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女好风雅,向来看不起桂香,认为其香得太过,又多为民间女子所用,落了下乘。
任雅书熟知太女的喜好,给她调制的情缠用的便是有几分清苦味的淡香,似有如无,乍一靠近根本闻不到,只有待得久了,才能嗅出丝丝缕缕,若隐若现,分外高级。
太女将满十四,天癸早已来了,却未有侧室,亦未听闻东宫有教人事的侍人。东宫内就连年轻的侍人都极少,太女身旁的下人多为宫婢。
加上太女在外头遇上男子们也都目不斜视,从不多看。
世人都道太女洁身自好,暗暗羡慕未来的东宫男主人,任雅书却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他生长在药材商的家里,家中长辈走南闯北,听过的异闻比他读过的书都多。他知道,有些地方,是以女子和女子相恋为荣的。
太女如此不近男色,莫不是——喜欢女子?
要知道,女子体味轻,男子体味重,世上的男香香度是高过女香的。
任雅书不记得在哪位口没遮拦的长辈那儿听过一耳朵了,说是有些女子喜欢雌伏于她人身下,心理上便拿自己当男子,用重香就是表现之一。
任雅书本来不会往这里想的,可是太女几次见他,目光从不在他身上停留,明显对他毫无女男之意。
他自问生得不差,举止得体,学识也算上得台面,更之有着任皇后亲甥一层关系,他不敢要求太女对他亲厚到什么程度,至少对他多几分亲近吧?
但是太女对他似乎都是淡淡的,而且他发现,太女最近开始注重容颜了。昨天太女逛园子的时候与他偶遇时,太女就正拿出妆镜瞧脸,待他走后回头,发现太女又在揽镜自照。
盘古开天地,天地分轻重。男子命轻,腾起为乾,女子贵重,沉降为坤。
女子重要的从来不是脸,而是德行。太女从前也讲究,不过她讲究在大处,在于礼仪的标准,在于形体的优雅。可是太女开始看脸了,偏偏她脸上又无明显的妆感,化的是高级的男妆。
世人爱妆,但女有女妆男有男妆。男子若化女妆,会被称赞为好一个男娘子,若化得像女人,还会被赞有阴柔之气,与女子一般无二,男生女相,有福。
可若女子化男妆……
任雅书不敢往下细想,强迫自己打断这个念头。可是人的思想有时并不受意念控制,他越不愿细想,在不经意间,就想得更多,更深,更远。
太女的异常到底说明了什么?
他去敲了母亲的房门。
段景时打开房门,段沨带着讨好的目光看着儿子。他侧身将人让进来,门却敞着。
长大的儿子与寡母,总要避嫌。
段沨讪讪地坐下来:“阿景,妳这几日,怎么不到外头转转?”
正在倒茶的段景时微抬眸:“母亲不是说,京中贵人多,让儿少出门,免得冲撞了。”
段沨噎住。她是说过这话没错。但自家儿子什么脾气性格她也清楚,他就不是这么死板听话的人!
“娘说的是平时在京里的时候。”
段景时将茶水奉给母亲,目光无声却将意思递了过去:现在与在京都,有甚分别?
帝后带了太女和皇女灿唯二两位有继承权的皇女出来,江贵爵也跟了来,皇宫里就只余低位的侍人。几乎等于整个皇家重要人物都在这里。加上伴驾的得脸勋贵和官员,这一行队伍,跟京都也没差什么了。
段景时奉上茶水后,垂手肃立在旁:“母亲。孩儿不想进宫。”
段沨手一顿:“阿景,咱们段家的历史,妳也清楚。妳的曾祖母一辈子征战沙场,却没落个好结局。她老人家替大瀚立下汗马功劳,最后为国捐躯,怎么也得得一个世袭罔替,颁赐丹书铁卷吧?可是妳看咱们家,还落下什么?”
见段景时不语,段沨语气转柔:“阿景,妳便不为妳自己想,也得为咱段家想想。母亲养妳十几年,可有求过妳半件事?”
段景时微微动容。
他从小生在边塞,段沨从不拘着他,他想学骑射就给他请师傅,想外出也不拦,不想学那些矫揉造作的内务也不逼他,当真是给了他极大的自由。
段沨继续劝说:“阿景,妳若入了东宫,咱们家才能再上一层楼。”
大瀚国勋贵被授予妃位,从上到下依次为姝妃、妙妃、婵妃、嬛妃、姃妃。
段雪烈是姝妃,位列诸妃之首,位同宫主、亲王。
她功勋卓绝,一世殊荣,她的后代却未得到该有的待遇。
太.祖赐给段雪烈的妃位,竟是不世的。
段雪烈一代武神,威名传遍天下,就连临国都称她武妃降世,天下第一。
在她之后,无人敢领姝妃的位份,正一品妃位就这样空置多年。她过身后,封位最高的便是从一品妙妃,再无人超越。
段雪烈的独女段苒,也仅是将军。
到了段沨这一代,战事减少,她的武艺又只算平常,至今只是个小小偏将。
段沨声音哀哀:“妳身为男子,总要出嫁,太女颇有才名,又是个性子温柔的,世上还有哪个女子比她高贵?妳嫁过去,生个一女半男,也提携提携妳妹妹。”
想到家中小爹才生的妹妹,段景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良久,他才轻声道:“孩儿知晓,明日就出去转转。”
段沨回到房中,小姑忙迎上去:“怎么样?说通了吗?”
段沨脸色不好:“这事哪是咱们能说了算?最终还得看陛下的意思。”
小姑知道姪女说通了,忙笑道:“咱们阿景是个有福的,再说了,妳不是讲,陛下觉得他配二皇女也不错吗?搭不上太女,还有皇女呢。”
段沨气得瞪眼:“小姑休要胡言!太女皇女哪是咱们能挑三拣四的!”
小姑心中暗暗撇嘴,面上却赔笑:“阿沨消消气,是我说错了。”她又说了一大通好话,才从段沨的房里出来。走出数步,轻轻呸了一口。
“要不是咱们家够不上,还用得着求妳?”
郝琪虽是段沨的小姑,年龄却只比她大三岁,家中最大的孩子年纪倒是合适,刚十岁出头,可是个女儿;第二个孩子倒是男孩了,如今不过五岁,就算有后门可走,也够不上太女皇女选夫的门槛,只能寄望于血缘最亲近的段景时。
想到段景时,郝琪脸色更见鄙夷。
自家姪女这孩子,她也算常见。长得倒是挺白的,可惜了五官凌厉深刻,半点都不柔美,和大众喜欢的花样美男大相径庭。估摸着就算进了东宫,也是个不受宠的。
但那关她什么事?
只要段景时能进东宫,哪怕是个没位份的侍人,她们就能乘上东风。
就算没够上东宫,这不是还有二皇女吗?哪怕她现在毫无封号,成婚后皇帝总得封个郡主吧!
就算郡主府上的侍从比不过东宫里的,那也是铁板钉钉的皇家人,差不了。
于是,殷夜熹在第二日例行转悠的时候,遇上了段景时。
她有些意外。
这次伴驾的人多,队伍也很长,许多带着家眷的马车都在后头一个落脚点。唯有一些近臣,或是对太女夫侍有想法的人,会带着家中儿郎紧跟。
但她以为,这些人里,不包括段景时的。
因为,不论段景时表演歌谣的时候是故意还是无知,他已然从太女夫侍备选名单上永远淘汰了啊。
见是他,茉心也没再三叮嘱殷夜熹,让她不能看,不能靠近了,只让她注意一下保持距离,免得被人误会太女不庄重。
这两句话看起来无甚区别,听在殷夜熹耳朵里,却品出不同来。
前者是为了维护可能会成为太女夫侍的男子的名声,就算对方向太女示好,她也要提前阻止,防止局面发展到那一步。后一句,却是将对方的名声放在不太重要的位置,倘若对方向她示好,她不接便是。
对此,殷夜熹本该更轻松的,她却反倒更打起了精神,远远见到他似乎要向此处走来,她就一摁茉心的手臂:“回房。”
这个世间男子的名声何其重要,她不能因为顶着太女的马甲,就能心安理得地不去注意。
既然此子不可能入东宫,她何必落人口实。
段景时其实在一旁守了许久了,看到刚才还跟任雅书有说有笑的少女远远见到他就主动避开,只能站在原地,躬身行礼送她离开。
等人走远,侍从小声问:“哥哥,这——阿娘[注]那边如何交待?”
段沨要求他最好与太女说上话,至少站在互相看见的地方同处一会儿。
可他哪样都没做到。
段景时:“照实说。”
一路回京,段景时就没有正面同太女会上过。对方总是在遥遥看到他的时候就走了。
唯一一回靠得比较近,是当时下榻的地点修了座南方式样的园子,道路曲折动人,他刚巧站在一个折角处,没被太女提前看见。
也只在他行了礼之后就被下令退下了。
殷夜熹让他晚些时候再去逛园子:“孤想独自看看景。”
作者有话要说:注:段家没落后,不能蓄养过多婢奴,便说是养子女。所以称呼段沨为阿娘,称呼段景时为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