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二狗无路可走,在父母失望、周围人群唾骂的视线里,上了长白山。长白山的主持刚开始不愿收他,说此人心中仍有杂念,但又见他可怜,便庇佑给他一处住所,赐名为无情。
无情指的是草木、山河、大地、土石等无情识者,又称为非有情、非情。和有情相对。
林二狗为人虽瘦小不堪,但胜在为人勤勉,酒扫之事做得极好。但林二狗每每见到幽州百姓上山求福,他闻见他们身上那股野味后,就恶心得想吐。
小狼很有灵性,它竟然靠着林二狗的气味,翻了洞,找到了永宁寺。
它想要林二狗去救它的同伴。
这倒是稀奇,林二狗在同类中被欺辱,被视为有病的疯子,却在异类中极受欢迎。
这一救,似乎是打开了另一道选择。
林二狗便总是通过甬道来往长白山和落霞峰。
他救了许多动物。
他在落霞峰,亲眼看着同类坐在火堆旁,谈笑风生,说着妓楼里的姑娘和寡妇,辱骂着不如他们的同类,又撕咬着单纯懵懂的动物。
他在永宁寺,又亲眼看着那群人衣冠楚楚的奉香祈愿,身上散发着臭味,眸中透着猥琐和恶意,眼前却站着佛祖。
这群同类,个个都有着恶臭的欲望,却因为披了个人皮,便兴冲冲的混进人群,真把自己当了个人。
这便是人。
林二狗最想杀了他们的一次是,他亲眼撞见,有人拿着野狗的脖颈,一声声的撞在树干上,将它们撞得头破血流,直至死亡。
但他不敢上前,他是个弱者、是个懦夫。
他如同混进恶鬼里的哈巴狗一般,曾几尽谄媚想混进鬼群,又被欺辱责骂之后,彻底失了鬼性。
林二狗来往在长白山与落霞峰十年。
甬道慢慢变宽,他如蛰伏在暗处的野狗,看着那群人厮杀,想着如何把他们一网打尽。
夜很黑,林二狗看着篝火的光影,恨不得杀掉这群恶鬼。他拿着石子,望着那群人,哆哆嗦嗦的始终下不了手。
他被发现了。
王大狼按住他的脖颈,如同拖着只瘦小的野狗一般,将他扔在地面。周围人哄笑起来,借着火光,有人认出了林二狗,吹了个口哨,调笑一声:“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入了佛寺的二狗啊。”
“我记得二狗出家的时候,没女人吧。”
“呸,他个子比女人得还低,怎么可能娶到媳妇?”
“来来来,二狗,吃肉。”
“呦,二狗是出家人吧。”
林二狗从小便是欺辱的对象,此时被按在地面,如同被即将杀死的死猪一般,肉食硬塞到他的嘴里。
有人踢了他一脚,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玛德,我最讨厌的就是他,整天阴森森的看着我们,跟个疯子似的。”
人最爱跟风,周围人也都踹向林二狗,发泄着心中隐秘的怒气。
“呜咽”得一声,白团子似的东西冲上前,不管不顾的撕咬着人群。人群一哄而散,平日里勾肩搭背的“兄弟”个个推着对方,想要对方去死。
不过也只是慌乱一会儿,这些从小便骑马射箭的恶鬼反映过来,开始拿起武器。
林二狗一惊,推搡着让小狼离开。小狼叼起林二狗的衣领,跑了起来。
周围人当然不认为林二狗同狼是一伙的,反而在庆幸林二狗成了盘中餐,自己逃过一命,松了一口气。
十年时间,小狼便成了大狼,威风凛凛,腿部再次受了伤。
就在这时,林二狗遇见了个人。
那人一身黑,隐藏在暗处,蛊惑般的问他:“想不想要报仇?我这儿有副药,只要人吃了之后,便不再想要吃任何荤腥,也不会再上山打猎。”
“当然了,肯定会有点别的作用,例如可能身体没什么力气啊,出点红疹子啊。”
“不过,这当然没什么大的问题。毕竟,元始天尊收回他们的恶性时,还是需要拿走些东西。”
林二狗将药下在了望月泉里面。
“你遇见那个黑衣人是在什么时候?”
林二狗盯着狐狸:“六天前。”
“药粉,你为何只放一半?”
林二狗的面色几经变换,一句不吭。
客千州捏紧狐狸的脖颈,狐狸发出极小声的呜咽声。
“我害怕…害怕,”他咬了咬牙,面皮下的骨头更加突出:“药效太过。”
客千州随手放在狐狸,倏地抬眸看着林二狗,嗓音不咸不淡:“你知道幽州百姓为何打猎吗?”
林二狗激动起来,他面皮涨得通红,一双眼睛狠狠地盯着客千州:“因为他们是恶鬼!恶鬼!”
客千州面色不变,他静静的等着林二狗说完,才开口道:“因为幽州土地无法种植粮食,他们只能上山打猎,又经由城主府,这才同其他城池换了粮食。”
林二狗更加激动起来,他的胸廓疾速的起伏着:“你懂什么?”
客千州不再看林二狗,他准备离开时,又望见周围侍卫愤怒的视线,开口道:“先将他送到城主府,让城主处置他。”
“幽州城内有律法。若让本公子再见到恃强凌弱者。”
十四以剑风扫石,石头应击而破。
客千州望着十四,眉眼弯了瞬,嗓音冷冽:“犹如此石。”
十四抱着长剑,她低头看着腕骨上的红绳,抬手用指节牵拉起来,一下又一下的玩着,忽而抬眸看向客千州,面无表情的问道:
“客千州,你不开心?”
正值客千州也在敛眸看她,忽觉十四的视线,他吓得忙移开了视线,想起她的面颊又变得苍白起来,嗓音放轻的问她:
“女郎,你醒酒了?”
两人的声线重合起来,十四忽略心中冒出的怪异感:“我本就没醉。”
她又看向客千州,重复了一遍:“客千州,你不开心?”
客千州摇了摇头,他的嗓音很低:“我八岁的时候,在幽州待过三年。这三年,我倒是挺开心的。楚家待我不薄,我理应在此时不能退。”
十四没问他为什么是楚家小公子,但又只在幽州待了三年,也没问为何是“楚家待我不薄”这样的词,而不是“我父母兄弟待我极好”。
她敛眸看着客千州,拽了拽腕骨上的红绳:“客千州,看我。”
腕骨上的红绳被牵拉起来,极轻的摩挲着客千州的皮肤,不疼,但有些痒似乎用了只手,轻轻的拨动着他的心尖。
客千州耳尖通红,微俯身垂眸看她,嗓音不自觉的放轻:“怎么了?”
十四看着他的眸光,一本正经的肯定道:“客千州,你的眼睛很亮很漂亮。”
客千州的耳尖越发红了起来,他看着十四的眼睛,手指轻轻颤了下,喉结重重的划动了下,很轻声的应了句。
十四又道:“但我最近也发现楚大夫和宁王的眼睛也很亮。”
这话犹如一盆凉水,刚好的直直的泼到火上。火“噌”得一声,完全熄灭了。
客千州神色恢复自然,他不动声色的反问:“是吗?”
十四点了点头,但又再次肯定道:“不过,他们的眼睛都没有你的亮。”
她数着说:“楚大夫一谈到草药,一谈到救人,眼睛就亮了起来。宁王当时谈到处理好疫病上书,眼睛也亮了起来。”
十四又看向客千州,细细的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又迟疑道:“但你的眼睛一直在亮。”
她面无表情,一本正经的道:“尤其是看到我。”
风不知道从那个方向吹了过来,将枝桠吹得簌簌作响,也扰乱了客千州的心湖。
他望着正对面茫然又不解的十四,无可奈何又欣喜的听清自己身体里发出一声声的撞击声。
他忽而想起年幼时,看得一本医书。
心者,君主之官也。
“彭彭彭——”
“彭”得一声撞击,君主彻底死了,成了她手中的傀儡,心甘情愿的任她摆布与驱使。
十四茫然的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看着他的眸光变得很暗,似乎里面翻滚着沸腾的情绪,待她又认真的准备一看,却见他突然移开了视线。
十四不解的刚想说话,又见客千州突然扭了过来。
他的眸光恢复平静,嗓音带了些笑向她解释道:
“万道归一,一归于道。”
“我二姐年幼时,身子不好。父母为她寻医问药,待她彻底好了之后,便迷恋上了草药的气味。她白天学、夜里学,偷溜出去拜师学艺。”
“她的道是医学。”
“若是幽州城瘟疫横行,宁王殿下也会被认责。圣上共有八个儿子,个个都年轻有才干,宁王若是抓不到权势,最后很有可能死于非命。”
“他的道是权势。”
客千州望着十四的眼睛,他的指节轻颤,嗓音却磕磕跘跘:“我见你便欢喜,不对,我见万物都欢喜。所以,眼睛才会发亮。”
他逃似的避开十四的眼睛,转身先行一步。
十四看着红线便一点一点、缓慢又执着的慢慢的绷直起来。
直至绷到最直。
十四抬手覆盖上红线,很轻的拽了下,身前的少年脚步却一顿。
“客千州。”
客千州回头望她。
他们之中隔了四个台阶,他仍能清晰的看见她的眉眼难得弯了起来。
不是杀人时,冷笑的那种弯。
而是真心实意的,溢出的笑意。
“所以,” 十四问,她的语气肯定又怀疑:“客千州,你的道是我,吗。”
客千州,你的道是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万道归一,一归于道”出自“万物归一,一归何处”
无情指的是草木、山河、大地、土石等无情识者,又称为非有情、非情。和有情相对。——百度
心者,君主之官也——《黄帝内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