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尹楼兰睡不着,端着灯找药。
千年槐他留的有,就在最上层的药匣子里收着,雷击的白烟他封存在了魔蜂的蜡中,鲛油也还有半瓶,量是足够的。
就差一味紫冥渊魔火烧过的紫菖蒲灰土了。
尹楼兰慢吞吞爬下梯子,端着灯闭眼思索。
紫菖蒲自然是魔域的最佳,鬼见语外围也有,找到紫菖蒲后,他自己可以烧,只是这样自己身上可能会有魔气残留。
看来只能和绮柳见一面了,她应该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顺便,得告诉她凌渊公主在聆夜城。
尹楼兰推醒坛中妖,轻声细语道:“我有一味药,需要现在去采,大约需两三日才能回,你的药汁我放这个格子里了,自己记得按时服用。”
坛中妖叶子揉眼,惊讶道:“啊——你现在去?”
“药不等人。”他说。
坛中妖知道尹楼兰的一些药材采摘很是刁钻,什么沐浴十日月光即将含苞待放的花,三日雨水三日晴后将快要凋零的叶子在寅时恰巧摘下之类的。
所以他说要去采药,坛中妖并未起疑。
不过,尹楼兰去采药的这身打扮——仔细打理的发丝,还戴了掐丝银饰,穿了压箱底的深紫春衫,披了件崭新的朱红轻纱罩衣,双手举着搭在发顶,匆匆隐入了无边夜色中。
坛中妖叶子托腮,想了半宿,认为尹楼兰这是去和药草们幽会了——尹楼兰作为一名古怪医士,采药堪比幽会,很正常。
清晨,隔壁茶水铺还没开张,凌渊公主就来了。她直奔医馆,见门板半敞着,里面黑漆漆的,也没动静。
“忘上门锁了?”她彬彬有礼站在门板前问坛中妖。
坛中妖脑袋一点睁开眼,嘴甜先喊:“早,宁主子。”
凌渊公主今日外白里红,如雪中红梅,又雅又亮眼。
坛中妖心说,不愧是龙女,贵气十足,这风姿,随意站着,整条街都被她周身的光映亮。
凌渊公主凑来,珠白幽润的玉贝扇子一收,比在唇边,露出一抹笑来,压低声音问:“尹先生还在睡?”
她唇角扬着,即便动怒也天然自带三分笑。
这种好脾气的模样,坛中妖也敢放开了同她嬉闹,开口玩笑道:“宁主子热情似火,小医生招架不住,已连夜逃了。”
“喔?”凌渊公主兴奋道,“何时逃的,都带了哪些家当?”
坛中妖乐呵呵道:“昨夜丑时,带着药箱背篓,穿得漂漂亮亮跑了。”
“私奔啊……带够钱两了吗?”凌渊公主笑得春风和煦。
“嗨,他能有多少钱两,奔到繁都坐个船恐怕都不够。”坛中妖打趣道,“您还不赶紧追上,给他送些盘缠。”
“哈哈哈……”凌渊公主一阵笑,眯眼道,“那岂不是逃得更远,我可不做这赔本买卖。”
笑完,凌渊公主食指抵着扇子,压着半边的门板朝里望了眼,正色道:“采药去了?”
坛中妖也不跟她继续玩笑了,本分回答:“是呢,能让美人儿上心的,也就那些药草了,什么需在寅时摘下,需等到太阳升起时剜出土,讲究多了去。”
“何时回?”
“说得一两日。”
“……”凌渊公主凝眉看完,又展扇掩口,两只蕴了金色的黑瞳笑意盈盈,“不会真是为了逃我吧?”
“哪能呢,跟宁主子透句话。”坛中妖神秘兮兮道,“美人儿心善,特容易被打动。”
凌渊公主低头瞧着这上道的坛中妖,感兴趣道:“你叫什么?”
坛中妖开心道:“咱哪有名字啊,我就一山中野妖,嘿嘿,宁主子看着叫吧,得您赐名,那我可就是坟头冒青烟了!”
“平日里,他叫你什么?”
“美人儿话少,从来没叫过我名字。”坛中妖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下来,眼珠子齐齐都往上看,“嘿——”
他头顶的叶子一颤一抖,从发旋中间钻出一朵番红的小花,啪嗒开了花。
“嘿嘿!”坛中妖双手捧着头顶的花,乐了起来。
凌渊公主眸中金色一闪,喜道:“原来是株射干。”
她摇扇,挑眉道:“你家小医生栽培你,是要把你入药吧。”
射干,清热解毒,是味良药。
“叫你甘清如何?”
“谢宁主子赐名,嘿嘿,我有名字了!”坛中妖边说边将药汁整瓶倒入土中。
凌渊公主逗完他,转过身,下一秒就收了笑。
“宁主子,您那些随从呢?”坛中妖问。
凌渊公主背对着他,看不见脸上表情究竟如何,但语气含笑:“不多打听,多寿多福。”
尹楼兰进入鬼见语后,只往浓雾中走,彼时还未及天明,鬼见语的雾竟然是紫红色。
这便是民间传说的魔域屏障,紫冥渊魔火烧开大地后飘落的山灰,魔火剧毒,灰烬自然也浸透了毒,除了魔,其余生灵沾身即死。
尹楼兰双手举着罩衣,半垂着眼,在这紫红山烬中悄然走了许久,攀上了一处崖洞。
他放下背篓,长睫微微颤抖着,不多时,手中显出把一丈长的骨白长箭。
他扯了山洞旁的毒藤,又削了根黑紫色柔韧的树根,慢条斯理缠了把弓。
接着,他用那骨白长箭划破手指,殷红的血润如珠,缓慢地沁出一滴,坠在箭头上,血如油裹住了并不锋利的箭头。
尹楼兰闭目,双手合抱住箭头,片刻后,那箭头上的血燃起了紫色的魔火。
搭箭,睁眼,他的眸中亮起幽幽紫色,松开手指,长箭划开屏障,没入魔域长空。
他默默站在崖边,神色淡漠,等了好久,见远处有亮起一道朦胧紫光。
这是绮柳给他的回应,已经知道他到了,请他原地等待。
一滴雨滴在袖口,尹楼兰抬头,叹了口气。
魔域上空,白昼黑夜模糊不清,霜雪雨电更是说来就来。
尹楼兰弯腰进山洞,找了洞深处的一处干燥地方,罩衣搭在身上,先是靠着墙等了会儿,而后因水重又冷,只好躺下来,搭着外衣睡了。
先是雨复是雪。
长发及腰的魔姬,袅袅婷婷,如一缕妖娆烟,一条艳蛇,赤着脚,踩着风,楚楚谡谡,烟视媚行。
她缓步走来,轻盈落地,玉白的脚踩在山石上,脚趾如贝,蔻丹色艳。一张脸如雪细白,眉淡如烟,一双眼睛媚柔,紫眸轻动,那媚意便流溢到眼角,看什么都似带了勾,缠缠连连,酿着款款深情。
黑纱罩萝裙,一步一摇,修长一双玉腿交叠着若隐若现。
她缓缓走进山洞,手中悬着一缕鲛灯幽火,凑到尹楼兰身前,倾身去看他的睡颜。
目光中流露出的,不仅仅是思慕,还有几分高高在上又恨不得双手奉上的怜爱。
尹楼兰因这雨雪睡得昏沉,她能看到,在他的层层包裹下,灯火虚弱的跳动着,似随时都能被雨打风吹灭。
她的手轻轻抚过尹楼兰的头发,轻柔地好似怕重一些就将他揉灭。
她就这样看了许久,才将幽火移近了,俯在他耳边,柔柔叫醒。
“哥哥。”
尹楼兰倦倦睁开眼,低低应了一声,撑着身体坐起。
“绮柳。”
“哥哥,在这里。”绮柳的手中托出一方精巧的螺钿盒,里面就是魔火烧的紫菖蒲灰土。
“哥哥,有鲛珠。”绮柳又捧出满把的浅蓝鲛珠。
尹楼兰摇了摇头,只收下了紫菖蒲灰土。
“还好吗?”他问。
绮柳没有回应,只是看着他,目光缱绻。
“凌渊公主……”尹楼兰改口,“我是说龙女,她来了聆夜城。”
绮柳的目光变冷了。
“哥哥困扰吗?”
“也没有,我还好。”尹楼兰垂眼,“ 只是同你提个醒,她似乎在找进魔域的方法。”
绮柳的语气也冷了,只是咬字仍然引人遐思般柔媚:“流云断进不来,她也一样。”
“我在想……如果,能让龙女看到你治下的魔域,魔亦能安居乐业,和外面的人一样过日子,或许不动兵戈就能……”
“哥哥在想什么!”绮柳整个人如蛇般贴近了尹楼兰,空洞的紫色眼眸泠泠盯着他,“我们是魔,而龙降世,就是要与我们不死不休。就算让他们看到了,也会被他们颠倒黑白,到时候,整个魔域,都会成为焦土,你想让我的心血化为虚无吗?”
“我没有……”尹楼兰摇头。
“很好,很乖。”绮柳温柔笑起。
“魔域交给我,我的决定,你不得过问。是上次的教训不够深吗?”绮柳的手指绕着尹楼兰胸前的垂发,“哥哥只需活着,只要哥哥活着,即便龙全来了,也无法踏入我的国度。”
“尊主,魔火将熄,该回去了。”洞口边,高大的灰眸魔出声,并冷冷看了眼尹楼兰。
绮柳松开手指,起身前,忽然压到尹楼兰的胸前,手瞬如枯骨,紧紧抓着他的心口,紫色眼眸里卷着愤怒与厌恶,如火乍起,厉声问他:“这里,会背叛我们吗?”
尹楼兰闭了闭眼,回答:“这颗心,是我的,我知道自己该是谁。”
“楼兰,好孩子……”魔姬轻抚着他,极尽温柔,“我爱着你。”
尹楼兰蹙起了眉,轻轻点了点头。
魔姬站起身,幽幽笑着,却是说:“所以,不要插手我的事,不要到我的地盘来。魔域内仍有不服我的存在,以后,我未召,你不许来,明白了吗?”
山洞内静了许久,尹楼兰回望向她。
“父亲的誓愿,你的誓愿……我们的誓愿,”尹楼兰问,“是一样的,对吗?”
让魔与世间万物一样,在自己的一隅天地内,过平静的日子。
绮柳看着他,无表情的美丽面容,突然绽出魔的诱人笑容,柔柔说了声:“是啊,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