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维克多·科克留什金
老作家萨弗雷金住的地方虽然不是莫斯科郊外着名的别墅区佩列杰尔金,但那也是一个挺不错的别墅区。老作家把在莫斯科市内的房子租了出去,自己则搬到了这栋别墅里。好在别墅里有水,有电,有煤气,而且还有一把大铲子。冬天到来的时候,作家就用它铲从门廊到篱笆门口的积雪。但不管作家门前的积雪铲与不铲,现在早已没人肯登作家的门了。甚至有时候有人无意中遇见他的时候,也像躲避传染病人似的,远远地就避开了。可后来发生的事却出乎了人们的意料……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年轻人租住到老作家在莫斯科市内的房子里之后。这个年轻人来莫斯科的目的很明确:干事业,闯天下。他觉得,只要他能找到一个有钱的赞助人,再加上自己能模仿列夫·列谢科、科布宗和日里诺夫斯等这些明星的过人本领,登上克里姆林宫的舞台,成功成名,易如反掌。荣誉、鲜花、金钱很快就会接踵而至,而他也会经常接受各大媒体的采访。他甚至连记者可能问他的问题的答案都想好了:
“您有什么爱好?”“工作。我唯一的爱好就是工作。”“您最喜欢什么饮料?”“法国苹果白兰地和伏特加。”“您喜欢去哪儿度假?”“我只喜欢塔希提岛。”
总之,这个年轻人已经为扬名世界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这份早就应该降临到他头上的荣耀却迟迟未到,所以他每天只好游荡在各种夜总会里消磨时光,寻欢作乐。突然有一天,一家报社打来了一个电话,当然不是打给他的,是打给房子的主人老作家的。报社问老作家,当代俄罗斯作家中他最推崇哪一位。年轻人懵懵懂懂,模仿着老作家低沉嘶哑、含混不清的语音说:“当代最优秀的作家非米纳耶夫莫数。他的作品让我着迷,在我看来,他简直可以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相媲美!”
其实,米纳耶夫的作品他根本就没读过,只不过是这个名字大家经常听到,就算你不想记住也会不自觉地记住,就像那种经常出现在电视广告上的瑞士blend-a-med牌牙膏一样。
年轻人的回答很快就刊登在了那家报纸上,老作家的名字又重新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中,就像一只躲在衣柜里的蛾子,终于飞了出来,重见了天日。就在老作家还在郊外的别墅里清扫那条根本没人走过的小路时,他莫斯科市内家里的电话已经被各大媒体打爆了:
“您如何评价我们国家那些追求西化的人?”一家报社打来电话问。
“完全西化是众望所归,”年轻人再次模仿老年人特有的那种嘶哑的声音说,“如果我现在还年轻的话,我一定会是一个西化的忠实支持者,并引以为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
“您对不平等的婚姻有何看法?”这是另一家媒体提出的问题。
“我们这个机会均等的国家不可能存在不平等的婚姻!”年轻人不仅把老作家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而且对自己的聪明睿智也颇感自豪。
但与此同时,这个年轻人也终于意识到他的明星梦彻底成了泡影。
他四处奔走,但屡屡碰壁。所以有一天,当一家杂志社打电话问老作家有没有新作品要发表的时候,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想报复谁,随口就说:“有,当然有。刚刚结稿!”
“那就给我们吧!”电话那头说,“您可以直接发到我们的电子邮箱里来。”
年轻人记下了那家杂志社邮箱的地址。可作品上哪儿弄去呢?从网上抄?他不敢,会被发现的。从作家们以前写的书里抄?老作家的藏书现在还都摆在书架上。但只要看一眼那些书的样子,趁早还是算了吧。
他刚要放弃写作这个念头,突然看见电视里一个正在访谈节目里做客的诗人穿的衬衫和他身上的这件一模一样,他又来了勇气。
“我自己也能写!”年轻人终于下了决心,“就写我怎么来到了莫斯科,以及我在莫斯科所经历的一切!”反正他也没打算对自己写的东西负什么责任,于是他就头不抬眼不睁地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猛敲了起来。
还别说,这个年轻人还真写出了一篇疑似中篇小说的东西。拼写错误由电脑自动校正了,小说中的景物描写摘自屠格涅夫的作品,名言警句取自拉罗什富科的《箴言集》,诗歌(他的大作中居然还有诗歌)选自一本诗集(诗集在作家的书架上多的是)。
稿子寄出后,年轻人还在自己刚刚在莫斯科认识的女朋友面前炫耀了一番。但他的这个女朋友除了钱以外,好像对其他的什么东西都不感兴趣。不管你跟她说什么,她脑子里想的都是钱。比如,你刚跟她说完:“太阳系有两亿五千万颗行星。”可她却接着问:“一辆标致车现在多少钱?”
年轻时遇到一点儿坎坎坷坷那也是在所难免的事儿,所以这个年轻人觉得,在未来的日子里他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可以去尝试……长话短说,在一个雾霭沉沉的早晨,年轻人把钥匙交还给了老作家的姐姐后,就动身去了火车站,他要离开莫斯科,接着再去其他地方闯荡。如果我们这个年轻人真有创作才华的话,他也许会争分夺秒地抓紧时间去构思一部新作品,然后耐心地等待发表;如果我们这个年轻人确实有经商的本领的话,说不定他现在正计划着如何掘到自己的第一桶金,但遗憾的是我们这个年轻人所拥有的只是对未来美好生活(按照他自己理解的美好生活)的幻想。现在他坐在车窗前,自己安慰着自己,能成为演员当然好,但是经商会更有前途:每天拎着公文包,买卖股票,签订合同,忙完这些生意后,就坐着白色的豪华游艇在蔚蓝色的地中海上徜徉……此时,虽然他的眼睛还在望着窗外白雪茫茫的大地,但思绪早已经飘到了远方,飘到了烟波浩渺的地中海上……而此时,在莫斯科郊外的别墅里,老作家还是每天早晨都要铲雪,如果前一天晚上下了雪的话。铲完雪后,他就习惯性地坐在写字台前写作,像从前一样,想起什么就写什么,不连贯,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情节。他边写边听音乐,有时候也听听收音机。突然有一天,收音机里一阵喧哗之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老作家萨弗雷金沉寂多年之后,作品今天终于又和读者见面了,我们可以这样认为,老作家萨弗雷金创作的第二个高峰期已经来临了。作家勇敢地摆脱了厌世情绪,他不仅接受了我们这个时代,而且及时地扞卫住了自己参与文学进程的权利。”
晚上,老作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一直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最后他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肯定是哪个出版社再版了他以前的什么作品。第二天早晨,他边清扫从门廊到篱笆门口的那条小路,边想:
“人们还没有忘记我,大家还记得我这个老萨弗雷金!我是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被人们忘记的!那些文坛上污浊的泡沫早晚有一天会消失,而我萨弗雷金将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