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钱社会中,黄金侵入知识分子的心脏,把它们变成了魔鬼的心。
黑豹把那人带进屋,仔细关上房门,对师傅点点头:“喏,就是这个家伙。”然后他为来人取下硕大的墨镜,撕掉贴在他眼睛上的两块圆形胶布。胶布藏在墨镜后面,外人是看不见的。来人揉揉双眼,用力眨巴着,以适应屋里的昏暗光线。
这是一名衣着普通的中年人,50岁左右,是那种“掉在人堆里就捡不出来”的芸芸众生。衣着整洁,但显然都是廉价货,灰色衬衫,蓝色西裤,脚上是一双人造革的皮鞋。五官端正,但看来缺乏保养,皮肤比较粗糙,眼睛下面是松弛的眼袋,黑发中微见银丝。左臂弯里夹着一个中等大小的皮包。他现在已经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冷静地打量着屋内的人。
老大胡宗尧,外号胡瘸子。他的左腿在一次武斗中受伤,留下了终身残疾。胡老大朝黑豹扬扬下颏,声调冷冷地问:“检查过了吗?”
黑豹嘿嘿笑道:“彻底检查过了,连肛门和嘴巴里也抠过,保证他夹带不了什么猫腻——除了这个狗屁的时间机器。他宝贝得很,不让我检查。”
“那么——”老大朝那“狗屁机器”扫一眼,平静地问来人,“你就是那个任中坚教授喽,这些天你在满世界找我?”
来人没有直接回答,声音平稳地说:“我想你该先请我坐下吧,我不习惯站着说话。”
胡瘸子稍一愣,然后哂笑着点点头:“对,先生请坐。”他嘲讽地说,“教授别笑话,咱是粗人,记不住上等人的这些臭规矩。”
任教授自顾自坐到旁边的旧沙发上,把自己的皮包放到身旁,冷静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这位胡老大看上去四十六七岁,身材瘦削,小个子,浑身干巴巴地没有几两肉,皱纹很深,眼窝深陷,目光像剃刀一样锋利。想不到名震江湖、警方悬赏100万元捉拿的贼王是这么一个模样,通缉令上的照片可显不出他的“神韵”。
他身后那个肌肉发达的年轻人,黑豹,也是悬赏榜上有名字的,是贼王近几年的黄金搭档。和贼王一样,素以行事果决、心狠手辣而在黑道上闻名。不过,说他们心狠手辣也许有点冤枉。这对贼搭档倒是一向遵守做贼的道德,取财而不害命——除非迫不得已。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们对杀人放火也不会有丝毫的犹豫和自责。
屋里灯光昏暗,窗户都用黑布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就像是幽深的山洞,不过没有阴暗潮湿的气息。偶尔能听到窗外的汽车喇叭声。从声源近乎水平的方位看,这里很可能是平房或楼房的一楼。
胡老大从圈椅中站起来,瘸着腿,到屋角的冰箱中取出一罐啤酒递给客人,嘴角隐含讪笑:“对待上等客人咱得把礼数做足。请喝吧。现在言归正传,先生找我有什么见教?”
任教授拉开铝环,慢慢品尝着啤酒。“我是个读书人。”他没头没脑地说,“不光是指出身履历,更是指心灵。我的心灵里曾装满节操、廉耻、君子固穷之类的正经玩意儿。”
胡瘸子横他一眼,嘴里却啧啧称赞着:“对,那都是些好货色,值得放到神龛里敬着。可你为什么找我呢?协助警方抓我归案吗?”
任教授自顾自说下去:“可惜,一直到知天命之年,我才发觉这些东西太昂贵了,太奢侈了,不是我辈凡夫俗子能用得起的。我发现,在这个拜金社会中,很多东西都可以很便当地出卖以换取金钱,像人格、廉耻、贞操、亲情、信仰、权力、爱情、友谊等,唯独我最看重的两样东西,似乎永远和赵公元帅无缘,那就是才华和诚实劳动。”
胡老大看看黑豹,笑嘻嘻地问:“那么,据任先生所说,我们是出卖什么?”
任中坚冷淡地说:“比起时下的巨枭大贪,你们只能算作小角色,不值一提。”他仍自顾自说下去,“常言说善恶有报,时辰未到,但据我看来,那些弹冠君子们似乎不大可能在现世遭报了。这一点实在让人心凉——毕竟我们已经不再相信虚妄的来世。所以——”他缓缓地宣布,“我要火中涅槃了,要改弦更张了。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
虽然他说得过于文雅,但意思是明白的。贼王和黑豹这才开始提起精神:“对呀,你早这么说不就结了?说吧,你找我们,是不是有一笔大生意?”
任教授点点头:“不错,有一笔大生意。”他微微一笑,“不过首先我想弄清这儿是什么地方。虽然这位黑豹先生带我来时一直蒙着我的双眼,并且在市区和市郊转了几圈,但我天生有磁感,能蒙目而辨方向。据我判断,这儿仍是在市区,大致是在市区北部,我没说错吧?”
贼王脸色略变。这儿是他的一个秘密巢穴,看来今后不敢用了。他回头冷冷地看着黑豹,黑豹不服气地低声说:“不可能!我开着汽车至少拐了30个弯!”
任教授笑道:“只要能感觉到每次转弯的方向,估计到每两个转弯之间的距离,大脑就能自动积分出所走的途径。这种积分是蚂蚁脑也能完成的。好了,不说这些题外话了。”他指指左边的窗户,“我猜想这边应该是北边,对吧。如果打开窗户,就能看到一幢18层的银行大楼。”
贼王钦佩地说:“没错,再往下说。”
“大楼的地下室有一个庞大的金库,是江北数省的战略库存。那儿的黄金……多得就码放在敞开的货架上,异光闪烁,让你睁不开眼睛。”
贼王已经感到临战的紧张,或者不如说是感到了对黄金的饥渴,嘴里发干,肾上腺素开始加快分泌:“说下去,说下去。”
“可惜那里戒备森严——混凝土浇成的整体式外壳,一米厚的钢门,24小时的武装守卫。进库要经过五道关口,包括通行证、密码和指纹验证。钢门上有两个相距三米的锁孔,必须两人同时操作才能打开。屋内设有灵敏的拾音装置,即使是轻微的呼吸声也能放大成雷鸣般的声响,并自动触发警报。虽然你们是赫赫有名的贼王和贼帅,我想你们对它也无可奈何——恐怕想也不敢想。”
黑豹从他的语气中听出轻蔑,满面通红地正要发作,胡瘸子微微摆头制止他:“对,我们没能进去过,想也不敢想。你能吗?”
“我更进不去。但我有这个玩意儿。”他傲然举起那个皮包,“时间旅行器。”
贼王和黑豹交换着怀疑的神色:“时间旅行器?我知道,从科幻电影中看过。我也听说过爱因斯坦的相对论……”
任教授不客气地截断他的话头:“我不认为以你的知识水平能懂得相对论,所以不必在时间旅行的机理上浪费时间。好在我的时间旅行器已经成功了,你们可以当场试验,来一个最直接最明白的试验,这么着,以你们的知识水平也能得出明确的结论。”
“这个浑蛋!”贼王在心中恨恨地骂道,“似乎不想放过每一个机会来表示他对俺俩的轻蔑。”
不过他忍住怒意,冷冷地说:“好吧,试验咋个进行?”
“当场试验。”教授自信地说,打开皮包,取出一个银光闪闪的仪器。仪器比手掌略大,螺壳形,曲线光滑,光可鉴人,正面有一个手形的凹陷。他把手掌平放在凹陷处,机器马上唧唧地叫两声,指示灯也开始闪烁。贼王和黑豹不由得绷紧全身的肌肉——谁知道这是不是警方的圈套?谁知道里边会不会喷出强力麻醉剂?黑豹已悄悄掏出手枪,但贼王示意他装进去。他不愿被这个“读书人”看轻。而且,说来很奇怪,尽管来人是主动投身黑道,是来商量打家劫舍的勾当。但他仍觉得对方是一位光明磊落的君子,不会搞那些卑鄙龌龊的阴谋。
任教授仔细调校了机器的表盘:“好,请你们注意了。请用眼睛盯牢我。”他抬起头,再次强调,“你们盯牢了吗?”
“盯牢了。”两人迷惑地说,“咋了?”
“现在我要消失了。请盯牢我,我要消失了。”在两人的目光睽睽下,他微笑着按下一个按钮,立时——他消失了,连同他身下的椅子,消失得干净利落。只有他原来所在之处的空气微微震荡,形成一个近乎人形的空气透镜,这种畸变也很快消失。
余下的两人目瞪口呆。这可不是魔术,魔术师都必须借助道具,要玩一点儿障眼法,那些手法一般难以逃脱贼王贼帅的贼眼。可是这会儿,没有任何中间过程,一个活人真的从两人的盯视中消失了!两人面面相觑,睃着四周。一分钟,两分钟……胡宗尧轻声喊着:“任先生?任先生?”
五分钟后,任教授又刷地出现了,仍坐在原处,连姿势都没变。看来,他很高兴自己对二人造成的震惊,嘴角上含着笑意。贼王敬畏地说:“先生你……用的什么障眼法?”
“我没用障眼法,我仍在原地,只是回到了昨天这个时辰。”
“胡说!”黑豹忍不住喝道,“昨晚我俩一直在这儿,怎么没见你?”
教授冷冷地瞟他一眼:“谁说没看见?我还和你俩聊了一会儿。你俩看见我突然冒出来,惊得像是——”他忍住唇边的笑意,“刚从枪口下逃生的兔子。”
“胡说!纯粹是胡说!你甭拿我俩当傻瓜。要是昨天我见过你,今天咋就忘了?”
教授不客气地打断他:“因为你在宇宙中已经分岔了,现在坐在这里的,是从正常的时间之河中走过来的‘这个’黑豹,而不是昨天曾遭遇时间旅行者的‘那个’黑豹。请闭嘴。”他皱着眉头说,“我不愿贬损你的智力,我知道在你们的行当中,你俩都是出类拔萃的角色。但老实说,我不相信你们能理解时间倒错中的哲理问题。现在请你决定。”他盯着贼王说,“咱们是用半年时间讨论这些哲理呢,还是用这台机器干一些实事?”
贼王显然异常困惑,但他很快从困惑中跳出来,摇着脑袋信服地说:“听任先生的,甭指望咱俩的猪脑袋能想通这些事。不过我相信任先生的机器,因为他刚才确确实实从咱俩眼皮底下消失了,这事掺不了假。”
任教授也赞赏地看看他,很有点英雄相惜的味道:“不错,胡先生的思维直截了当,能一下子抓住问题的关键。”
黑豹仍不服气,但他冷笑着,抱着故妄听之的态度听下去。贼王温和地笑道:“任先生,我信服你的时间机器。可是,这和金库有什么关系?用上它就能穿过墙壁和钢门吗?”
“不,当然不能。用它连一道窗纱也穿不过。因为它只能进行时间旅行而不能做空间上的跃迁。但有了时间机器,我们就自由了,就可以采用某个窍门,使用某种巧妙的手法。”
“什么窍门?请指教。”
“这幢银行大楼是什么时候建成的,你们知道吗?”
贼王对这个问题摸不着头脑,略有不耐地说:“不知道,我打听这个干啥?”
“是1982年开始建造,1984年建成的。所以,我们可以回到1982年以前,然后,在那个时间断面上,我们可以自由地进行空间移动……”
贼王非常敏锐地理解了教授的意思:“你是说,先从银行之外的某个地方回到1982年前,再从那儿走到将要盖金库的地方。因为那时根本没有金库,所以我们走到那儿不受任何限制。然后,等走到将来的金库中心,再使用时间机器回到现在——这时我们就已经在金库中了,对不?”
“对,你的脑瓜很灵。”任教授真诚地夸奖着,就像在课堂上夸自己的得意门生,“不过不一定要回到现在,只须回到‘金库建成、黄金存入’的任一时刻就成。”
“然后……带着黄金站在原地,再开动时间机器回到1982年以前,我们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出金库大门了!因为那时根本就没有金库和库门!任先生,我说得对不对?”他急不可耐地等着老师的判分。
“完全正确。”老师微笑道。
贼王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得声震屋瓦:“妙,实在是太妙了!还有呢,拿上黄金后甚至不用回到现在——虽说这桩生意干得天衣无缝,到底得担惊受怕不是?咱们干脆回到‘黄金被盗之前’的某个时候,痛痛快快地享受一番。那时的黄金还没丢呢,雷子们干瞅着咱们花钱也没办法,他们不能为几年后的盗窃案抓人哪,对不对?”
“原则上没错。不过……我还是要回到现在。”教授目光暗淡地说,“我想让‘现在’的妻子儿女享受一番,这一生她们太苦了。”
贼王得意地捶着黑豹的肩膀:“妙极了,实实在在是妙不可言!这么干,让那些雷子们狗咬尿泡没处下嘴。”
黑豹也信了,嘿嘿地笑着。贼王笑够了,才坐回到椅子上:“任先生,真是绝妙的主意,不过还有一点儿疏漏。”
“什么疏漏?”
“金库的拾音系统!咱们再怎么神不知鬼不觉,但只要一进入金库——我是指已经建成的、有黄金的金库,拾音系统马上就会发出警报,警卫马上就会赶到。”
任教授不慌不忙地说:“那时我们已经带着黄金返回了——不过毕竟太冒险,太仓促。我还有一个悄悄干的主意。七年前,就是1992年9月11日,金库的拾音系统出了故障,一天内也没能排除,后来只好从银行系统外请了一些专家会诊,我是其中之一。坦率地说,正是我找出了故障所在,在次日上午修好了。”
“那时……你就开始打这个主意了?”
很奇怪,听了这话,任教授像是被鞭子抽了一记,简直有点恼羞成怒了:“胡说!那时我一心一意查找故障,根本没起这种卑鄙念头。”
贼王在心中鄙薄他的矫情,冷笑道:“是吗?那太可惜了,否则趁机会揣两根出来,也不至于像你说的半辈子受穷。”
这时教授已经控制住了情绪,心平气和地摇摇头:“当时我确实没有这个念头。银行尊重我,懂得我的价值,我也就全心全意为他们解难。不过即使有顺手牵羊的念头也办不到。那儿重兵把守,我们进出门都要更换所有衣服……不说这些了。”他回到正题上,“我们可以回到拾音器不起作用的这两天,在库内无人时下手。”他自信地说,“我的机器非常精确,在百年之内的时间区间里,返回时刻的误差不会大于三分钟。”他笑着解释道,“我刚才消失了五分钟,对吧。那是为了留下足够的时间让你们确信我消失了。实际上,我可以在消失的那一瞬间就返回,甚至可以在消失之前返回,让两个任中坚坐在你们的面前。”他看到了两人的怀疑眼色,忙截住两人的话头,“有了这个时间机器,你就获得了绝对的自由,这中间的妙处,局外人是难以真切体会的。不过不说这些了,我怕说得越清楚,你们反倒会越糊涂。咱们还是——按你们的说法——捞稠的说吧。请你们再想想,这个计划还有什么漏洞。”
黑豹伏在贼王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贼王点点头,温和地笑道:“任先生,这个计划已经很完美了。不过黑豹和我都有一点疑问,一点小小的疑问。”他的眼中闪着冷光,“按任先生的计划,你一个人足以独立完成。为什么要费神费力地找到我们?为什么非要把到手的黄金分成三份儿?任先生天生不会吃独食吗?”
两人的目光如刀如电,紧紧盯着客人的神情变化。任教授没有马上回答,但也没有丝毫惊慌。沉默良久,才叹息道:“这个计划的实施还缺一件极关键的东西——金库的建筑图,我需要知道金库的准确坐标和标高。建筑图现在一定存放在银行的档案室里。”
贼王立即说道:“这个容易,包给我们了!”
教授又沉默良久,才意态萧瑟地说:“其实,这并不是我来找你们的真实原因。我虽然没能力偷出这份图纸,但我可以返回到1982年和1983年,也就是金库正在施工的那些年份,混在建筑工人中偷偷量几个尺寸就行了。虽然稍麻烦些,但完全可以做到。”
贼王冷冷地说:“那你为什么不这样干?”
“我——”他踌躇地说,“几十年来一直自认是社会的精英,毫无怨怼地接受精英道德的禁锢。如今我彻悟了,把禁锢打碎了。我真正体会到,一旦走出这种自我囚禁,人们可以活得多么自由自在——但我还是没能完全自由。比如,我可以在这桩罪恶中当一名高参,但不愿去‘亲手’干这些丑恶勾当,正像孔夫子所说的‘君子远庖厨’。”他苦笑道,“请你们不要生气,我知道自己这些心境可笑可鄙,但我一时还无法克服它。”
贼王冷淡地说:“没关系,就按先生的安排——你当黑高参,我们去干杀人越货的丑恶勾当。反正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干,我才不耐烦既当婊子又想着立牌坊哩。”
贼王难以抑制自己的怒意,但他至此已完全相信了这位古怪的读书人。这个神经兮兮的家伙绝不会是警方的诱饵。他不客气地吩咐道:“好了,咱们到现在算是搭上伙了。黑豹,你在三天内把那些图纸弄来,我陪着任先生留在这里。任先生,这些天请不要迈出房间半步,否则……这是为了你好。听清了吗?”
“知道了。”任中坚平静地说。
教授是一个很省事的客人。两天来一直待在指定的房间,大部分时间是躺在床上,两手枕在脑后,安静地看着天花板。吃饭时他下来那么一二十分钟,安静地吃完饭,对饭食从不挑挑拣拣,然后再睡回床上。胡宗尧半是恶意半是戏谑地说:
“你的定力不错呀。有这样的定力,赶明儿案子发了,蹲笆篱子也能蹲得住。我就不行,天生的野性子,宁可挨枪子也不愿蹲无期。”
床上的任先生睁眼看看他,心平气和地说:“你不会蹲无期的。凭你这些年犯的案,早够得上三五颗枪子了。”看看贼王眼里闪出的怒意,他又平静地补一句,“如果这次干成,我也够挨枪子的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干?你不怕吗?”
教授又眯上眼睛。贼王等了一会儿,以为他不愿回话,便要走开,这时教授才睁开眼睛说:“不知道,我也没料到自己能走到这一步。过去我是自视甚高的,对社会上各种罪恶各种渣滓愤恨不已。可是我见到的罪恶太多了,尤其是那些未受惩罚的趾高气扬的罪恶。这些现实一点一点毁坏着我的信念,等到最后一根稻草加到驴背上,它就突然垮了。”
说完他又闭上眼睛。
第三天中午,黑豹笑嘻嘻地回来,把一束图纸递给正吃午饭的任教授。教授接过图纸,探询地看看他。黑豹笑道:“很顺利,我甚至没去偷。我先以新疆某银行行长的名义给这家银行的刘行长打了电话,说知道这幢银行大楼盖得很漂亮,想参考参考他们的图纸。刘行长答应了,让我带个正式手续过来。我懒得搞那些假手续,便学着刘行长的口音给管档案的李小姐打个电话,说,我的朋友要去找你办点事,你适当照顾一下。”
贼王笑着夸道:“对,学人口音是黑豹的绝招。”
“随后我直接找到李小姐,请她到大三元吃了一顿,夸了她的美貌,给她买了一副钻石耳环,第二天她就顺顺当当把图纸交我去复印了。”
教授叹口气,低声说:“无处不在的腐败,无处不在的低能……也许你们不必使用时间机器了,只要找到金库守卫如法炮制就行了。”
黑豹没听出这是反话,瞪大眼睛说:“那可不行!金库失窃可不比一份图纸失密,那是掉脑袋的事,谁敢卖这个人情?”
贼王瞪他一眼,让他闭上嘴巴。这会儿教授已经低下头,认真研究金库的平面图,仔细抄下金库的坐标和标高。随后他神态落寞地说:“万事俱备,可以开始了。不过我要先说明一点。这部机器是我借用研究所的设备搞成的,由于财力有限,只能造出一个小功率的机器。我估计,用它带上三个人做时间旅行是没问题的,但我不知道它还能再负载多少黄金。也许我们得造一个功率足够大的机器。”
贼王不客气地盯着他:“那要多少钱?”
“扣紧一点儿……大概1000万元吧。”
贼王冷笑道:“1000万我倒是能抓来,不过坦白说,没见真佛我是不会上香的。我怕有人带着这1000万躲到前唐后汉五胡十六国去,那时我到哪儿去找你?走吧,先试试这个小功率的玩意儿管用不管用,再说以后的事。”
银行大楼的北边是清水河。河边建了不少高楼,酒精厂的烟囱直入云霄,不歇气地吐着黄色的浓烟,浅褐色的废水沿着粗大的圆形管道排到河里,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儿。暮色苍茫,河岸上几乎没有人影。任教授站在河堤上,怅惘地扫视着河面和对岸的柳林,喟然叹道:“好长时间没来这里了。记得过去这里水质极清,柳丝轻拂水面,小鱼悠然来去,螃蟹在白沙河床上爬行。水车辚辚,市内各个茶馆都到这里拉甜水吃……1958年我还在这里淘过铁砂呢,学校停了课,整整干了两个月。”
“铁砂?什么铁砂?”黑豹好奇地问。任教授没有回答,贼王替他说:“大炼钢铁呗。这儿上游有铁矿,河水长年冲刷,把铁砂冲下来,在回水处积成一薄层。淘砂的人把铁砂挖出来,平摊在倾斜的沙滩上,再用水冲啊冲啊,把较轻的沙子冲走,余下一薄层较重的铁砂……我那年已经六岁了,还多少记得这件事。”
“一天能淘多少?”
任教授从远处收回目光,答道:“那时是按小组计算的,一个组四个人,能淘个两三斤或四五斤吧。”
黑豹嘲讽地说:“那不赶上金砂贵重了!这些铁砂真的能炼钢?”
贼王又替教授回答了:“狗屁!……干正事吧。”
教授不再言语,从小皮箱里取出一具罗盘,一具激光测距器。又取出图纸,对照着大楼的外形,仔细找到金库中心所在的方位,用测距器测出距离:“现在,金库中心位于咱们的正南方352.5米处,我就要启动时间机器了。等我们回到过去的某一年,比如说是1958年,就从现在站立的地方径直向南走352.5米,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不管在当时那儿是野蒿丛还是菜地。”
贼王和黑豹都多少有点紧张,点点头说:“清楚了,开始吧。”
“不,黑豹你先把这棵小树挖掉。时间机器开动后,会把方圆一米之内地面之上的所有东西全部带到过去。这棵树太累赘。”
“行!”黑豹向四周扫视一番,跑步向东,不一会儿,他就从一个农家院里带着一把斧头返回,不知道是借的还是偷的。他三下五下把那棵三米高的杨树砍断,拖到一边去:“行不?开始吧。”
“好,我要开始了。”教授把测距器和罗盘收回皮包,挂到身上,仔细复核了表盘上的参数。“返回到1958年吧,那样更保险一些。1958年6月1日下午5点30分。选这个时辰,干活儿比较从容。”
两人都没有反对,不耐烦地看着他。教授轻轻按下启动钮。
扑通一声,三人从两米高的空中直坠下来,跌入水中。黑豹摔了个仰面朝天,咕嘟嘟喝了几口水。他挣扎起来,暴怒地骂道:“这是咋整的?”
好在这儿的水深只及腰部。那两人没有跌倒,教授高举着时间机器,惊得面色苍白,好久才喘过气来:“肯定是这41年间河道变化了。我们仍是在出发点,这儿就是咱们在1999年站立的那段河堤。真该死,我疏忽了,没想到仅仅41年河道会有这么大的变化——谢天谢地,时间机器没有掉到水里,万一引起短路……咱们就甭想回去了。”
贼王沉着脸说:“回不到1999年倒不打紧,哪儿黄土不埋人?问题是,恐怕金库也进不去了。”
教授苦笑道:“对——我会修复的,只是要费些时间。”
“好呀!”贼王懒懒地说,“以后最好别出岔子。我的手下要是出了差池,都会自残手足来谢罪的。先生是读书人,我真不想让你也少一条腿或一只手。”
教授眼神抖动一下,没有说话。惊魂稍定,他们才注意到河对岸十分热闹。那儿遍插红旗,人群如蚁。他们大多是小学生,穿着短裤短褂,站在河边的浅水中,用脸盆向岸上泼水,欢声笑语不绝,吵闹得像一池青蛙。不用说,这就是教授所说的淘铁砂的场面了。也许教授是有意返回此时来重温少年生活?时间已近黄昏,夕阳和晚霞映红河水。那边忽然响起集合哨声,人们开始收拾工具,都没注意到河对岸忽然出现的这三个人。这时喇叭响了:
“实验小学四年级一班四组今天获得冠军,并创造了最高纪录:捞铁砂112斤!”
激情的喊声在河面上悠悠地荡过来。教授突然浑身一震,转过身,痴痴地向对岸倾听着。贼王不耐烦地咳嗽一声,他才从冥思中惊醒:“没什么。”他没来由地红了脸,解释道,“广播上是在说我——说我们的小组。那天我们很幸运,挖到一个很厚的矿层。”
黑豹不解地问:“得冠军奖励多少钱?”
“不,一分钱也没有。那时人们追求的不是金钱……”
黑豹鄙夷地打断他的话:“傻瓜!那时的人们都是傻瓜!”
教授懒得同他说话,沉下脸说:“黑豹你先留在这儿别动,给我当标尺。”他和贼王涉水上岸,取出罗盘和激光测距器,量出脚下到黑豹的距离是3.5米,又以黑豹的脑袋校准了方向,在岸上立了一根苇梃做标杆,“好,你可以上来了。”
三个人按罗盘指出的方向,向南走了349米。加上落水处至岸边的3.5米是352.5米。眼前果然没有任何建筑,甚至没有农田菜地。这儿是一片低洼的荒地,黄蒿和苇子长得十分茂密。教授对着远处的标杆,反反复复地校对了方位和距离,又用高度仪测量了此处的海拔高度,抬起头说:
“没错,就是这里了,这里就是26年后建成的金库中心。不过从标高上看,金库的中心在地下2.5米处,我们得向下挖2.5米才行。”
黑豹不耐烦地说:“那要挖到什么时候!”
“一定要挖。否则等我们跃迁到1984年,就不是在地下金库,而是出现在一楼的房间里——那时我们只有等银行警卫来戴手铐了。”
贼王厉声骂黑豹:“少放闲屁!听先生的指挥,快去找几件工具来!”
“不用找啦,”黑豹笑嘻嘻地指指前边,“那不,有人送来了。”
晚霞中,四个小学生兴冲冲地走过来,两人抬着一个空铁桶,两人扛着铁锨,其中一把铁锨上绑着一面三角形的冠军旗。扛旗的家伙得意地舞动着锨把,旗帜映着晚霞的余光。夜风送来这群小猴崽热烈的喳喳声:
“谁也赶不上咱们,咱们的纪录一定是空前绝后!”
“今天全校加起来也比不上咱们组!”
“多亏小坚的贼眼。小坚,你咋知道那儿有富矿?”
“瞎撞的呗,我觉得那个回水湾处有宝贝,一锹下去,哇,那么厚的一层!”
黑豹嬉皮笑脸地迎上去:“小家伙们,借你们的铁锹用用。”
四个小孩停下来,犹豫地说:“干啥?天快黑了,我们还得回城呢。”
黑豹舌头不停地说着谎话:“知道吗?我们要在这儿建一个大银行,很大很大一个银行,得20年才能建成。现在,我们得挖个坑看看土质。赶明儿银行建成了,你们是头一份功劳。”
四个人看看旁边摊着的建筑图,看看那个学者模样的中年人。四人中的小坚,一个圆脸庞、虎头虎脑的小子很干脆地说:“行,我们帮你挖。来,咱们帮叔叔们挖。”
“不用不用,把铁锨借我们就成。”
黑豹和贼王接过两把锹,起劲地干起来。这儿土质很软,转眼间土坑已有一人多深。几个孩子饶有兴趣地站在坑边看着,不时向身边的任教授问东问西,但任教授只是简短地应付着。从四个孩子过来的那一刻起,任教授就一直把脑袋埋在图纸里,这时更显得狼狈不堪,他干脆绕到坑的对面,避过孩子们的追问。贼王抬起头看看那个有“贼眼”的小家伙,他赤着上身,脊梁晒得黑油油的,眸子清澈有神,脸上是时时泛起的掩不住的笑意——看来他仍沉醉于今天“空前绝后”的胜利。贼王声音极低地问:
“就是他?他就是你?”
“对。”教授苦涩地说,迅即摇摇头:“不,只能说这是另一个宇宙分岔中的我。这个小坚在今天碰见三个坏蛋,而原来的小坚并没有这一段经历。”
他的声音极低,生怕对岸的小孩子们听见。那边的小坚忽然脆声脆气地问:“叔叔,你们建造的大银行要用上我们淘的铁砂吗?”
任中坚很想如实告诉他:不,用不上的。他不禁想起那时在《中国少年报》上看过的一则奇闻:一名八岁的小学生用黄泥捏出一个小高炉,用嘴巴当鼓风机,竟然也炼出了钢铁。记得看到这则消息时自己曾是那么激动——否则也不会牢记着这则消息达40年之久。这不算丢人,那时我只是一名年仅九岁的轻信的孩子嘛。
他不忍对一个正在兴头上的孩子泼冷水,便缄默不语。那边,黑豹快快活活地继续骗下去:“当然,当然。你们挖的铁砂都变成银行大楼的钢筋,变成了银行金库的大铁门。”
小坚咯咯地笑起来:“这是胡说呢。那时人们的觉悟都极大地提高了,还要铁门干啥?”
另一个孩子说:“对,那时物质也极大地丰富了,猪肉鸡蛋吃不完,得向各人派任务。”
第三个孩子发愁地说:“那我该咋办哪,我天生不爱吃猪肉。”
任教授听不下去了,这些童言稚语不啻一把把锯割心房的钝刀。他打断他们的讨论:“天不早了,要不你们先回去吧。至于你们的铁锹,”他原想说用钱买的,但非常明智地及时打消这个念头,“明天你们还来干活吗?那好,我们用完就放在这个坑里。快回吧,要不爹妈会操心的。”
四个孩子答应了:“行,我们明天来拿。叔叔再见!”
“再见。”他在暮色中紧紧盯着他们,盯着41年前的自己,盯着儿时的好友。这个翘鼻头叫顾金海,40岁时得癌症死了;这个大脑门叫陈显国,听说成了一个司级干部,他早就和家乡的同学割断一切联系;这个大板牙忘了名字——怎么可能忘记呢,那时整天在一块儿玩?但确实是忘了,只记得他的这个绰号。大板牙后来的境遇很糟糕,在街上收破烂,每次见到同学都早早把头垂下去。他很想问出大板牙的名字,但是……又有什么用呢。最终他只是沉闷地说:“再见,孩子们再见。”
孩子们快乐地喧哗着,消失在小叶杨遮蔽的小道上。教授真想追上去,与那个小坚融为一体,享受孩提时的愉悦和激情,享受那久违的纯净……可惜,失去的永远不可能再得到,即使手中握有时间机器也不行。月挂中天,云淡星稀,远处依稀传来一声狗吠。直径2米、深2.5米的土坑已经挖好,他们借着月光再次复核了深度。然后教授跳下去,掏出时间机器,表盘上闪着绿色的微光。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皱着眉头说:“把两把铁锹扔上去,我们不能带着它们去做时间旅行。可惜,我们要对孩子们失信了——原答应把铁锹放到坑里的。”
贼王嘲讽地看看他,隐住嘴角的讥笑:一个敢去盗窃金库的大恶棍,还会顾及是不是对毛孩子们失信?教授说:“来,站到坑中央,三人靠紧,离坑壁尽量远一些,我们不能把坑壁上的土也带去。现在我把时间调到1992年9月11日晚上10点,就是金库监视系统失灵的那天夜里。”他看看两人,补充道,“我的时间机器是十分可靠的。但毕竟这是前人没做过的事情,谁也不能确保旅途中不出任何危险。如果二位不愿去,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黑豹粗暴地说:“已经到这一步了,你还啰唆个屁!老子这辈子本来就没打算善终。快点开始吧。”
贼王仔细地看看教授。土坑遮住了月光,他只能看到一对深幽的瞳孔。他想,这个家伙的处事总是超出常规。看来,这番交代真的是为两个同伴负责,而不是用拙劣的借口想甩掉他们。于是贼王平和地说:“对,我们没什么可犹豫的,开始吧。”
任教授抬起头,留恋地看看洁净的夜空,按下启动钮。
刷的一声,三人越过34年的时光。体内的每个原子都因快速的奔波而震荡。他们从一米高的空中扑通一声落下去,站到了水泥地板上——为了保险,教授把位置设定在金库地板之上一米。落地时脚掌都撞得生疼,但三人没心思去注意这点疼痛。
他们确实已到金库之中,确实越过了厚厚的水泥外壳和一米厚的钢门——不过不是从空间中越过,而是从时间中越过。金库占地极宽,寂静无声,几十盏水银灯寂寞地照着,那是为监视系统的摄像镜头提供光源。金库外一定有众多守卫,尤其是监视系统失灵的这个当口。但这里隔音极好,听不到外边的一丝声响,恰像一个封闭万年之久的坟墓。
是黄金的坟墓,敞开的货架上整齐地码放着无数金条,闪着妖瞳般的异光。贼王和黑豹仅仅喊了半声,就把下面的惊呼卡到喉咙里了。他们急急跑过去,从货架上捡起金光闪烁的沉甸甸的金条。贼王用牙咬了咬,软软的。没错,这是货真价实的国库黄金。不是在做梦!
教授仍站在原处,嘴角挂着冷静的微笑,就像是一场闹剧表演的旁观者。黑豹狂喜地奔过去,把他拉到货架前:“你怎么干站着?你怎么能站得住?任先生,真有你的,你真是天下第一奇才,我服你啦!”
他手忙脚乱地往怀里捡金条:“师傅,这次咱们真发了,干一辈子也赶不上这一回。下边该咋办?”
贼王喜滋滋地说:“听先生的,听任先生安排。”
教授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把那几个木箱搬到坐标原点,就是咱们原先站的地方,架高到一米。我们必须从原来的高度返回,否则返回之后,两腿就埋到土里了。”
“行!”黑豹喜滋滋地跑过去,把木箱摞好。
“每人先拿三根吧。我说过,这台时间机器的功率太小,不一定能携带太多的东西。”
黑豹一愣,恼怒地说:“只拿三根?这么多的金条只拿三根?”
“没关系的,可以随意返回嘛,你想返回100次也行。”
贼王想了想,“好,就按先生说的办。”
每人揣好金条爬到木箱上,任教授调校着时间机器,黑豹还在恋恋不舍地看着四周。忽然机器内响起干涩嘶哑的声音,教授失望地说:
“果然超重了,每人扔掉一根吧。”
他们不情愿地各掏出一根扔下去,金条落地时发出沉重的声响,但机器仍在哀鸣着。“不行,还超重,每人只留下一根吧。”
黑豹的眼中冒出怒火,梗着脖子想拒绝。贼王冷厉地说:“黑豹,把你怀中多拿的几根掏出来!”
黑豹惊恐地看看师傅,只好把怀里的金条掏出来,一共有五根。他讪讪地想向师傅解释,但贼王没工夫理他,因为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
“黑豹你先下去,少了一个人的重量,我和任先生可以多带十几根出去,然后回来接你。”
黑豹的眼睛立即睁圆了,怒火从里面喷出。拿我当傻瓜?你们带着几十根金条出去,还会回来接我?把我扔这儿给你们顶缸?其实贼王并没打算扔下黑豹不管,但他认为不值得浪费时间来解释,便利索地抽出手枪喝道:“滚下去!”
黑豹的第一个反应是向腰里摸枪,但半途停住了,因为师傅的枪口已经在他鼻子下晃动。他只好恨恨地跳下木箱,走到一米之外,阴毒地盯着木箱上的两人。教授叹息道:“胡先生,没用的。这种时间机器有一个很奇怪的脾性,它对所载的金属是单独计算的。也就是说,不管是三个人还是两个人,能够带走的金属物品是一样多的。不信,你可以试试。”
贼王沉着脸,一根根地往下扔金条。直到台上的金条只剩下三根时,机器才停止呻吟。贼王非常恼火——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只能带走三根!满屋黄金只能干瞅着!但教授有言在先,他无法埋怨。再说也不必懊恼,只要多回来几趟就行了嘛。他说:“三根就三根,返回吧。”
教授看看下面的黑豹:“让他也上来吧。”
当金条一根根往下扔时,黑豹的喜悦也在一分分地增长。很明显,如果这次他们只带走三根,他就有救了——贼王绝对舍不得不返回的。现在教授说让他上去,他殷切地看着贼王。贼王沉着脸——刚才黑豹掏枪的动作丢了他的面子。不过他最终阴沉地说:“上来吧。”
黑豹如遇大赦,赶忙爬上来。机器又开始呻吟了,黑豹立即惊慌失措。教授也很困惑,想了想,马上明白了:“你身上的手枪!把手枪扔掉。”
黑豹极不愿地扔掉手枪。也许到了某个时候它会有用的。面对着妖光闪烁的黄金,他可不敢相信任何人。不过他没有别的选择。他悻悻地扔掉手枪,机器立即停止嘶叫。三个人同时松了一口气。“我要启动了。”教授说。
贼王说:“启动吧。且慢,能不能回到1967年?”他仰起头思索片刻,“1967年7月10日晚上9点。我很想顺便回到那时看看。看一位……熟人。”
“当然可以,我说过,只要是1982年之前就行。”他按贼王的希望调好机器,“现在,我要启动了。”
又是刷的一声,光柱摇曳,他们在瞬间返回到25年前。金库消失了,他们挖的土坑也消失了,脚下是潮湿的洼地,疯长着菖蒲和苇子。被惊动的青蛙扑通通跳到近处的水塘里。昆虫静息片刻又欢唱起来。
不过,这里已经不像1958年那样荒凉。左边是一条简陋的石子路,通向不远处的一群建筑,那里大门口亮着一盏至少1000瓦的电灯,照得门前白花花的。很奇怪,大门被砖石堵死了,院墙上写着一人高的大字,即使在夜里,借着灯光也看得清清楚楚:
“谁敢往前走一步,叫你女人变寡妇!!!”
教授苦笑道:“胡先生,你真挑了一个好时间。我知道这儿是1963年建成的农中,现在是1967年,正是斗得最凶的时刻。农中‘横空出世’那帮小爷儿们都是打仗不要命的角色。咱们小心点,可别挨枪子儿。”
黑豹没有说话,一直斜眼瞄着贼王怀里的两根金条。贼王也没说话,好像在紧张地期待着什么。不久,远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一个小黑影从夜色中浮出,急急地走过来,不时停下来向后边张望。贼王突然攥紧教授的胳膊,抓得很紧,指甲几乎陷进肉里。十分钟后,教授才知道他何以如此失态。小黑影凶猛地喘息着,从他们面前匆匆跑过去,没有发现洼地里的三个大人。从他踉跄的步态可以看出,他已经疲惫不堪,只是在某种信念的支撑下才没有倒下。离农中还有100米时,那边传来大声喝叫:
“站住,不许动!”
小男孩站住了:“喂——”他拉长声音喊着,清脆高亢的童声在夜空中显得分外响亮:“我也是二七派的,我来找北京的薛丽姐姐!”
那边停顿几秒钟,狠狠地喝道:“这儿没什么薛丽,快滚!”
男孩的喊叫中开始带着哭声:“我是特意来报信的!我听见爸爸和哥哥——他们是河造总派的铁杆儿打手——在商量,今晚要来农中抓人,他们知道薛丽姐姐藏在这儿!”
那边又停顿几秒钟,然后一名女子用甜美的北京话说:“小家伙,进来吧。”
说话人肯定是北京代表大会第三司令部派驻此地的薛丽了。两个人从那个狗洞似的小门挤出来,迎接小孩。小孩一下子瘫在两人身上,被两人连拖带拽地拉进小门,随之一切归于寂静。贼王慢慢松开手,从农中那儿收回目光。教授低声问:“是你?他就是你?”
“嗯。”贼王不大情愿地承认,“那天——也就是今天晚上,我在家里听老爹和哥哥商量着要来抓人,便连夜跑了20里路赶来送信……后来河造总派的武斗队真的来了,我在农中也要了一支枪参战。我的腿就是那一仗被打瘸的,谁知道是不是挨了我爹我哥的子弹。我哥被打死了,谁知道是不是我打中的。从那时起我就再没上学,我这辈子……我是个傻瓜,那时我们都是傻瓜!”他恨恨地说。
天边有汽车灯光在晃动,夜风送来隐约的汽车轰鸣声。不用说,是河造总的武斗队来了。很快这儿会变成枪弹横飞的战场,双方的大喇叭会声嘶力竭地喊着“誓死捍卫……”楼上扔下来的手榴弹在人群中爆炸,激怒的进攻者用炸药包炸毁楼墙。大势已去的农中学生和北京来的薛丽(当然还有左腿受伤的小宗尧)挤在三楼,悲愤地唱着“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十几分钟后,他们满身血迹地被拖出去……贼王的脸色阴得能拧出水,教授也是面色沉痛。年轻的黑豹体会不到两人的心境,不耐烦地说:“快走吧,既然有武斗,窝在这儿挨枪子呀。”
贼王仍犹豫着。也许他是想迎上去,劝说爹爹和哥哥退回去,以便挽救哥哥的性命。但是,虽然弄不懂时间旅行的机理,他也凭直觉知道,一个人绝对无法改变逝去的世界,即使握着一台神通广大的时间机器也不行。于是他决绝地挥挥手:“好,走吧。”
照着罗盘的指引,他们向正北方向走了精确的349米,来到草木葳蕤的河边。贼王已经从刚才的伤感中走出来,恢复了平素的阴狠果决。“往下进行吧,抓紧时间多往返几次。不过——”他询问教授,“返回金库前,需要把已经带出来的金条处理好,对吧?”
“那是当然,如果随身带着,下一次就无法带新的了。”
贼王掏出怀里的两根金条:“那么,把它们放到什么地方?不,应该说,放到什么年代?”
教授也掏出怀中的一根,迟疑地说:“回到1999年吧,如果回到1999年以前的时间,我恐怕……没脸去花这些贼赃。”
贼王恼怒地看着他,真想对他说:“先生,既然你已经上了贼船,就不必这么假撇清了。”但他只是冷淡地说:“那样太麻烦,咱们把黄金就埋在这个年代吧。等咱们攒下足够的金条再来分。”
黑豹疑惑地问:“就埋在河边,不怕人偷走?”
教授微笑道:“完全不用担心。有了时间机器,你应当学会按新的思维方式去思考。想想吧,咱们可以——不管往返几次——准确地在离开的瞬间就返回,甚至在离开之前返回,守在将要埋黄金的地方。有谁能在咱们眼前把黄金偷走呢。你甚至不用埋藏,摆在这儿也无妨。”
黑豹听得糊里糊涂。从直观上说他根本不相信教授的话,但从逻辑上又无法驳倒。最后他气哼哼地说:“行,就按你说的办——不过你不要捣鬼,俺爷儿俩都不是吃素的!”
他有意强调与贼王的关系。只是,在刚才的拔枪相向之后,这种强调不免带着讨好和虚伪的味道。教授冷淡地看看他,看看贼王,懒得为自己辩解。贼王对黑豹的套近乎也没有反应,蹲下来扒开虚土,小心地埋好三根金条。想了想,又在那儿插了三根短苇梃作为标记。在这当儿,教授调好了时间。
“立即返回吧,仍返回到1992年9月11日晚上10点零5分,就是刚才离开金库之后的时刻——其实也可以在离开前就返回的,但是,那就会与库内的三个人劈面相遇,事情就复杂化了。所以,咱们要尽量保持一个分岔较少的宇宙。喂,站好了吗?”
两人紧紧靠着教授站好。教授没注意到黑豹眼中的凶光,按下按钮。就在他手指按下的瞬间,黑豹忽然出手,凶狠地把贼王推出圈外!
空气震荡片刻后归于平静。听见一声闷响,那是贼王的脑袋撞上铁架的声音。不过,他并没有被推出“时间”之外。因为在他的身体尚未被推出一米之外时,时间机器已经起作用了。黑豹刷地跳到货架后,面色惨白地盯着贼王。他没有想到是这个局面,他原想把贼王留在1967年的洼地里,那样一来,留下一个书呆子就好对付了,可以为所欲为地逼他为自己做事。可惜,贼王仍跃迁到金库,按他对师傅的了解,他绝不会饶过自己的。
贼王慢慢转过身,额角处的鲜血慢慢流淌下来。他的目光是那样阴毒,让黑豹的血液在一瞬间冰冻。教授惊呆了,呆呆地旁观着即将到来的火并。贼王的右臂动了一下,分明是想拔枪,但他只是耸动了右肩,右臂却似陷在胶泥中,无法动弹。贼王最终明白了是咋回事——自己的一节右臂已经与一根铁管交叉重叠在一起,无法分离了。他急忙抽出左手去掏枪。但在这当儿,机敏的黑豹早已看出眉目,他一步跨过来,按住师傅的左臂,从他怀中麻利地掏出枪,指着二人的脑袋。
惊魂稍定后,黑豹目不转睛地盯着贼王的右臂。那只胳膊与铁架交叉着,焊成了一个斜十字。交叉处完全重合在一起,铁管径直穿过手臂,手臂径直穿过铁管。这个奇特的画面完全违反人的视觉常识,显得十分怪异。被铁架隔断的那只右手还在动着,做着抓握的动作,但无法从铁管那儿拉回。黑豹惊惧地盯着那儿,同时警惕地远离师傅,冷笑道:
“师傅,对不起你老了。不过,刚才你想把我一个人撇在金库时,似乎也没怎么念及师徒的情分。”
贼王已经知道自己处境的无望,便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他根本不理睬黑豹,向教授扭过头,脸色苍白地问:“教授,我的右臂是咋回事?”
教授显然也被眼前的事变惊呆了,他走过来,摸摸贼王的右臂。它与铁架交融在一起,天衣无缝。教授的脸色比贼王更加惨白,语无伦次地说:“一定是恰恰在时间跃迁的那个瞬间,手臂与铁架在空间上重合了……物质内有足够的空间可以互相容纳……不过我在多次试验中从没碰上这种情况……任何一篇理论文章都没估计到这种可能……科幻小说家也没预见过……”
黑豹不耐烦听下去,从架上拿了三根金条揣在怀里,对教授厉声喝道:“少啰唆,快调整时间机器,咱俩离开这儿!”
教授呆呆地问:“那……贼王怎么办?你师傅怎么办?”
黑豹冷笑道:“他老人家……只好留在这儿过年了。”
教授一愣,忽然愤怒地嚷道:“不行,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这样干太缺德。黑道上也要讲黑道义气呀。”
“讲义气?那也得看时候。现在就不是讲义气的黄道吉日。快照我说的办!”他恶狠狠地朝教授扬了扬手枪。教授干脆地说:
“不,我绝不干这种昧良心的事。想开枪你就开吧。”
黑豹怒极反笑:“怎么,我不敢打死你?你的命比别人贵重?”
“那你尽管开枪好了。不过我事先警告你,这架机器有手纹识别系统,它只听从我一个人的命令。”
贼王看看教授,表情冷漠,但目光深处分明有感激之情。这会儿轮到黑豹发傻了。没错,教授说的并非大话,刚才明明看见他把手掌平放在机器上,机器才开始亮灯。也许,该把他的右手砍下来带上,但谁知道机器会不会听从一只“死手”的命令?思前想后,他觉得不敢造次,只好在脸上堆出歉意的笑容:
“其实,我也不想和师傅翻脸,要不是他刚才……你说该咋办,我和师傅都听你的。”
怎么办?教授看看贼王,再看看黑豹,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你先把手枪交给我!”他补充道,“你放心,我不会把枪交给你师傅的。”
黑豹当然不愿意交出武器,他十分清楚师傅睚眦必报的性格。但是他没有办法。尽管他拿着枪,但其实他和贼王的性命都掌握在教授的手里。另外,教授的最后一句话让他放了心。想了想,他痛快地把枪递过去。
教授把手枪仔细揣好,走过去,沉痛地看着贼王:“没办法,胡先生,只好把你的右臂锯断了。”
刚才贼王已经做好必死的准备,这时心情放松了,笑道:“不就是一只胳膊嘛,砍掉吧——不过手边没有家伙。”
教授紧张地思索片刻,歉然道:“只有我一个人先返回了,然后我带着麻醉药品和手术器械回来。”
贼王尚未答话,黑豹高声叫道:“不行!不能让他一个人回去!”他转向贼王,“师傅,不能让他一个人离开。离开后他还能回来?让我跟着他!”
教授鄙夷地看着他,没有辩白,静静地等着贼王的决定。贼王略微思考片刻——他当然不能对教授绝对放心,但他更不放心黑豹跟着去。最后他大度地挥挥手:“教授你一个人去吧,我信得过你!”
黑豹还想争辩,但贼王用阴狠的一瞥把他止住了。教授感激地看看贼王,低声说:“谢谢你的信任,我会尽快赶回来。”他站到木箱上,低下头把机器调整到1958年6月1日晚9点,按下按钮。
刷的一声,金库消失了,他独自站在夜色中。眼前没有他们挖的那个2.5米深的土坑,而是一个浅浅的水塘,他就立在水塘中央,两只脚陷进淤泥中。他不经意地从泥中拔出双脚,忽然觉得双脚比过去重多了。不,这并不是因为鞋上沾了泥,而是他的双脚已与同样形状的两团稀泥在空间上重合了,融在一起了。他拉开裤腿看看,脚踝处分明有一道界线,线下的颜色是黑与黄的混合。
那么,他终生要带着这两团稀泥生活了。也许不是终生,很可能几天后,这双混有杂质的双脚就会腐烂发臭。他苦笑着,不知道自己为何老是出差错。时间机器是极为可靠的,他已经在上千次的试验中验证过。但为什么第一次投入使用就差错不断?比如说,这会儿他就不该陷在泥里,这儿应该有一个挖好的2.5米深的土坑呀。原因在这儿!他发觉,罗盘上不是1958年6月1日,而是1978年6月1日。在紧张中他把时间调错了,所以返回的时刻晚了20年。
那么,眼前的情景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毕竟他只毁坏了一双脚,而不是把脑袋与什么东西(比如一块混凝土楼板)搅在一块儿。
先不要考虑双脚的事,他还要尽快赶回去救人呢。他不能容忍因自己的过失害死一条人命,即使他是恶贯满盈的贼王。眼前是一片沉沉的黑夜,只有左边亮着灯光,夜风送来朗朗的读书声。他用力提着沉重的双脚向那边走去。
这正是他在第二次返回时见过的农中,这会儿已经升格为农专了。看门的老大爷正在下棋,抬头看看来人,问他找谁。教授说找医务室。老大爷已经看到他的苍白的脸色,忙说:“医务室在这排楼的后面,你快去吧,要不让老张(他指指棋伴)送你过去?”
“不,谢谢。我能找到。”教授自己向后面走去。读书声十分响亮,透过雪亮的窗户,他看见一位老师正领读英语。教授想,这是1978年啊,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他正是这年考上了清华。那时,大学校园到处是朗朗的读书声,到处是飞扬的激情,纯洁的激情。尤其是老三届的学生都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想追回已逝的青春……
其实,何止是大学校园。就连这个偏僻破败的农专校舍里,也可以摸到那个时代的强劲脉搏。教授驻足倾听,心中涌出浓浓的怅惘。这种情调已经久违了。从什么时候起,金钱开始腐蚀学子们的热血?连自己也反出精神的伊甸园。而且,他的醒悟太晚了,千千万万的投机者、巧取豪夺者已抢先一步,攫取了财富和成功。
他叹息一声,敲响医务室的门。这是个十分简陋的医务室,显然是和兽医室合二为一的。桌上有两个硕大的注射针管,肯定是兽用的。墙上挂着兽医教学挂图。被唤醒的医生或兽医揉着眼睛,听清来人的要求,吃惊地喊道:“截肢?在这儿截肢?你一定是疯了!”
看来不能在短时间内说服他了,教授只好掏出手枪晃动着。在枪口的威逼下,医生顺从地拿出麻醉药品、止血药品,还遵照来人的命令从墙上取下一把木工锯。不过他仍忍不住好心地劝道:“听我的话,莫要胡闹,你会闹出人命的!”
来人已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之中。
教授匆匆返回到原处,又跃迁到离开金库的时刻。就在他现身于金库的一刹那,他忽然觉得胸口一震——是非常奇怪的感觉,就像是一团红热的铁砂射进牛油中,迅速冷却、减速,并陷在那里。沉重的冲力使他向后趔趄一下,勉强站住脚步。眼前黑豹和贼王正怒目相向,而他正处于两个人的中间。贼王的脑袋正作势向一边躲闪,黑豹右手扬着,显然刚掷出一件东西。
教授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定是在他离去的时间里两人又火并起来,黑豹想用金条砸死师傅,而自己恰好在金条掷出的一刻返回,于是那根黄金便插入自己的胸口了。他赶回来的时间真是太巧了啊,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报应?他凄然苦笑,低头看看胸前。衣服外面露出半根金条,另外半根已与自己的心脏融为一体。他甚至能“用心”感觉到黄金的坚硬、沉重与冰冷。
三人都僵在这个画面里,呆呆地望着教授胸前的半根金条。贼王和黑豹想,教授马上就要扑地而死了。既然金条插到心脏里,他肯定活不成了。但时间一秒秒地过去,教授仍好好地站着。密室中回荡着他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咚咚……
教授最先清醒过来,苦笑道:“不要紧,我死不了。我说过,物质间有足够的空间可以互相容纳,黄金并不影响心脏的功能。先不管它,先为贼王锯断胳膊。”他瞪着畏缩的黑豹,厉声喝道,“快过来!从现在起,谁也不许再钩心斗角!难道你们不想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黑豹被他的正气慑服了,低声辩解道:“这次是师傅先动手……皇天在上,以后谁再有歹心,叫他遭天打雷劈!”
贼王也隐去目光中的歹毒,低声说:“以后听先生的。开始锯吧。”
教授为贼王注射了麻醉剂,又用酒精小心地把锯片消毒。黑豹咬咬牙,拎起锯子哧哧地锯起来。贼王脸上毫无血色,刚强地盯着鲜血淋淋的右臂。胳膊很快锯断了,教授忙为他上了止血药,包好。在他干这些工作时,他胸前凸起的半根金条一直怪异地晃动着,三个人都尽量使目光躲开它。
手术完成了,贼王眯上眼睛喘息片刻,睁开眼睛说:“我的事完了,教授,你的该咋办?”
“出去再说吧。”
“也好,走,记着再带上三根金条。”
三人互相搀扶着登上木箱,教授调好机器,忽然机器发出干涩嘶哑的呻吟。“超重!”教授第一个想到原因,“我胸前已经有了一根,所以我们只能带两根出去了。”
三人相对苦笑,都没有说话。黑豹从怀里抽出一根金条扔到一米开外,机器的呻吟声马上停止了。
“好,我们可以出发了。”
他们按照已经做熟的程序,先回到1967年,再转移到河边。走前栽下的苇梃仍在那里,用手扒开虚土,原先埋下的三根金条完好无缺。黑豹的心情已转为晴朗,兴致勃勃地问:“师傅,这次带出的两根咋办?也埋这里吗?”
贼王没有理他,扭头看看教授胸前凸出的金条,“任先生,先把这个玩意儿去掉吧,也用锯子?”
教授苦笑道:“只有如此了,我总不能带着它回到人群中。”
“那……埋入体内的那半截咋办?”
“毫无办法,只有让它留在那儿了。不要紧的,我感觉到它并不影响心脏的功能。”
贼王怜悯地看着他。在这两天的交往中,他已对教授有了好印象,不忍心让他落下终身残疾。他忍着右臂的剧痛努力思索着,突然眼睛一亮:“有办法了,你难道不能用时间机器返回到金条插入前的某个时刻,再避开它?”
教授苦笑着摇摇头。他当然能回去,但那样只能多出另一个完好无损的任中坚,而这个分岔宇宙中的任中坚仍然不会变。但他懒得解释,也知道无法对他们讲清楚。只是沉重地说:“不行,那条路走不通。动手吧。”
黑豹迟疑地拿起锯子,贴着教授的上衣小心地锯着。这次比刚才艰难多了,因为黄金毕竟比骨头坚韧。不过,在木工锯的锯齿全部磨钝之前,金条终于锯断了。衣服被锯齿刮破,胸口处鲜血淋漓,分明嵌着一个金光灿灿的长方形断面,与皮肉结合得天衣无缝。教授哧哧地撕下已经破烂不堪的上衣,贼王喝令黑豹脱下自己的上衣,为教授穿上,扣好衣扣,遮住那个奇特的伤口。
贼王松了口气——忽然目光变冷了。他沉默片刻,突兀地问:“刚才锯我的胳膊时,你为什么不锯断铁管,像你这样?”
教授猛然一愣:“错了!”他苦笑道,“你说得对,我们可以把胳膊与铁管交叉处上下的铁管锯断嘛,那样胳膊就保住了。”
贼王恶狠狠地瞪着他。因为他的错误决定,让自己永远失去了宝贵的右手。但他马上把目光缓和了:“算了,不说它了。当时太仓促,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嘛。下边该咋办?”
“还要回金库!”黑豹抢着回答。“忙了几天,损兵折将的,只弄出这五根金条,不是太窝囊嘛。当然,我听师傅的。”他朝贼王谄笑道,“看师傅能不能支持得住。”
贼王没理他,望着教授说:“我听先生的。这只断胳膊不要紧,死不了人。教授,你说咋办?现在还返回吗?”
教授没有回答,他转过身望着夜空,忽然陷入奇怪的沉默。他的背影似乎在慢慢变冷变硬。贼王和黑豹都清楚地感觉到了这种变化,疑惑地交换着目光。停了一会儿,贼王催促道:“教授?任先生?”
教授又沉默很久,慢慢转过身来,手里……端着那把手枪!他目光阴毒,如地狱中的妖火。
自那根金条插入心脏后,教授时刻能感到黄金的坚硬、沉重和冰冷。但同时他也清楚知道,黄金和他的心脏虽然已经相融,其实是处在不同相的世界里,互不干涉。可是,在黑豹哧哧地锯割金条时,插入心脏的那半根金条似乎被震散了。黄金的微粒抖动着,震荡着,挤破相空间的屏障,与他的心脏真正合为一体了。现在,他的心脏仍按原来的节奏跳动着:咚,咚咚,咚,咚咚。不过,如果侧耳细听,似乎能听出这响声带着清亮的金属尾音。这个变化不会有什么危险,比如说,这绝不会影响自己的思维,古人说“心之官则思”,那是错误的。心脏只负责向身体供应血液,和思维无关。
可是,奇怪的是,就在亿万黄金分子忙乱地挤破相空间的屏障时,一道黄金的亮光在刹那间掠过他的大脑,就如划破沉沉夜色的金色闪电。他的思维在刹那间变得异常清晰明断,冷静残忍。就如梦中乍醒,他忽然悟出,过去的许多想法是那样幼稚可笑。比如说,身后这两个家伙就是完全多余的。为什么自己一定要找他们合伙?为什么一定要把到手的黄金分成三份?实在是太傻了,太可笑了。
正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现在改正错误还不算晚。不过,“夕死可矣”的人可不是自己,而是这两个丑类,两个早该吃枪子的惯盗。向他们开枪绝不会良心不安的。
教授手中紧握着贼王的那把五四手枪,枪栓已经扳开。那两人一时间惊呆了,尤其是贼王。他早知道,身在黑道,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信赖的。他干了20年黑道生涯而没有失手,就是因为他时刻这样提醒自己。但这一次,在几天的交往中,他竟然相信了这位读书人!他是逐步信任的,但这种逐步建立起来的信任又非常坚固。如果不是这会儿亲眼所见,他至死也不会相信任先生会突然翻脸,卑鄙地向他们下手。贼王惨笑道:“该死,是我该死,这回我真的看走眼了。任先生,我佩服你,真心佩服你,像你这样脸厚心黑的人才能办大事。我俩自叹不如。”
教授冷然不语。黑豹仇恨地盯着他的枪口,作势要扑上去。贼王用眼色止住他,心平气和地说:“不过,任先生,你不一定非要杀我们不可。我们退出,黄金完全归你还不行吗?多个朋友多条路。”
教授冷笑道:“那么,多一个仇人呢?我想你们只要活着,一定不会忘了对我复仇吧。你看,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到现在才想通——在黄金融入心脏之后才想通,这要感谢黄金的魔力。”
贼王惨笑道:“没错,你说得对。换了我也不会放仇人走的,要不一辈子睡不安稳。”他朝黑豹使个眼色,两人暴喝一声,同时向教授舍命扑过去。
不过,他们终究比不上枪弹快。乓乓两声枪响,两具身体从半空中跌落。教授警惕地走过去,踢踢两人的身体。黑豹已经死了,一颗子弹正中心脏,死得干净利落。贼王的伤口在肺门处,他用左手捂住伤口,在临死的抽搐中一口一口地吐着血沫。教授踢他时,他勉强睁开眼睛,哀怜无助地看着教授,鲜血淋漓的嘴唇翕动着,似乎要对教授作临别的嘱托。
即使任中坚的心已被黄金淬硬,他仍然感到一丝怜悯。几天的交往中他对贼王的印象颇佳,甚至可以说,在黑道行当中,贼王算得上一个响当当的大丈夫。现在他一定是在哀求自己:我死了,请照顾我的妻儿。教授愿意接过他的托付,以多少减轻良心上的内疚。
他把手枪紧贴在腰间,小心地弯下腰,把耳朵凑近他轻轻蠕动的嘴唇。忽然贼王的眼睛亮了,就像是汽车大灯刷地打开。他瞪着教授,以猞猁般的敏捷伸出左手,从教授怀中掏出时间机器,用力向石头上摔去。“去死吧!”他用最后的气力仇恨地喊着。
缺少临战经验的教授一时愣住了,眼睁睁看着他举起宝贵的时间机器作势欲掷……但临死的亢奋耗尽了贼王残余的生命力,他的胳臂在最后一刻僵住了,没能把时间机器抛出去。最后一丝狞笑凝固在他穷凶极恶的面容上。
教授怒冲冲地夺过时间机器,毫不犹豫地朝他胸膛补了一枪。
时间机器上鲜血淋淋,他掏出手绢匆匆擦拭一番。“现在我心静了,可以一心一意去转运黄金了。”他在暮色苍茫的旷野中大声自语着。
三声枪响惊动了附近的住户,远处开始有人影晃动。不过,教授当然不必担心,没有哪个警察能追上他的时间机器,连上帝的报应也追不上。有了时间机器,作恶后根本不必担心惩罚。这甚至使他微微感到不安——这和他心目中曾经有过的牢固信念太不一致了。
现在,他又回到金库,从容不迫地拿了三根金条塞到怀里,准备作时间跃迁。时间机器又开始呻吟起来。他恍然想到,自己的胸口里还保存有半根金条。也就是说,他每次只能转运出去两根半——实际只能是两根。这未免令人扫兴。
“只能是两根?太麻烦了!”他在寂静的金库中大声自语。
实际并不麻烦。每次时间跃迁再加上空间移动,如果干得熟练的话,只用10分钟就能完成一个来回。也就是说,一小时可以转运出去12根,8个小时就是96根,足够他家的一生花销了。他又何必着急呢。
于是,他心境怡然地抛掉一根,把机器的返回时间调好,按下启动钮。
没有动静。似乎听到机器内有微弱的噼啪声。他立时跌进不祥的预感中,手指颤抖着再次按下,仍然没有动静,这次连那种微弱的噼啪声也没有了。
一声深长的呻吟从胸腔深处泛出,冰冷的恐惧把他的每一个关节都冻结了。他已经猜出是怎么回事:是贼王的鲜血缓慢地渗进机芯中,造成短路。
也许,这是对“善恶有报”、“以血还血”等准则的最恰如其分的表述。
机芯短路算不上大故障,他对这台自己设计自己制造的机器了如指掌,只要一把梅花起子和一台微焊机就能排除故障——可是,到哪儿去找这两种极普通的工具呢。
满屋的金条闪着诱惑的妖光。黄金,黄金,到处是黄金,天底下最贵重的东西,凡人趋之若鹜不避生死的东西——偏偏没有他需要的两件普通工具。他苦笑着想起儿时看过的一则民间故事:洪水来了,财主揣着金条、穷人揣着糠窝窝爬上一棵大树。几天后财主终于知道,糠窝窝比黄金更贵重。他央求穷人,用金条换一个糠窝窝,穷人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七天后,洪水消退,穷人爬下树时,捡走死人的黄金。
那时,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就敏感地知道这不是一个好故事,这是以穷人的残忍对付富人的贪财。也许,两人相比,这个穷人更可恶一些。但他怎么能想到,自己恰恰落到那个怀揣黄金而难逃一死的富人的下场呢。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等到天明后,这儿的拾音系统就会被修复。自己即使藏起来一动不动,呼吸声也会被外面发现,然后几十名警卫就会全副武装地冲进来。而且,拾音系统正是自己修复的,可以说是自己葬送掉自己(七年后的自己)的性命。
也许“善恶有报”是真的,今天的情况就是一次绝好的证明——但是为什么世界上会有那么多不受惩罚的罪恶?老天一定是个贪睡的糊涂家伙,他只是偶然睁开眼睛——偏偏看到自己的作恶,教授冷笑着想。
不过还未到完全绝望的地步呢。他对那一天(也就是明天)的情形记得清清楚楚。有这点优势,他已经想出一个绝处逢生的办法,虽然这个方法残忍了点。
确实太残忍了——对他自己。
拿定主意后,他变得十分镇定。现在,他需要睡一觉,等待那个时刻(明天早上8点)的到来。他真的睡着了,睡得十分坦然,直到沉重的铁门声把他惊醒。他听到门边有人在交谈着,然后一个穿土黄色工作服的人影在光柱中走进来,大门又在他身后无声地合上。
任中坚躲在阴影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此人。这就是他,是1992年的任中坚,他是进金库来查找拾音系统故障的。他进了金库,似乎被满屋的金光耀花了眼。但他仅仅停留两秒钟,揉揉眼,开始细心地检查拾音系统。
阴影中的任中坚知道,“那个”任中坚将在半小时内找出故障所在,恢复拾音系统,到那时他就无法采取行动了。于是他迅速从角落里走出来,对着那人的后背举起枪。那人听到动静,惊讶地转过身——现在他不是惊讶,而是惊呆了。因为那个凭空出现的、目光阴狠的、端着手枪的家伙,与自己长得酷似!只是年龄稍大一些。
持枪的任中坚厉声喝道:“脱下衣服,快!”
在手枪的威逼下,那个惊魂不定的人只好开始脱衣服。他脱下上衣,露出扁平的没有胸肌的胸脯。这是几十年伏案工作、缺乏锻炼留下的病态。他的面容瘦削,略显憔悴,皮肤和头发明显缺乏保养。这不奇怪,几十年来他醉心工作,赡养老人,抚养孩子,已经是疲惫不堪了。持枪的任中坚十分了解这些情况,所以他拿枪的手免不了微微颤动。
上衣脱下了,那人犹豫地停下来,似是征求持枪者的意见。任中坚知道他为什么犹豫:那人进金库时脱去了全部衣服,所以,现在他羞于脱去这唯一的遮羞之物。任中坚既是怜悯又是鄙夷。看哪,这就是那种货色,他们在生死关头还要顾及自己的面子,还舍不下廉耻之心。很难想象,这个干瘪的、迂腐的家伙就是七年前的自己。如果早几年醒悟该多好啊。
他的鄙夷冲走了最后一丝怜悯,再次厉声命令:“脱!”
那人只好脱下了土黄色的工作裤,赤条条地立在强盗面前。他已经猜到了这个劫金大盗的打算:强盗一定是想利用两人面貌的相似换装逃走,而在金库中留下一具尸体。虽然乍遇剧变不免惊慌,但正义的愤怒逐渐高涨,为他充入勇气。他不能老老实实任人宰割,一定要尽力一搏。
他把脱下的裤褂扔到对方脚下,当对方短暂地垂下目光时,他极为敏捷地从旁边货架上拎起一块金条做武器,大吼一声,和身向强盗扑过去。
一声枪响,他捂住胸口慢慢倒下去,两眼不甘心地圆睁着。
任中坚看看手中冒烟的手枪,随手扔到一旁,又把死者拉到角落里。他脱下全身衣服,换上那套土黄色的衣服。走到拾音器旁,用三分钟时间就排除了故障——他七年前已经干过一次了。然后他对着拾音器从容地吩咐:
“故障排除了,打开铁门吧。”
在铁门打开前,他不带感情地打量着屋角的那具尸体。这个傻瓜、蠢货,他心甘情愿用道德之网自我囚禁,他过了不惑之年还相信真理、正义、公正、诚实、勤劳这类东西。既然这样,除了去死之外,他还有什么事可做呢。
他活该被杀死,不必为此良心不安。
铁门打开了,外面的人惊喜地嚷着:“这么快就修好了?任老师,你真行,真不愧是技术权威。”
即使在眼下的心境里,听到这些称赞,仍能使他回忆起当年的自豪。警卫长迎过来,带他到小房间去换装。这是规定的程序。换装时任中坚把后背对着警卫长,似乎是不愿暴露自己的隐处,实则是尽力遮掩胸前的斑斑血痕和金条的断面。不过,警卫长仍敏锐地发现异常,他低声问:“你的脸色怎么不对头?胳膊肘上怎么有血迹?”
任中坚脚步摇晃着,痛苦地呻吟道:“刚才我在金库里犯病了,跌了一跤。快把我送医院!”
警卫长立即唤来一辆奥迪。三分钟后,奥迪载着换装后的任中坚风驰电掣般向医院开去。
几天后,银行警卫长向公安机关提交了破案经过。这份报告曾在各家报刊和电台上广为转载,妇孺皆知。以下是报告的部分章节:
……凶手走出金库时,我们全都误认为他是刚才进去的任教授。这并不是因为我们的心理惯性。据事后检查门口的秘密录像,凶手的确同任教授极为相像,只是显得老了几岁。当时,我曾觉得两人的气质略有不同,还发现他肘上有淡淡的血迹。但凶手诡辩说是在金库中犯病了,跌了一跤,因此才显得面色不佳和沾有血迹。我当时被蒙骗住(我们确实想不到戒备森严的金库中会有另一个人),在监视他换装后,立即把他送到医院。
不过我从直觉上感到异常,便征得在场领导的同意,带上两名警卫进库检查。很快我们就发现库内有大量血迹,地上扔着几根金条,还有两支手枪。顺着血迹我们找到真正的任中坚教授,那时他浸在血泊之中,还没有断气。我把他摇醒后,他艰难地说:
“劫金大盗……快……”
我立即安排人送任教授去医院,又带人去追凶手。追赶途中我想到奥迪车司机小马身边有手机,便要通知他,命令他就地停车。还告诉他,他的乘员是一名穷凶极恶的劫金大盗,千万谨慎从事,好在他身边不会有任何武器(他是在我的严密监视下换装的)。两分钟后,我们赶上停在医院门口的奥迪,透过加膜玻璃,看见凶手正用手绢死死勒住小马的脖子。幸亏我们及时赶到,小马才没有送命。
我们包围了汽车,喝令凶手下车。凶手很识时务,见大势已去,便顺从地停止勒杀,坦然下车,让我们铐上。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息一声。
以下的经过就近乎神话了,但我可以发誓这是真的,因为这是在4个警卫和14个路人的众目睽睽下发生的,绝对不是某一个人的错觉。当凶手被铐住时,时间是上午8点52分——马上我们就知道,这恰恰是任教授断气的时刻,因为载着任先生的救护车此时也响着警笛开到医院。护士们往下抬人时忽然惊慌地喊着教授的名字,他的心脏刚刚停止跳动。恰在此刻,凶手惨叫一声,身体开始扭曲,开始委顿,身体的边缘开始模糊。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几秒钟之内,他的身体竟然化为一团轻烟,完全消失了!在他站立过的地方,留下一堆衣服和一具手铐。
更令人不解的是,上衣中竟然包着半根金条。是被锯断的国库黄金,断口处是非常粗糙的锯痕。他怎么可能在赤身裸体换衣服时,躲过我的监视,把半根金条带出去?我绝不是为自己的失职辩解,但是,确确实实,这是不可能的。
总之,凶手就这样消失了,无法查出他的真实身份。我们把他在录像上的留影发往全国进行查询,至今也没发现有哪个失踪者与他的面貌相似——除了英勇牺牲的任教授,两人的容貌实在太相像了,甚至连声音也十分相似。
经查实,库内丢失六根金条(后来被群众在不远的河边偶然发现了五根半),作案手法迄今未能查明。这个案子留下许多不解之谜。比如,凶手是怎么潜入金库的?他怎么能预知任教授会进库检查拾音系统,从而预先按任的相貌作了整容?任先生牺牲时,为什么凶手也恰恰在这一刻化为轻烟?这些谜至今没人能回答。
库房内还发现一台极为精致的机器,显然是凶手留下的。我们询问了不少专家,无人能说清它的功能。理论物理研究所的一位专家开玩笑说:“如果一定要我说出它的用处,我宁可说它是一件极为巧妙的时间机器。”当然,他的玩笑不能当真。
这台机器已经封存,留待科学家设法为它验明正身。
我们已郑重建议政府追认英勇献身的任中坚教授为烈士,以告慰死者在天之灵。
一个月后颁布政府令,追认任中坚教授为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