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夜熹也抬眼看向帐中人。
方才众儿郎是冲着真太女来的,她受胁迫不好抬脸,此时大家都在看,她若不看,反倒异常。
能让帝后将此人列为东宫内命夫的候选,这位武妃后人生得自然清俊出众。只是他穿着一袭深色衣袍,身上也无太多装饰,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看起来沉闷木讷,不如其她衣着鲜亮,性格活泼的儿郎们抢眼。
原来刚才唱歌的人是他吗?
因一直垂着眼,众儿郎的长相和表演的节目是什么样的她都没看清,唯有一人的歌声,是她不需要眼睛就能欣赏的。
殷夜熹记得,那道歌声极好听,像是辽阔的蓝天,又像是自由的风。
她甚至还能哼出大致的调子,是一首很动人的歌。
但,别人不知,她们这些替身却是知晓的:太女五音不全。
在她们四人中,小石头是最后来的,比大家都小上一岁。因她年纪小,又乖巧,大家都护着她。
小石头被留下的原因,是她天赋超群,本身的声音就特别像太女,就算是二人身处同一空间说话,亲近之人若不看脸,也难以辨别。
小石头性格活泼,最喜唱歌,进了替身院后,闲暇时分,小石头常唱一些幼时学过的歌谣,这也是殷夜熹了解宫外生活,本土民俗文化的窗口。只不过,六岁之后,小石头就被禁止唱歌了。
因为太女不会唱歌,所以身为太女声音替身的小石头,也被禁止了唱歌。免得她唱习惯了,一时忘形,露出破绽。
一个爱唱歌的人要被强行改变习惯是很难的。会装不会,比不会装会更难。但皇家自有手段。
负责看管替身院孩子们的人员只要发现小石头唱歌,就会痛打她,甚至连她在吟诵文章、诗句时抑扬顿挫了一些,也会遭到严厉的体罚。
没有人能在这种严苛残酷的环境下坚持自己的小小爱好。
小石头原本是个活泼好动的妹妹,在经历过长期不人道的对待之后,逐渐变得沉默寡言。甚至在她状态正常的时候,说话的语调也不再生动灵巧,而是小心翼翼,仿佛一只一丁点风吹草动就要惊飞的雏鸟。
但上头却觉得这样很好。
说小石头说话的语调稳重,声线也不会过分的中气十足。
“和太女的声音更相似了。”
确实如此。
小石头原本声线轻柔婉转如黄莺,被惊吓过度之后,说话有种气若游丝的过分轻柔,还带着似乎神经都紧绷的神经质。
跟病弱又扭曲的太女可太配了。
殷夜熹知道,皇家为了维护太女的形象,当然不会公布太女五音不全的事实。皇帝为了保这位宝贝女儿,直接编造出了雅乐高级,歌谣低俗的说法,并在全国推广。
虽说诗经这类的歌谣用词直白大胆,有些读来确实羞人,但人类就是这样的种族。
窈窕淑男,女子好逑。
追求配偶,天经地义啊!
殷夜熹的记性很好。她记得刚才各人表演节目时候,茉心的全部介绍。
这位段公子从小跟着母亲戍边,在边境长大,上个月才回来。她很想知道,他选择歌谣,对太女的喜好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若是因为久不在京中,远离京都政治中心,无人提示,还能理解;若是故意的,那可就有趣了。
不管段景时是无知还是故意,皇帝对他天生已有一层不喜。
太女是她的女儿,知女莫若母,皇帝当然知道太女对于自己五音不全的事有多介意。
有些人对于自己缺少的东西,会有种渴求与羡慕,对于其她恰巧拥有她们缺失的东西的人,会更想亲近。
但太女不是这样的。
在她终于发现自己五音不全之后,她一怒之下将整个乐室都砸烂了。
还是皇帝听闻此事,下朝之后连龙袍都没脱,匆匆赶去安慰了,才将太女的怒气安抚住。
皇帝表情未变,眼色却淡了:“这样啊。”
她看着江贵爵,龙目含威,似在怪他怎么挑了这一个。
江贵爵却天不怕地不怕地瞪了她一眼,含怨带嗔,看得她半边身子都麻了。
江贵爵的醋意如此明显,皇帝却没有生气,反而觉得他使小性子使坏的样子蛮好看的。
于是她说:“朕记得,灿儿也快十四了。”
江贵爵不解:“是的,陛下。”不是在聊段家公子?怎么提到他的灿儿?
皇帝笑道:“既然爱卿如此喜欢段公子,不若赐给灿儿。”
江贵爵惊呆了。
太女五音不全,不喜擅长歌谣的宫人,在皇室里都是个秘密,若非他在宫里长期生活,耳目众多,也不会知晓。
他恶意挑了这么个敢在太女相看晚宴上表演歌谣的,上不得台面的野汉,是借此暗刺太女的意思,并不表示他真的喜欢段景时啊!
段景时的曾祖母段雪烈是开国元勋,手上一支段家军,威风凛凛,但,段家军被打散多年,段沨又逐渐远离中心,如今不过是一戍边的普通将军。边境小镇长大的公子,又能有什么好教养?
就算皇女选夫,教养倒在其次,如今的段家是能给他的灿儿带来什么助力吗?更何况,一个擅歌的夫侍,摆在灿儿身边,会让太女看到妹妹就不喜,破坏她们的姐妹关系。
江贵爵脸上铁青,不敢相信皇帝竟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一时竟然没想起来拒绝。
殷灿心中发急,她拉了拉江贵爵的袖子,没有得到回应,咬牙下拜:“母皇,灿儿还小。”
皇帝的眼睛看不出喜怒:“嗯。朕看段公子年纪也不小了,配妳确实不太合适。”
那跪在帐中的男子身形修长,看起来绝对超过十五岁了,再长几年就会骨骼扩大,失了少年最柔美的时光。
谁把他列入名单的?
皇帝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段景时在皇女灿夫侍名单上走了一遭又下来了,惊得段沨出了一背冷汗。
晚宴散后,回到自家的帐中,段景时却是一脸无喜无悲的样子。
“母亲。”他轻声说,“不必忧心。”
殷夜熹被茉心带到太女的帐中,在茉心的监督下向太女汇报今晚的情况。
太女听完她的叙述,看了茉心一眼,见茉心点头了,才道:“下去吧。”
萃心从后面追上来:“殿下说妳今日表现得不错,知道妳大概没吃饱,赐席一桌。”
殷夜熹叉手领赏。
她确实饿得厉害。
殷夜熹回到帐中,束阿英正歪着看人摆菜,冲她招手:“小西,快来,好多好吃的。”
待人下去,她试探着问:“今天发生了什么?”
往常东宫那边赏下来的,最多是几个碗碟,这次可是一桌。
殷夜熹揉揉发僵的脖子:“看了一晚上菜。”
束阿英:?
东西挺多的,殷夜熹邀请她一块儿吃,束阿英便没顾得上细问。
吃饱喝足,束阿英示意殷夜熹拿弓:“我问过大夫,要养好久才能好,明天围猎得妳去。妳会开弓吧?”
殷夜熹沉默地将弓拿起来。
束阿英介绍道:“这张弓的石数和太女拿的那张一样,妳先习惯习惯。”
殷夜熹没怎么拿过古代的弓,一时有些不衬手,束阿英一点点跟她讲,调整她的姿势,见她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恨不得爬起来亲自上手指导。
可惜才一动,她就疼得厉害,只得又歪着趴回去,大声说:“不对,不是那样!”
外头守着的密卫听到动静,探头进来喝斥:“吵什么吵?”
殷夜熹正好张弓转身,放了个空弦。
那密卫听到弦声,下意识地往地上趴,待明白并没有真的箭射出来,气急败坏地闯进来,就要上手。
束阿英不怀好意:“我伤了,就只剩她了。明日若无法上场,丢的可是殿下的颜面。妳真要打?”
那密卫气得脸都扭曲,却明白束阿英说的是事实。她阴着脸走向床边:“打她不行,打妳总是可以的。”
束阿英头皮一紧。
殷夜熹往旁一步,拦住密卫的视线,她诚恳地向她请教:“这位姐姐,我不擅持弓,刚才吓着妳了,明天要替太女围猎,可否请姐姐赐教?”
殷夜熹还未卸妆,那密卫看着顶着自家主子脸的殷夜熹对她和颜悦色地请教,内心又是违和又是舒爽,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在密卫们的指导下,殷夜熹的持弓姿势经过练习已经极为标准。
反正开空弦是没什么问题。
密卫与她相处片刻,只觉得殷夜熹说话柔和,态度真诚,便也与她多提点些。
“妳明日尽管开弓,咱们姐妹会帮妳射准的。”
太女行猎,身旁自然跟着密卫们保护安全,掩饰她不够精准的箭法,也成了更为容易的事。
殷夜熹点点头,向密卫们道过谢,回到帐中。
席面已经撤下去了,房间里还留有一些食物残存的咸香。
束阿英看着脸上微带笑意的殷夜熹,突然冷脸:“妳知道吗?在我们四人里,我最讨厌妳。”
殷夜熹眨眨眼,将弓放好,转身进了后面的净房,像是根本没被她的话所影响。
束阿英捶床:“喂,丁西!妳听到没有?我说我讨厌妳!”
殷夜熹的声音混着水声传来:“唔。听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英:suki suki daisuki!(bishi)
本文第二个重要男角色:
姓名:段景时
身份:开国元勋段雪烈之曾孙
特长:唱边地小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