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矮房那位得了主子的青眼,秋月便有些坐不住。
那日她刚起身,正收拾着要去玉宵阁当值,忽然听得院拐角处有两个小丫头在咬耳朵。
“听说世子近来可宠着那位冉姑娘,接连三日都安排歇在玉宵阁的角房里呢。”
“依我看,怕是过不了些时日,那冉姑娘便能升了贵妾,你说我现在去攀高枝儿还来得及吗?”
“攀什么高枝儿,能把咱世子爷这么难搞的主子都迷个三不着六的,这得多有心机,咱们两个打杂的小丫头能有这心眼儿?”
“说的也是,若她得了势,估计咱也讨不得好,世子爷身边那几个贴身侍婢长得如此貌美,恐怕也难逃她苛责。”
两人渐行渐远,秋月一时听得呆了。她不似院中其他姐妹,是与这小娘子有些仇怨在里面的。冉冉现在倒还是个通房拿她也没什么法子,可真要得了世子的宠爱升了贵妾,怕是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自个儿吧?
秋月被那两个丫头说得慌了神,也拿不定主意,思来想去便去找夏露商量。
一番前后顾虑说得夏露也沉了脸色:“咱们那位主子,是难伺候,她能得主子欢心,也确有本事。当日我见她只得了一回宠便被主子爷丢开以为不成气候,就没再搭理她,不曾想这小白泥还有几分卧薪尝胆的志气,辗转竟又勾得主子上了心。”
若说秋月害怕冉冉报复,夏露也心有顾虑,毕竟那日是她出面推了冉冉过去受了世子爷的起床气,这账要算怎么也得落在自个儿头上。
她敛了神色,拍拍秋月的手背:“不急,世子妃未进门前她便升不到贵妾的位置上去,只要在那之前她失了宠,便不足为虑。”
秋月一时有了主心骨,终于放心。
这三日周作像是得了趣儿,硬往里边磨着冉冉要她呼出声来,冉冉却羞红了脸,心里虽怕可到底是小女孩脸皮薄怎么也不肯松口。两人一时斗上气,惹得周作掐着她的腰用劲儿,几个回合下来最终胳膊拧不过大腿,冉冉被它碾得酸痒,羞耻地如了他的意。
周作近几日吃得餍足心情颇好,这一日闲来无事便传冉冉过来红袖添香,解解闷。
两人的纠葛多在玉宵阁的那间卧房,如今衣衫齐整坐在荷池莲亭,莫说冉冉,便是周作也觉得新鲜,目光在她身上游移了几个来回,才转投他处。
莲亭里除了二人,还有贴身伺候两个婢女。秋月性子是泼辣,但在主子面前可不敢放肆,敛了厉色那便化作灵动活泼,俏皮可人。
她走过来轻轻福身,问询:“爷,您今儿个是想品茶还是赏酒呢?”
周作略想了想:“前阵子新得了两坛葡萄酒,便取一坛过来尝尝。”
话毕,秋月立马让亭子外的小丫鬟去库房取,见世子今日心情颇好又转头来跟世子打趣:“爷新得的两坛酒好生奇特,奴婢连名字都没听过,想给爷配些点心都无从下手。”
这边冬眠布置好笔墨,也凑趣儿说:“秋月姐姐哪是不知道如何配点心,是馋虫上来了,想跟爷讨酒喝了吧?”
“你这促狭丫头,尽爱揭我的短!”
周作也难得勾起嘴角:“往日里就属你最爱喝酒,耍起酒疯来把万松都吓得不敢进玉宵阁的门。”
秋月故作生气,扭过身去卖娇:“爷也跟着不正经,尽爱打趣奴婢。”
周作不甚在意,提起毛笔在画纸前略端详片刻:“另一坛酒就赏你了,退下吧。”
难得和爷有这么轻松打趣的时刻,可爷的画兴上来秋月也不敢打扰,只得意洋洋看了眼像个木头似的站在莲亭角落的冉冉,才和冬眠一道退下。
临进初夏,荷池里是大片大片的碧叶熙熙攘攘,偶有一两株傲然挺立的粉色莲苞,绝殊离俗,倒有几分孤傲的意境,印了周作的画兴。
“磨墨。”
周作头也不抬,冷声吩咐。
莲亭里除周作之外只有冉冉一人立在里头,这话她连装没听见都不能够。
无法,冉冉只得慢慢走过去立在他身侧为他磨墨,袖笼随着墨块轻轻摆动,一股若有似无的淡香侵袭而来,他笔下不停,难得抽出两分心神问她:“不爱擦香?”
墨块微滞,冉冉这才反应过来是在问她:“闻着闷人,便没擦过。”
“嗯。”一直到周作停笔,两人再无交谈。
周作本就颖悟绝伦又得名师指点,还有那么几分天赋和兴趣在,在画技上可谓是我辈翘楚,满朝文武无出其右。
这幅孤莲图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更有他现下心情不错耐心有之肯下功夫细细雕琢,挑剔如他都对这幅作品暗暗点头。
能画出这幅画作,他也有几分志得意满,遂侧头问到:“如何?”
冉冉磨得手酸,再加之她只跟着父亲读过些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蒙本,对这等需要极高艺术涵养才能品鉴出的画作,只能得出两字:“好看。”
话音落下,一时间场面冷凝。冉冉敏锐得就像那能嗅得危险气息的小兽,立刻停了手上的活儿,也不敢再多说求饶的话,躬身站在石桌旁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等待捕猎者的发落。
亭子内外都静悄悄的,周作撩开袍子坐下,姿态闲适端起手边的酒盏一饮而尽后,抬眸冷眼打量她,神色淡淡,瞧不出任何情绪。
两人在房里交流虽不多,却也不是初见那日一句话不说只管办事儿的疏离状态,昨日他要得狠了,她也能娇气呼痛要他轻些。本以为冷了她近一个月小姑娘终是知情识趣儿晓得了自个儿做通房的本份这才来了与她同赏的兴致。可怎么刚带到外边,还是那副要死不活冷言冷脸的模样?不会夸难道也不晓得温言软语娇声附和两句?瞧着都没了意趣。
他微微眯眼,视线落在她莹白颈侧,衣领下方隐隐约约还能窥见两三处暗粉痕迹。呵,他周作要得红袖添香,谁敢端着架子来侍奉?想来还是教训没给够,得再吃吃苦头才能换张笑脸过来供他赏玩。
既打定主意,周作慢悠悠提壶给自己满上一杯,又将杯里的酒饮尽了,才不紧不慢冷觑她一眼,撇下杯子甩袖离开。
站在亭外侍奉的秋月冬眠立刻兵分两路,秋月带人追上世子,冬眠则带着侍画的婢女进来,把石桌上世子的新作装进长木盒里,只待月底一并送进宫里的画阁装裱。
冬眠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眨眼的功夫,莲亭里便只剩冉冉一人。
荷池里凉风一吹,冉冉才惊觉自个儿后背已经湿透。
外头人都赞这位谪仙世子清冷隽秀温润知礼,可只有真正接触过的人才知道,周作其人挑剔、强势、狠厉、执拗,不容置喙,喜怒无常!
明明刚还有说有笑同其他婢女打趣,转眼就似笑非笑盯着她,明明嘴角勾着笑,眸子却冷得让人发寒。他就像头随时会发怒的猛兽,让人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不得安生。
直等到人都走远没了影,冉冉才松口气,慢慢往她的小矮房走去。
瞧世子今日这态度,估摸着又要冷上她许久。也好,日子虽过得清苦些,但通房一月也有一两银子的例钱,省着点花也能过活,总好过在阎王跟前如履薄冰,随时担心自个儿胳膊腿的身家性命。
回到矮房,恰巧碰见双儿也来这边。双儿见到冉冉杏眼一弯,忙迎了过来:“我听远梅说你今日被世子召了去,还以为不会回来了呢,便过来给它们浇浇水。”
前阵子小厨房送来的膳食一日差过一日,纵她有几两银子余钱也不够天天去小厨房塞银子换菜吃。眼瞧着矮房后边到澄院的院墙处还有大约六尺见方的空地,冉冉便央了双儿去外边给她带回几种瓜果蔬菜的种子。
她幼时家中娘亲也在院里种过些蔬菜,打量着有几分印象便囫囵种下去,不曾想这季节春暖花开的倒也合适,没得五六天便冒出芽来,逢着这几日天气好长势更是喜人,一天冒一截,看着都有盼头。
冉冉邀双儿进房小坐片刻,给她倒了杯茶。这三日因她得世子青眼,小库房那边自她来澄院后该给她的分例统统一件不差的补了过来,这风向舵转得,实在让人始料不及。
双儿瞧着桌上的描花白瓷,床上的棉织麻枕,还有柜子旁搁得两匹颜色灰暗的绸缎,不由得为冉冉抱不平:“我伯娘是二老爷院子里管库房的,大少爷二少爷房里通房每月的分例都不止这样,更遑论冉冉你还是世子爷的通房!哼,夏露姐姐这些年估摸也没少贪。”
冉冉眉眼一跳,忙向窗外门外看了看,见没人才放下心来:“这话休要往外说,被人听见一状告到人跟前去,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其实话说出口,双儿就明白自个儿是有些口无遮拦,忙斟了茶给冉冉赔不是,才说到:“这话要是说得秋月姐姐被她听见,我倒真要褪层皮。澄院里头都知夏露姐姐最是爽朗大方,被她听见顶多嘴上教训两句,不会被暗地里使绊子记恨上咱俩的。”
冉冉见她脸上一派真诚,知她是真心实意如此认为。
思虑再三,为防这小丫头往后得罪了人还不自知,便把当日她初来澄院就被夏露推到世子跟前挨顿教训的事儿简略说了说,只为告诉她夏露其人也不是明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正派。
“什么?!夏露她怎么能这样!”
冉冉被她声音吓得一惊,又忙走到门口把房门关上,才转过头无奈看着她:“双儿呐。”
双儿自知理亏,只好厚着脸皮凑上来撒娇:“好冉冉,我这不是一时气急,忘了么。”
她拉着冉冉重新来到桌边坐下,一时间也是怨气难忍:“你那日伤得可重了,我原以为是世子不懂怜香惜玉,不曾想她才始作俑者。”
冉冉看着掌心淡淡的痕迹,轻轻摇头:“若非世子脾气怪难伺候,她也不会出此下策半路推我过去生受着。”
双儿听得呆了:“冉冉,你让我不要说夏露,你自己却敢说世子!”
……
冉冉红着脸撇开头:“我关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