实意思,只得都先应承下:“馆长放心,我一定尽力为馆里做事。”

百里疏很快就从仓库回来了,甚至还顺便把休息室早已凉透的午饭拿到外面留给流浪猫狗吃。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馆长还在拉着夏锦唠叨。这些话他听了不下几百遍,他直接了当地打断:“我俩中午都没吃饭呢,别磨蹭了,下班吧。”

“你啊你,”馆长指了指他:“去吧去吧。”

出了办公室,直到二人坐上了百里疏的车,夏锦才说道:“馆长好像很舍不得退休,他一直让我们好好维护这里。”

百里疏笑了起来:“你还不了解他,博物馆后面有一幢小房子,是他专门买下来了地皮盖的,退休了也不用离开这里。”

“而且,”百里疏很佩服地摇头道:“他最擅长的就是抓人弱点,就比如他会跟你打感情牌,希望你为馆里鞠躬尽瘁,但馆长就从来不会这样对我,他知道自己说得越多我越懒得听。”

夏锦不满他这样评价馆长:“馆长这叫睿智。”

百里疏笑出声:“也可以这么理解。”

车开出去很远,夏锦这才从窗外的景色看出这不是回家的路:“我们这是去哪啊?”

“是不是给你拉出去卖了,你还得帮我数钱?”百里疏看后视镜,顺便瞄了她一眼。

夏锦声音很小:“我这不是不熟悉路吗......”

“今天馆里有个小聚会,欢迎你入职,也庆祝你的第一件工作独立完成。大家早就想帮你办了,但最近怕你没心情,就等到了今天。”他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向右探去,打开了夏锦副驾驶座前面的储物箱,“喏,礼物。”

“给我的?”夏锦看见了里面的礼盒,拿了出来。

百里疏:“打开看看。”

这个盒子很好看,体型不小,扁而宽长,夏锦伸手解开上面的丝带,打开盖子。

一大盒拼图静静地躺在里面。

“是拼图?”盒子上是莫奈《睡莲》系列画中的一幅。

“这看起来不简单,”她奇怪地问:“为什么会送我拼图呢?”

“因为我假私济公,过了今天,馆里缺失的修复师岗位估计就是你了,我们最常见需要修复的就是陶罐瓷器,不算值钱,但如果它们碎片比较完整,我们就得要修复好存着,所以快速拼图是一项很重要的能力。”

真是个大直男礼物。

夏锦觉得有点想笑:“那我觉得你应该管这个叫作业。”

她真的笑了起来:“怪不得馆长说,博物馆交给你他很放心,你确实对工作很认真。”

“既然馆长说得很正确,为表感谢,周末我们出去吃饭吧?”

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路上车少了许多。百里疏扭过头看着她:“我们?”

“对,”夏锦将拼图放回盒子里:“我,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