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记得的

这个寒假,孟辛过得实在说不上愉快。何谢先说服王颖瑶,再一起去说服何舒碧,何舒碧坚持要见孟正宇一面,这个可以,很讲道理。

孟正宇也知道不可能不和她再见,只是他没想到岳父岳母来了,他嘴上再说得问心无愧,场面还是很尴尬。

他们没有约在家里见面,默契地避免了再弄得像一家人,而是在外面选了个茶坊。何舒碧本说要把孟辛带上,仿佛带着他就有了筹码。

何谢看出她的打算,根本不同意。

王颖瑶是个没主意的,丈夫没意见她就听女儿的,丈夫和女儿意见不同就等他们做了决定再听。

何谢觉得孟辛的表态很坚决了,不想让孟辛再面对一次选择。在他想来,血浓于水,孟正宇是孟辛的爸,很容易就把孟辛哄了回去,再说何舒碧又是那样的性子。何谢住了这几天,旁观看着,何舒碧确确实实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

所以最终孟辛还是没被带上。看着三个人要跟打仗似地出了门,他一个人待在家里,什么都提不起劲来干,最后只能躺倒在床上出神。

窗外飘起了小雪,孟辛侧过身,望着窗上起的雾,知道孟家的这一团糟心事,是要有个结果了。

*

何舒碧根本没办法控制情绪,她从坐下来就开始哭。换来的只有孟正宇无尽的厌烦,他面无表情地听着何舒碧责骂、哭诉,直至哀求,好话坏话说尽,留下一个只知道流泪的狼狈女人。

“A市这所房子是当年两家人凑钱全款买的,我直接过户给你。”孟正宇自觉是有点过错,但他也有苦衷。

事情闹到这一步他也不想的,可何舒碧冥顽不灵,这么痴迷自己,想困着自己,那他也没办法。

何舒碧眼睛刺痛,她泪眼迷蒙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中依次翻滚过痛苦、绝望、茫然。那一刹那真真正正的明白,他不要这个家了。

这个认知像个冻过的钉子,敲进她混沌的大脑,包括将近二十年的岁月,她忽如在这一刻终于从一场梦里醒来。

这梦不是美梦,也算不上噩梦,只是太冗长,太琐碎了,让她完全地迷失在了其中,她自己变得面目全非,还让她的青春,她的爱情,她的幸福,都一点点地被这个梦吞噬掉了。

于是她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对孟正宇满腔的挽留霎时变成十万分的厌恶,连带着和他有关的一切都觉得碍眼,一点情面也不用留了。

何舒碧慢慢地,慢慢地用纸巾擦干净眼泪。她擦得那么小心,其余三人都盯着她。

“一套房子怎么够,”何舒碧把纸巾捏成一团,轻轻放在桌上,“孟正宇,要想离婚,再给我三十万。”

她这话说出来,何谢和王颖瑶都觉着震惊了,为她的松口,也为她的漫天要价。

孟正宇更觉着不可思议,这场谈判的节奏第一次不在他的掌控中:“你真是不可理喻。这些年来我又不是没拿钱回家。”

何舒碧不想和他扯这些,对他满怀怨愤的尖酸刻薄从字里行间放肆地往外渗,这些沉积已久,直到今天才终有机会爆发出来:“哈!我就是讹你,怎么着?反正拖着吧,着急的不是我,我又没有姘头在等着!”

她胸中的一口浊气随着孟正宇难看的脸色散了一大半,她觉得很开心,好久都没这么开心了:“而且你们最好不要住在一起,这叫事实婚姻。我会告你们重婚罪的。”

这都是何谢听孟辛讲了,又给何舒碧说的,她这时一字不差地喷给孟正宇。孟正宇也不怎么懂这些,听何舒碧说得一板一眼的,又是诧异又是火大。

孟正宇看着她:“你太恶毒了。”

“我恶毒吗?”何舒碧爽快得很,她笑得非常灿烂,“我告诉你,我还可以更恶毒。我就天天到你们公司去闹,让你们全公司都看看你是个会出轨的男人。”

孟正宇脸都气白了。他最是要脸面,他在公司年头很久了,还是个老员工,对上对下都要对他挺看重的,要是被何舒碧这么一闹,他还有脸在公司待吗?

过往的事算不清谁对谁错,在这里谈条件时确实是孟正宇在道德和法律上亏了。这对夫妻好一场讨价还价,何舒碧喊出三十万也是气话,让孟正宇一下拿这么多出来也不可能。

最后敲定,孟正宇给她十万,这个价格何舒碧既出了口气,孟正宇肉痛归痛,倒也不是给不起。

重新写了离婚协议书,何舒碧率先签了字。

孟正宇重重地签上自己名字后,深深出了口气,颇有点咬牙切齿地意味:“总算摆脱你了。”

何舒碧冷笑一哼,扭过头去,似乎看他一眼都难受。

二十年的婚姻,以这样的方式划下句点,从民政局出来,两拨人各走一边,形同陌路。

*

等房子过了户,何舒碧做了个其他人始料未及的决定。

她要把房子卖了,然后回C市生活。当初就不是她要来A市的,现在始作俑者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了,她就要回去。

何谢和王颖瑶惊讶一番也就算了,毕竟何舒碧回C市还能陪陪他们。

最呆滞的是孟辛,孟正宇和何舒碧离婚也就是没了名义上的关系,事实早就是这样了,离不离都一样,但他万万没想到,何舒碧要把“家”给卖了。

“有什么关系吗?”何舒碧不懂他的不舍,“住这里后就没过过好日子,卖了回去C市再买就是了。你以后就回C市。”

徐简就在这里,他怎么走?

孟辛当然不能这么说,他只能单单跟何舒碧道:“我想留在A市。”

他这么一说,何舒碧的眼神就不对了。她深沉地看着孟辛,自从离婚后,她看人的眼神都有些阴沉沉的,似在怀疑又似在讽刺:“怎么?你要去找你那个爸?”

“不是。”孟辛辩解道,“我朋友都在这里。”

何舒碧挺直腰板,严厉地问:“你跟不跟我回C市?”

没想到她在这里执拗了起来,孟辛回之以沉默,他都还没和徐简商量过他们的未来,但总归要么是在A市要么就在B市的。

何舒碧没得到回答,呆了片刻,走到卧室,打开衣柜理衣服,她把房子托给中介,这房子老归老,地段好,卖还是很好卖的,中介这两天就给她找了客人来,真想买,很快就能谈妥。

孟辛跟着她,站在一旁,看她理了足有一箱子衣服。何舒碧想通了似的,对孟辛道:“那十万,我分你一半,我们俩都是被抛弃的,先各管各吧。”

孟辛僵住,他问:“妈,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何舒碧同样是一片茫然,看着这张像她又像孟正宇的脸,“我现在很乱,孟辛,我不知道以后要怎么过下去。”

她不再看着孟辛,而是注视着虚空:“你也大了,和你那个爸一样,冷心冷肠的,我管不了你,你想找谁就去找谁吧。”

孟辛站了许久,何舒碧都没理他。直到身体有些发麻了,孟辛才走回自己的卧室。

他倒在床上,什么都没想的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拉开衣柜,和何舒碧一样地开始整理衣服。

理了一堆,孟辛停下来,他拿出那张珍藏起来的全家福,他觉得这可能是他家唯一剩下来的了,其他的和他们家人之间的感情一样,不知去哪里了。

他记得小时候何舒碧与孟正宇带着他去动物园看狮子,大冬天他闹着非要吃冰棒,结果把舌头给冻出血了,把何舒碧给心疼得不得了;他还记得孟正宇有次食物中毒住医院,自己吓得不行,何舒碧白天带着他跑医院,晚上回来哄他好久直到他睡着,再去陪孟正宇;有一次他们一家人一起去爬山,他跑跑跳跳地走在前面,拽了一朵野花送给何舒碧,何舒碧说妈妈很喜欢,孟辛真乖。

他都记得的。

那些远久的,全部褪了色的美好记忆,每想一次,都是一种奢侈的阵痛。而现在,它们终于拖着尾巴在他的记忆里毫不留恋地溜走,彻底消失了。

孟辛最后一次摸了摸这张旧巴巴的照片,用手撕碎了它,扔进了垃圾桶里。

从此以后,他孑然一身,已经没有家了。

*

这个年不用说,过得无比沉闷,何舒碧没有心情做饭,王颖瑶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忙也不合适,何谢就在外面包了个年夜饭的席面,酒店贴心服务地给送到了家里,摆了一桌子。

除了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那些上纲上线的尴尬欢乐外,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四个人吃得很是安静。

吃完年夜饭,孟辛帮着王颖瑶收拾完了客厅。

何谢提议:“来打麻将吧,刚好我们一家子四口。”

何舒碧喜欢这玩意儿,孟辛却一点兴趣都没有,也就没学过:“我不会。”

除了他之外的三人勉强凑一桌,孟辛蹲坐在沙发上接着看春节联欢晚会。不好笑的相声和小品固然让人乏味,可是其他频道更没可看的,孟辛只得忍着,准备十二点时给徐简打个电话。

百无聊赖地等待中,孟辛不知何时趴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机里的声音,打麻将的声音,在他半睡半醒间都变成茫茫的背景音。

孟辛半睁着眼,陡然惊醒,原来是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

他伸手拿过来,仰躺在沙发上:“喂?”

徐简道:“在干什么呢?”

“在看春晚啊。”孟辛用手肘遮住眼睛,嘴唇带上了今晚的第一抹笑,这段时间他都没怎么主动和徐简联系,实在是因为不想把负面情绪传给对方。而且徐简除了驾校里上课练车,平日里也要吴睿带他练着,打定主意要在这个寒假把驾照考到手,也是很忙。

徐简的声音乐了:“看那个有什么意思,快下来吧。”

孟辛一个鲤鱼打挺,翻下沙发:“我马上下来!”

“外面冷。”徐简叮嘱他,“穿多一点。”

“好!”孟辛答了,不舍地把电话挂掉,手忙脚乱地去卧室换了身可以外出的外套,出去之前又倒回去,把徐简送的围巾给自己围上了。

何谢正在码牌,看到孟辛穿戴整齐地走出客厅:“孟辛这是去哪里呀?”

“他爱去哪儿去哪儿吧。”何舒碧摸了一张牌,一看是不要的,打了出去,“爸你别管。”

孟辛并没有理会,径直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