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谢尔盖·安德烈耶夫
在埃及红海岸边的疗养区胡尔加达,“贵族酒店”算是一家最好的酒店了,这倒不是因为广告上说这家酒店的房间都是五星级的标准(那叫什么五星级啊,要是按国际标准算三星半都勉强,连独立的浴室都没有,只是卫生间里有一个淋浴的地方,用一块小帘子围着),说这家酒店最好是因为这里有大片的绿树和草坪:棕榈树、灌木林,草坪都是十五六年前栽种的,泥土是特意从远处运到这片沙漠来的,现在这些花草树木在明媚的阳光下开着白色和红色的花儿。酒店的浴场用石头墙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以防止外面的游客进来。每天晚上,服务员都用特制的耙子把沙滩整理平坦;白天,那些不愿意在游泳池旁躺椅上休息的游客就躺在这片沙滩上的一排排木床上,木床上方撑着一把把编织得像鱼尾菊似的太阳伞。这儿的姑娘们差不多都是赤身裸体:上身不穿胸罩,下身只穿着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小游泳裤衩,这被认为是回归自然。
一对男女刚刚从开罗回到这家酒店。这个男人五十岁左右,看上去身体强壮、神情自信,而且一看就是个有钱人。他的女伴二十二三岁,是个绝色的金发女郎,身材修长苗条,像一根拉开的弦(因而显得比这个男人还高,特别是穿高跟鞋的时候)。他们游玩了整整一天一夜,已经折腾得筋疲力尽了:参观金字塔时正赶上炎热的正午;汽车在一片片肮脏的街区穿行时尘土飞扬;那些贼眉鼠眼的卖纸莎草纸的小贩们不停地纠缠着要“小费”,大呼小叫地漫天要价(那些小手工艺品本来一钱不值,而他们动不动就要一两美元,连他们自己也很清楚他们要的价格有点离谱);后来在尼罗河上的游动餐厅吃午饭时,两个乐手装模作样地演奏的吉他和小提琴,更是让人忍无可忍;再加上返回时还要坐六个小时的车,所以当汽车里电风扇吹来的小风和车厢里的闷热一起袭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疲惫不堪、昏昏欲睡,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就是快点儿洗个澡,把身上、头上、脸上的阿拉伯尘土洗去,然后钻进被窝,躺在清爽的床单上,相拥而眠。
这两位是从俄罗斯来这儿度假的。现在这个男人坐在床上,他的女伴正在整理着装满了各种各样纪念品的旅行包。
“谢谢你,亲爱的,”她回了一下头说,“你看,这些玄武岩的小雕像,还有这些小金字塔……我满意极了。”
她吻了一下这个男人。男人脸上一昼夜间长出的花白胡子扎得她皮肤痒痒的。
他们是一年前在一个小镇认识的。这个姑娘当时就住在那个小镇,这个男人去那儿出差,那儿要建一家大工厂,财务方面的事务正好由这个男人负责。那时是她第一次接触这个男人长满胡须的下巴,也就是在当时她就让这个男人明白了,她是多么喜欢他这样做。后来他把她叫到了莫斯科,给了她一个科长的美差。三个月后他们就一起来了胡尔加达。
“这一天虽然很累,但挺有意思,”男人依旧在床上坐着说,“咱们吃点儿葡萄吧。这一路折腾得我嗓子都干了……”
“还是先洗洗澡吧。”
“当然了,”男人笑了笑说,“咱们俩在汽车上干得真棒。”
“因为大家都睡着了,车上又那么暗……可是我觉得前面座位上的人还是发现了什么。”
“我看,他们自己也在干那种事,不过是悄悄的罢了。”
“这里的星星为什么这么大?”姑娘突然停在门口问。“我在家乡那个偏僻的北方小镇的时候,看见天上的星星就像一个个小句号似的。这里的星星才是真正的星星。为什么?”
“这是非洲,”男人的解释有点牵强,“你知道吗?在这儿性欲强了,星星也大了。可这里的人退化了:那么宏伟高大的古石像,那么灿烂辉煌的历史,可现在这里的人却成了一群奴隶和小偷。你不觉得是这样吗?”
“我太爱你了,”她原地未动,赤裸着站在他的视线内,答非所问,“我一直幻想着能有这么一次旅行,现在终于实现了。你真是个好人,谢谢你选中了我。”
“我也有个梦想,”男人一直注视着她说,“梦想着能找到一个像你这样的姑娘,一个还没有被商品社会腐蚀的姑娘。洗完澡快点儿回来,我先准备一下。”
姑娘微微一笑,飞出了男人的视线,随手关上了身后卫生间的门。
她在门口停了几秒钟,等镜子上方的日光灯打开后,她看了一眼镜子中自己的样子,表情突然变了,变得和刚才跟那个男人说话时完全不同了。现在这张脸上写满了不满和愤恨,带着一种既鄙视周围的一切、也鄙视她自己的神情。
“婊子,”姑娘用低低的声音说,“你现在就陪这个大钱包生活吧。活该,你这个婊子!”她边动手洗睫毛膏,边想了一下后继续说着,但不出声了:“色鬼,装得好像是人到暮年动了真情……要不怎么会这么抓紧时间?他是要好好享受享受余生。真恶心!”她浑身哆嗦了一下,又往镜子里看了看说:“现在就忍着吧,能躲到哪儿去呢?忍着吧,朋友,要不就没办法活下去:那个小镇子不能回去,可在该死的莫斯科不上床什么也干不成。”
她涂了几次洗发水,洗得非常认真,然后又回到洗手盆那儿刷了牙。最后她还往身上点了香水——耳朵后、前胸、平平的肚子上都点上了。姑娘又看了看自己,重新露出刚进卫生间时那种既愉快又调皮的笑容,还撅起小嘴向镜子里的自己眨了眨眼睛。她带着这样的神情,用一条深蓝色的毛巾裹住身子回到了房间。她那晒黑了的、修长的胴体格外引人注目,一头金发梳得一丝不苟。
男人还像以前一样在床边上坐着,他的女伴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用双手搂住了她,解开毛巾,在她很有弹性的屁股上亲了一口。他觉得,最近这些年,透过和女人这种最原始最本能的关系,他一直在寻找着一种不可捉摸的东西,希望这种东西能帮助他克制住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越来越疯狂的放荡。因此,当他那时在北方遇到这个小女孩儿的时候,他认为他终于找到了。他觉得,他真的能够在黑暗的夜空中看见一颗颗又大又亮的耀眼的星星,这是他一生中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梦想,因为通常是这样,不管你怎么仰视夜空,你也找不到你要寻找的东西。
他多么渴望,渴望那种不可言喻的美妙感觉——而现在他在这里,星星也近在咫尺。
男人动身去洗澡了,姑娘从被窝里向他挥了挥小手,吃起了葡萄。
这个男人也像姑娘刚才那样,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停了下来,从梳妆架上翻出了他的剃须刀。他也看了看镜子中自己的样子,目光阴郁。
“去你妈的吧!别演戏了!”他仿佛看到了留在镜子中的她刚才照镜子时脸上的表情,嘟囔了一句。“她和我做爱,不过是逢场作戏。连接吻时都撇着个嘴。我们一到这儿,我就该让她滚蛋……没必要把心思浪费在她身上,浪费在一个婊子身上。我本指望……”
他往脸上涂好了剃须膏,反复刮了几遍两腮和下巴上的胡子,感觉已经像以前一样清爽了。脸刮干净后,他又洗了澡,全身都轻松了。
“我和她在一起还不错,”男人边按着香水瓶的喷嘴往身上喷着价格昂贵、气味浓郁的香水,边对镜子中的自己说,“在别人眼里,我们不就是天生的一对嘛!”
他也像她刚才那样,在镜子前换上了一副笑容,然后迈步回到了房间,他的女伴一丝不挂地坐在床上,双唇叼着一颗葡萄。姑娘闭上了眼睛,身体向他倾过来,让他用自己的嘴去接那颗葡萄。男人想了想,那颗葡萄肯定味道不错,没有核儿,果肉甜美。于是,他熄了灯,拉下了窗帘。
胡尔加达的夜空中,挂着一颗颗又大又亮的星星,但是这家酒店的这个房间里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