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五枝枪前后指着哑巴,耿永丰、方子寿,一边一个,拖着假哑巴的胳膊,直奔跨院。
此时全宅轰动了,晓得哑巴说了话,原来是个奸细。妇人孺子,仆妇长工,人人都要看看。太极陈把家人都叱回内宅,只教门人们拥架着哑巴,进了客厅。
客厅中明灯高照,群弟子把哑巴看住,站在一边。太极陈坐在椅子上,两只眼盯着哑巴。哑巴慑于严威,不由低下头来,不敢仰视,浑身抖抖的打颤。
太极陈面挟寒霜,突然把桌子一拍,问道:“路四,你受谁的唆使,到我家来?你到底安着什么心?”
路四把头一抬,忽然俯下,两行热泪夺眶而出,道:“师傅!”
太极陈断喝道:“谁是你的师傅?”
傅剑南见师傅怒极了,快斟了一杯茶,捧上来,低声道:“师傅先消消气。”对哑巴说:“喂!朋友,你究竟怎么一回事?”又问众弟子道:“他叫什么?”
耿永丰道:“他装哑巴,自写姓名叫路四。喂!路四,你到底姓什么?叫什么?”
哑巴看了看众人,众门徒各拿着兵刃。三弟子耿永丰,和太极陈的次孙陈世鹤,各提着一把剑,把门口堵住。四弟子方子寿拿着一只豹尾鞭,看住了窗户。五弟子、七弟子、八弟子各仗着一把刀,环列左右。假哑巴如龙中鸟一样,要想夺门而逃,却是不易。
耿永丰嘲笑他道:“伙计,也难为你卧底三四年,一点形迹没露,怎么今天喊起好来呢?”
哑巴未从开言,泪如雨下,向众人拱手道:“诸位师兄!”又面向太极陈道:“师傅息怒!”又向大师兄傅剑南道:“大师兄!”这才转向太极陈,含泪说道:“师傅,弟子我实在没有坏心;我这三四年受尽艰辛,非为别故,就只为争一口气……”
太极陈道:“什么,就只为争一口气?你这东西一定是贼,你要从我这里偷高招,为非作歹去,对不对?”
哑巴惨然叹道:“师傅容禀,弟子也不是绿林之贼,也不是在帮在会的江湖人物。弟子实不相瞒,也是好人家儿女,自幼丰衣足食,家中有几顷薄田,只不过一心好武,因为好武,曾经吃过许多亏,所以才存心访求名师。师傅,你老人家还记得八年以前,有一个冀南少年杨露蝉不?”又转脸对方子寿道:“四师兄,你老总该记得,我跟你老对过招,不是教你老用太极拳第四式,把我打倒的吗?”
“哦!你是……杨什么?”
“弟子是杨露蝉,八年前我曾到老师家里投过帖……”
哑巴说出这话,太极陈早已不记得了,四弟子方子寿才想起来,失声说道:“可是我的驴踩了盆的那回事吗?那就是你吗?”
哑巴登时面呈喜色,这已获得一个证人了。接着哑巴又说道:“老师,弟子当年志访绝技,竭诚献贽,不意老师不肯轻予收留。向往有心,受业无缘;是弟子万般无奈,出离陈家沟,才又北访冀鲁,南游皖豫,下了五年功夫,另求名师。不意弟子遍游武林,历访各家,竟无一人堪称良师。这其间吃亏、上当、被累,简直一言难尽。弟子当年曾发大愿,又受过层层打击,一定要学得绝艺才罢。实在无法,弟子这才改装易貌,重返陈家沟。弟子当时想,获列老师门墙,已成梦想,只盼望但能辗转投到那位师兄门下,做个徒孙,弟子也就万幸。不意弟子到此以后,才知各位师兄奉师命都不准收徒。弟子至今心灰望断,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才拔去眉毛,装作乞丐,天天给老
太极陈怒道:“你还支吾?”
杨露蝉窘得以头叩地,吃吃的哀告道:“师傅,我说,我说。师傅,我说什么呢?我实在没安坏心!你老不肯饶恕我,实怪我不该假扮偷拳。但是老师,这三四年我在师门,竭诚尽意,服侍你老,我一点坏心没有。师傅,你老身在病中,弟子昼夜服侍过你老;歹人放火,弟子又舍命背救过你老人家……”
耿永丰唾骂道:“你胡说,这把火不是你主使人出来放的么?你这是故意的沽恩市惠!”
杨露蝉忙道:“师兄,你老别这么想。那火实是蔡二支使人放的。师傅请想,你老的仇人怎么会无故死在乱葬岗,你老请想啊!”又回顾方子寿道:“四师兄,你老快给我讲讲情吧。师傅,那匿名投信,替四师兄洗冤,也是弟子做的。你老请念一念弟子这番苦心,恕过弟子偷拳之罪吧!四师兄,四师兄,那年下着雨,半夜里敲窗户,给你老送信的,就是我呀!四师兄,你老得救我呀!”
假哑巴杨露蝉跪伏地上,缩成一团,断断续续说出这些话来。太极陈不禁停手,哑然归座,回头来看方子寿。方子寿也和太极陈一样,睁着诧异的眼,看定杨露蝉,不觉各自思索起来。
太极陈暗自想:“据他说,匿名投书,喝破刁娼的阴谋,救了方子寿,洗去太极门的污名便是他做的……我在病中,他尽心服役,他果存歹心,那时害我却易。那火决计不是他放的……放火的蔡二竟无故杀身,横□郊外,听口气,这又是他做的,而且也很像……他在我家中,勤勤恳恳,原来是为偷拳?他竟下这大苦心,冒这大危险!他这么矮小的一个人,骨格单单细细的,瞧不出他竟会有这么大‘横劲’?……”
想到这里,低头又看了看哑巴。只见他含悲跪诉,满面惊惧之容,可是相貌清秀,气度很是不俗。
“我原本怜惜他,只可惜他是哑巴罢了。三年装哑,谈何容易?他如果不挟恶意,倒是个坚苦卓绝的汉子……”
陈门众弟子也人人骇异,一齐注视这假哑巴。客厅中一时陷于沉默,好久好久,无人出声。
倒是方子寿冲破了寂静,低声道:“师傅!”
太极陈只回头看了看,二目瞠视,兀自无言。
大弟子傅剑南听话知音,已经猜出大概,凑过来,仔细端详杨露蝉的体貌。见他通鼻瘦颊,朗目疏眉,骨格虽然瘦挺,面目颇含英气。这个人在师门装哑巴三年之久,难为他怎么检点来,竟会一点破绽不露吗?
(其实破绽不是没有,无非人不留神罢了。一来事隔四五年,他才重回陈家沟。二来他改容易貌,不但衣敝面垢,甚至把自己一双入鬓的长眉也拔秃了,并且眼睫下垂,故作迷离之状。他乍来时,本是剑眉秀目的富家公子;重来时,变成秃眉垢面的哑丐了。因此不但太极陈、方子寿都被瞒过,连长工老黄等也全没看出来。他自己提心吊胆,白昼装哑巴已非易事,他最怕夜间说梦话。)
傅剑南想:据他自述,是冀南世家,看他的举止气派,倒不像江湖匪类。但是他一个富家子,竟能下这大苦功吗?傅剑南不禁摇了摇头,才要开言,方子寿在那边忍耐不住,又低叫了声:“师傅!”
太极陈道:“唔!什么?”
方子寿用手一指道:“这个路四说,不,这个姓杨的说,弟子当年那场官司,那封信是他投的。”
太极陈道:“怎么样?”
方子寿迟疑道:“刚才他说的放火救火那一档事,已经过去了,随便他怎么说,这话无凭无据,一点对证不出来。唯有那封匿名信是怎么投的,是什么辞句,那可是有来历的,不是局中人,断不能捏造……”说着看了看太极陈,就接着说:“弟子看,莫如就从这一点盘问盘问他。只要他说的对,证明那封匿名信是他投的,他准总算对咱们师徒尽过心,没有恶意;我求师傅斟酌着,从宽发落他。”耿永丰也插言道:“匿名信的笔迹也可以比对。”
太极陈不语,脸上的神气是个默许的意思。方子寿便过来发问。傅剑南道:“四弟,你说的什么匿名信?”
方子寿就把自己遭诬涉讼,承师傅搭救,虽然出狱,却是谣言诬人太甚等话,对剑南说了;又道:“多亏师傅收到一封匿名信,才揭破了仇人的奸谋,把真凶抓住……”说时眼看着杨露蝉,问道:“那封信是你寄给师傅的吗?”
杨露蝉忙答道:“四师兄,那封信是我写给你老,送到你老府上的,不是给师傅的。你老忘了,那天晚上蒙蒙淅淅的下着小雨,是我隔着窗户,把信给你老投到窗台上。你老那时候,不是先喝了一回酒,就同嫂嫂睡了。我跟你老说过话,你老不是还追我来着?”
方子寿不禁失声道:“哦!这话一点不差。”
太极陈眼望方子寿,方子寿点点头,复向杨露蝉问道:“姓杨的,你下这么大苦心,到师傅门下,究竟存着什么意思,这先不论。你说那封匿名信是你写的,你就说吧。只要把投信的情形,前前后后,说得一点不错,信上写的都是什么话,那些话你怎么得来的,只要你说得全对,那就是你怀着善意来的,我就向师傅给你讲情。”
杨露蝉凄凄的低声说道:“弟子是怀着善意来的。四师兄那档事,实在弟子费了好些时,亲友们曾经设筵欢送,预祝成功。弟子把话说满了,这一下子被拒出河南,弟子可就无颜回转故乡了。”说到这里,不禁呜咽有声,泪数行下,道:“弟子家本富有,到了这时,竟落得有家难归,便在外飘流起来了……”
傅剑南道:“那么,你就入了江湖道了,是不是?”
杨露蝉拭泪抬头道:“师兄,弟子不是没名没姓的人家,那里会干那个?我在各处飘流,我仍是东一个,西一头,投访名师。江北河南一带,凡是有名望的武师,弟子都挨门拜访。也和老师门前一样,只要打听这一派的拳术好,我的体质可以勉强得,我就去投贽拜师。”又叹息道:“可惜的是,弟子白白耗费去了四五年的功夫,慕名投师多处,到后来竟发觉这些名武师不是有名无实,虚相标榜,就是恃强凌人,迹近匪类。再不然,就拿技艺当生意做,有本领不肯轻传人。弟子于其间,吃亏,上当,遭凌辱,受打击,不一而足……”
这末后一句话,又有几点击到太极陈的短处。方子寿等不由转头来,看太极陈的神色。杨露蝉也省悟过来,不由又变了颜色。谁想太极陈满不介意,只痴然倾听,捻须说道:“你说呀!这四五年,你都投到谁那里,学了些什么,为什么又转回来呢?”
于是杨露蝉接着细说这四年来的访师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