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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旅程,与恨搏斗的旅程,从这里开始。

「魔钪,魔镜……谁是世界上最该死的人?」

费文走到镜子前站定,另一个费文冷眼旁观。

椭圆形长镜,若干年前小青跟阿宝还在一起时送她的生日礼物。小青说,费文拜托你出门前照照镜子,不要老那么邋遢。才不邋遢,椒椒说,这就是她的风格……。费文没意见,她对那面镜子、对小青和椒椒的话都没意见,然而洁西有意见,她说那么大一面镜子叫人神经紧张,「老觉得你屋里凭空多出一堆「东西」,鬼影幢幢!」洁西把她做衣服剩的碎布头拼缝成一大块帘子盖住,长镜也就从此隐姓埋名了这些年。

其实当初这帘子一罩,才真是鬼影幢幢让费文神经紧张。哪,中间那块栗色麻,洁西衣袖飒飒有风刮过手腕一只晶白玉镯,麻粗玉冷,费文的手心指腹还记得这触觉……上面那方湖绿,没错,就是洁西那条纱帐似的大蓬裙,某年圣诞夜横扫林森北路黛安娜舞池……下面这片年代更早,那是洁西一度锺爱的水蓝冰纹露背装,某年夏天众人从圆山动物园越基隆河走到天文台再杀往士林夜市,午后闷雷隆隆如战鼓,众女将们斗志昂扬,费文走在队伍末端,一路赤胆忠心追随水蓝冰纹如追随女皇的旗帜……

往事历历在目,佳人巧笑倩兮鬼影幢幢。块布寸缕已足够测她胆量了,她怕洁西,没错,但以毒攻毒总有练成金刚不坏身的一天。尤其这两年来,洁西生下芽芽又离婚以后面貌丕变,这些碎布头反倒成了可贵的考古标本,让费文藉以勾勒过去的洁西──曾经湖绿冰蓝◎紫嫣红的洁西,曾经柔软垂坠丝光纺雪的洁西……现在洁西削短发剃细眉,穿衣非黑即白,生产后甲状腺出了问题不胖反瘦K 瘦骨嶙峋脸色青白的洁西虽仍擅放毒,不过更像个吸血鬼。

冷眼旁观的费文叹了口气,另外那个费文则伸手将镜子上那块拼布拉了下来。生平头一遭,费文看见了赤裸裸的自己。

镜马里的女体居然令她感到好陌生。「嗨!你好!」她跟她打招呼。她凑近她,仔细触摸她的脸,她看到她这里有一颗痣,那里有一块斑。她轻轻拂过她颈子上的细纹,手指随着她锁骨的坡度起伏,上坡,下滑……她检视她胸前两小球圆圆鼓起、名之曰乳房的东西,她的手绕过乳晕乳头,发现右边乳晕有四根毛,左边有三根。她一节一节爬过她的肋骨,抵达肚腹。她滑过她内凹的腰线,凸出的骨盆。她梳理她肚脐下方、两腿会合处一丛鬈曲的黑竭色体毛,体毛所覆盖的,当然,她晓得,是阴唇阴核阴道。就常识上而言她也了解,在费丽文的肚皮底下、骨盆腔里面,有两个卵巢和一个子宫。

她找出小钪子与穿衣镜对照,看费丽文的左侧脸、右侧脸,连耳窝都没放过。她检查她的背,在她背上找到三颗痣和两颗黑头粉刺。她再检查她的胳肢窝、肚脐、肛门……。越看头皮越凉。关於费丽文,她了解多少?这副肉体,这副已跟她相处了三十几年的肉体,居然他妈的这样隔阂这样陌生。

多么悲哀,冷眼旁观的费文几几乎要落下泪来。疏於照料三十三年,费丽文就算立时萎掉也危不得谁。能不萎吗?她头顶乙冒出数茎白发,她已经连续做了七七四十九夜的相同噩梦无法好睡,她一再梦见白发银丝三千丈将她密密缠缚成一具木乃伊。谁都知道她怕黑,她睡觉要点十二盏一百瓦灯泡并不是新闻,阴天她最赢弱,雨天她最憔悴,日光是她的活命仙丹──然而她今天居然将日光阻绝在斗室之外,如困兽於洞穴中垂首踱步……

差不多是时候了。

血液自下体大量释出,白发从顶上源源滋生。

还长命百岁呢!十一月底过生日的时候,洁西在她脖子上系红线绳,绳坠「长命百岁」金锁片。费文简直怀疑自己跟芽芽一样是个吸奶嘴兜尿片的小鬼,还来不及长大长熟就萎掉的小鬼。

那晚洁西为她准备了她所锺爱的CHIVAS,而且是二十一年份的Royal Salute. 费文一个人就干掉半瓶,末了两杯是on the rock ,加了冰块的,但还是醉得一塌糊涂。

半夜洁西摇醒她,「来洗澡!」

费文本能抓了摩托车钥匙就想逃,却颠颠倒倒一路被洁西推进浴室。莲蓬头泻下千万条水柱敲得瓷砖地震耳欲聋,她的衣服裤子湿搭搭贴在身上,洁西帮她解扣子,她举手挡开。「干嘛?我手有毒啊?」没错是有毒……费文全力集中心神想开口,怔忡间已被洁西剥得只剩汗衫内裤。她猛然警醒退到墙边,洁西朝她逼近,她紧贴墙壁无处可逃。然而洁西却只是过来抱住她,两手安静扣在她背后。费文放松警戒张臂拥住她,哗啦啦的水瀑织成网裹住她们,钻过来又穿过去的水是小鱼透明鱼。

终究费文的澡没洗成,到洁西房里找了衣服穿上,回来靠在浴室门口跟她聊天。

「有饼乾欸,昨天烤的,要不要吃?」洁西一把纠乾湿淋淋的头发转头问她。

「留给芽芽吃吧,我不吃。」

「这礼拜芽不来,跟她阿嬷去日本。」

「吴志鹏呢?什么时候结婚?」

「下个月。」

「芽芽跟你?还是跟他?」

「拜托!跟我她就衰了,我也衰。」

费文看一眼洁西骨棱棱的背,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你多久没做爱了。」

「嗄?」洁西看她。

「我问你,多久没做爱了。」

两人沈默只余水声。费文看洁西半晌不讲话,回客厅坐在地板上打俄罗斯方块。

她听见洁西到后阳台关瓦斯的声音,听见她吹头发开关衣橱洗碗盘收垃圾的声音。方块从天而降,凸的凹的横的直的,下冰雹般掷地有声,敲得费文脑袋咚咚响。前滚翻,后滚翻,左转右转,腾空落下成一列,刷──自地平线消失。消失之必要,空白之必要,节制之必要……费文突然嗅到咖啡香,洁西不知何时已坐在她身后。

俄罗斯方块都打倒最后一关了还游刃有余,费文住手,无聊毙了。

「死啦?」洁西问她。

「就是死不了,有够烦!」

「换别的嘛,一直打这个,打几百年了也不腻。」

费文突又嗅到别的气味,低头闻了闻自己,「这衣服有你的味道。」

「废话!我衣服当然有我味道。」

「狐臭味。」费文逗她,其实是想逗自己。她紧张。

「你才有狐臭!」洁西踢她一脚。

费文调匀呼吸往后靠,顺便扑过洁西的脚丫来玩。其实洁西并不怕痒,但每次都会假装很痒的样子呀呀乱叫陪费文玩。现在却没动静。费文扳扳她脚趾头,又抠抠她脚底,她仍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费文放下她的脚丫,手都凉了。

「你刚刚问我多久没做爱──」声音幽幽传来。

「随便问的,」费文急了:「你不用讲,真的。」

「上礼拜……」洁西迳自往下说:「跟一个男同事──」三言两语石破天惊,躲都来不及,「前几天跟阿宝,昨天跟王咏琳……」

费文头骨遭落石击碎成一片片。

「还有贾仙──」洁西继续说:「他们三个都跟我做过,从以前到现在。」

哇──操!

费文努力拼凑碎裂的头骨,什么念头都没有只除了痛,好痛,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果然如此?果然到头来真正的外人就是她?太阳下山了,大家来做爱,那个大同世界爱情乌托邦不独是洁西一个人的,她们联手创造了它,创造了那奇异壮观的生物链。而她落单了。

「洪美华呢?冯端如呢?小青爱玛椒椒曼卿还有哪个漏掉的?是不是连盖子盖书婷都有份?」费文嗓子尖了起来。

「拜托!」

「芽芽真是吴志鹏的种啊?」费文冷笑,杀戒既开就杀到底吧,人不怕我死我还怕他没命?

「不知道耶,」洁西还手:「说不定也不是我的种,根本抱错了!」

「噢,那真糟糕。」

「是啊,真糟糕。」

费文拾起地上的电玩调到最后一关,低头再打。速度之必要,空间之必要,节制之必要……凹的凸的方块不是方块纷纷而出,三角形圆形梯形多角形点和线漫天飞舞……费文眼花撩乱,乱了乱了,整个整个都乱了,她眼冒金星两耳嗡嗡作响──干你娘这要怎么玩啊?

「……每一个,都?上?过?了……」费文回味过来,原来她们不是一只只在白头偕老,而是一群!真相大白,同志们早已串联而她丝毫未曾察觉,当大夥纷纷交换着回春丹大补丸,唯独她,她还在这儿顾影自怜。真是连镇捶胸顿足都可以省了,多么不甘心──就这样?玩完了?

「Come on !不爽就不要玩嘛!」洁西拿走她手上的电玩,「去睡觉好不好?明天还要上班……」说着拉她起来。

费文两条腿突然瘫掉一样无处着力,快倒下的一刹那她攀住洁西如同攀住一截树。洁西晃了一下,随即接过费文抛来的重量想稳住她。可是稳不住啦,费文顺势下滑,手掌滑过洁西肩胛和背,接着膝盖一软,跪了下去。洁西被她顺势一带扑倒在她身上,费文攫住洁西,吻她。她吻她的额头眼睛鼻子嘴唇下巴,狠狠啃◎她的脖子。突然她尝到一股咸味,温湿似血。她溯源而上,原来──她的眼睛──原来洁西竟,竟哭了吗?她俯首舔舐,没错是眼泪。

她从来没见过她哭,她自己从有记忆以来也没哭过。久违了啊,眼泪的味道,多感人的一刻,该哭的不是吗?南海鲛人有泪,泪成粒粒珍珠……费文眨巴着乾涸只眼,到底挤不出一粒珍珠。同性恋路上十余载,比起众同志们,她费丽文完全是布袋戏里头的秘雕而不是史艳文,连苦海女神龙都不是。

费文掀开洁西衣服想向她借点体温。她揉搓她的背,她的乳,揉差她这些年来瘦得硬得竹节似的手臂。即使如此我依然爱你如昔,他妈的洁西……费文软弱的脑袋往下垂,再垂……终於埋入洁西两腿间。十数年来头一遭,她亲吻了这里,这个她完全陌生的所在。她的手指像学步小儿跌跌撞撞,一步两步,前寻后觅,陌生的国度深邃的迷宫层层叠叠,怎么也走不进去。

也许应该问洁西要一份DIY手册或地图吧?费文跌坐在地,众神垂怜,她现才明白洁西瘦得多厉害──这女人已经瘦到连屁股连下体都没肉了,耻骨棱棱彷佛还敲得出声。该心痛的,枯鱼临河泣,何时悔复及?原来原来,枯掉萎掉的不只她费丽文一个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