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疫病

许是近几日下雨的缘故,幽州的街巷上带着股诡异的寂静——行人很多,大多都低着头,头面上裹着头巾,都举着油纸伞,匆匆忙忙的走在街巷上。

十四心下不安,她下意识的按着剑柄,警觉的望向四周,探查着是否有潜在的恶意。

济世堂的前面排着长队,每个人的面上神色焦急,十四触到他们手面上的红点——密密麻麻的,如同是成片的血雾。

“啊——”

中年男子跌落在水坑之中,扬起的水波盖住十四的视线,她掠过水雾,只能看见鲜艳欲滴的血色。

似乎是水滴进了油锅,显出几分沸腾来。

有人面色惊恐,看着水坑中自己红肿的面旁,凄厉喊道:“是,是…是瘟疫!”

这声音叫破了音调,凄厉至极,沉沉的压在周遭人的心中,他们抖着手,嗓音颤着。

“瘟疫。”

“绝对是瘟疫。”

“我是不是快死了!”

“救命!林大夫救命,楚大夫救命啊。”

“哇哇哇,娘,我不想死……”

“……”

十四的面前突然多了把伞,客千州的面容映在她的眸中,他抬手将另一白纱戴到十四的面容上。他的皮相上难得没有挂上那层笑意,反而带了些焦急:“不是让归期给你传信了吗?你怎么又回幽州了?”

这是自从那日清晨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十四是去堵凌虚阁的据点,想要找出自己出无间阁的那部分文书。她寻遍了所有凌虚阁的据点,奈何,凌虚阁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根本没找不到。

客千州在那日清晨颓然坐了许久,准备出门给十四买早饭时,偶然发现这件咄咄怪事——不停有人出红疹,有的是高烧不退,有的是上吐下泻,但是这些症状都会伴随着大量的红疹。

客千州马不停蹄的回了宅院,院子里只剩下归期。归期咬着糕点对他说道,十四有要事处理,归期不定。

归期不定。

客千州默念了下这四个字,他唇边不受控制的勾了下,却还是派人将归期送到了其他地方。

宁王前天,刚被迁至幽州。

幽州城主府的又大多见了萧平野的面容,他不能逃。

不知是否是真的瘟疫,若是假的或是人为的,萧平野这一逃,便彻底失了幽州民心,若是真的,萧平野更不能逃,他此时与幽州绑在一起。

客千州同萧平野早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更何况,他目前的本家,可是幽州楚家啊。

群民激奋,到处都是愤怒又绝望的声音。

而他们处在油锅的正中心,却巍然不动。

十四敛眸看他,面无表情:“你为何不走?”

“我有事儿。”

十四抱着长剑,她一动不动的盯着客千州,忽而,轻哼一声,面无表情的说道:“我也有事儿。”

客千州的眸光黯淡一瞬,想冲她解释“东边雪”是个虚无缥缈的事儿,或许她穷极一生,守在幽州,都不会知道“东边雪”真正的含义。

“哐——”

“哐——”

雨伞砸在墙面的声响吸引了两人的视线。 有人控制不住的大叫起来,抬手将伞面扔在济世堂的墙上,叫嚣起来:“不是说是红疹吗?怎么会上吐下泻?滚出来,王八蛋,一群拿银两不干事儿的畜牲。”

话一说出口,其他人也没了顾虑,七嘴八舌的口出着恶言。

人潮拥挤起来,济世堂门前的人似乎一瞬间重叠起来,扭曲折叠成鬼影。

济世堂开了门,它的门檐上挂着苍术,燃着草药香味。

身穿鹅黄色衣裙面带白纱的楚嘉柠站于门前,她默不作声的接受了所有不公平的辱骂和诅咒。

更有甚至,焉了的菜叶直冲上楚嘉柠。

十四轻皱了下眉,她忽而想起了楚嘉柠那双明亮的眼睛——有这样眼睛的人,不应该受如此责骂。

她下意识的冲上前,几步便跃到楚嘉柠的身前,撑开的伞面挡住了菜叶和鸡蛋。

十四持着剑,长年累月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伐之气,顿时笼罩在济世堂的门前。她的视线扫过面露惊恐的各色人群,强劲的内里使她的话语毫不费力的传了出去:“若是谁在闹事。”

她手持长剑,剑光一闪,直接劈断了旁边的柳树。

幸好,济世堂旁再无其他房屋,柳树摇摇晃晃的倒在空旷的地面。

雨雾天,天幕压得极低,阴沉至极。

这是个很滑稽的场面,肤色苍白面容清艳的女郎手持长剑斩断了棵树。

但无人敢笑。

这人…是真的会杀人的。

本来群情激愤的人面上露出害怕又惊恐的神色。

楚嘉柠眉眼弯了瞬,眼睛里却带着水雾,她俯身行了个极为标准的礼,低声道谢,趁着百姓不再激动之际,大喊出声:“诸位,当时青衣巷里刘家爷爷找我看病时,是我的错。没有第一时间,发觉出此病与平常病证的不同。大家用苍术挂于家中燃烧,也少吃生的食物。”

“此病的第一阶段,就是身上出红疹,无其他明显症状。最后一个阶段才是上吐下泻或者高烧不退。这期间,我们为医者,都会竭尽全力的治疗。”

“我同师父,乃至其余的大夫都会尽心研究这一病症。更遑论没有定论说,这就是瘟疫。”

苍术燃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有人弱弱出声:“你以后可是要当福王妃的。估摸着你一会都跑了。更何况,幽州楚家到现在都没一点儿消息,谁知能挡事的男子是不是都走光了。虽说你是楚家嫡长女,但谁知你是不是因女子的身份,被楚家抛弃了。”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的,狗屁不通。

客千州提步落到济世堂门口,他拿出象征身份的玉牌,内力将他的嗓音传到人群中:“我楚家世代守在幽州。漠北兵临城下时,我楚家没退;旱涝无收时,我楚家没退;地震波及时,我楚家没退。你可辱骂我,但绝不可以辱骂楚家。”

楚家有位小儿子,额前一点红痣,雪肤神貌,但奈何身子一向不好,幼时便跟随着师父,离了幽州。

但就在宁王到任的那天,听说楚家这位小儿子也回了幽州。

楚嘉柠讶异的看了眼客千州,她敛眸收起所有神色,借着十四的内力,大声说道:“我虽是女子,但自认亦不逊于男子。福王是个孝子,尚在守孝期间。何故我为成婚作逃兵一说?”

楚嘉柠的母亲和令妃年少是闺中密友,曾开过儿女联姻的玩笑话,但一涉及到皇室,连玩笑话都慎重了许多。在上边没下圣旨前楚家不敢将楚嘉柠随便嫁人,正值令妃丧事,福王守孝,硬生生拖了楚嘉柠两年。但谁知圣上的想法呢,楚家本就盘踞于幽州,刚上任的城主又刚好是楚家二房早年丢失的嫡长子。

若论辈分,楚嘉柠同客千州还要唤城主一声二哥。如此固若金汤的幽州,圣上没想办法削弱幽州,怎么可能将楚家嫡长女嫁于福王。

这事儿,便更耽搁了。

萧平野领着士兵匆匆而来。

训练有序的士兵将拥挤不动的人群分开。

他微皱着眉头,看向楚嘉柠:“抱歉,来晚了。”

人在面临死亡威胁之时,常会出现不符合原本行为的癫狂行为。虽说早已料到上京会有人趁乱搅混这淌水,但真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不止是济世堂周围,更有一些小的药铺,城主府、宁王府、幽州楚家。现任的幽州城主也正正好是楚家二房的嫡长子楚怀瑾,百姓的怨言和诅咒都集中在了楚家。

楚嘉柠的面色倏地苍白起来,她还是勉力俯身行礼:“民女参见宁王。”

她又行平礼道:“十四弟,十四女郎。”

到处都是燃烧着的苍术,升起缕缕的薄烟,散发出清香。

“我已上书上京,不过,到如今,仍毫无消息。”

楚嘉柠的面色煞白,她勉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圣上自有考量。现今更重要的是,要找到根源。我们中无人经历过疫病,本朝建立之初,这是第一次大规模的疫病。此次疫病,传染性根本不如前朝所载那般迅猛,致病性也不如前朝两次瘟疫所载那般,人得即死。”

萧平野揉了揉眉心,他的腕骨上常年戴着层磨损的佛珠,显得他的眉目更为温润平和起来:“本王刚被迁至幽州,幽州便出了这档子事儿。”

他的嗓音带了嘲讽,似是随意说了句:“倒是让本王怀疑,是冲本王而来的。”

客千州本领着楚家家兵,把受灾区的人全部集中在北苑集中处理,同时也不允许任何人离开,防止瘟疫蔓延开。

谁知,短短三天,又出了如此多的病人。

客千州将果酒悄悄推到十四的面上,小心翼翼的看着十四的侧脸,小声道:“你尝尝。”

萧平野说话的声音一顿,他无奈的抚额,朝楚嘉柠行礼道:“楚大夫,今日之事,是本王的失误。本王同你保证,下一次绝对不会再出现此事。”

楚嘉柠连忙起身行礼:“宁王不必多礼。”

十四偷偷看了眼客千州眼底的青紫,轻皱了下眉,将茶杯里的酒水一饮而尽。

“二姐,我昨日带着父亲的护卫探查了幽州百姓所经手的饮食,”客千州将茶杯里的水倒在桌面上,他用手勾画着幽州地图:“幽州城中的水井都是采于望月泉,幽州百姓好野味,常去落霞峰。”

“落霞峰,我派士兵围住了,暂时不能让百姓上山。望月泉倒是棘手,百姓不能不喝水。”

楚嘉柠皱眉思索:“沸水可以喝,不能喝生水。”

客千州点了点头,他用手勾画住这两个地方,又沉思片刻:“幽州盛行佛教,理应再去永宁寺一观。”

十四只知杀人,并不知如何救人。她听着眼前三人商量着如何救治百姓,如何探查何处出问题等一系列的问题。她也听着他们说,中原的皇帝若是如同史书记载的那般,直接封幽州城焚烧的话,应该如何处理。

眼前三人的眸光都很明亮。

即使外面的疫病可能随时都会传染到他们身上,但他们无一人要离开幽州。

十四的眸中透露出几分茫然,她下意识的灌了杯甜酒,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

她听清客千州的话:“好喝吗?下次给你买点儿桂花酿。”

屋内的其余两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客千州和十四。

十四晃了晃脑袋,她将视线对准客千州,感觉他额前的红痣摇晃着,从一个分成两个,她眨了眨眼,感觉红痣又从两个分成四个。

十四极力保持着面无表情,奈何她的面容已经开始涨红。

客千州蹲下,仰面看她,嗓音又轻又低:“女郎,喝醉了吗?”

“喝醉”两字映到十四的脑海中,她歪头看着客千州眼底的青紫,似乎伸手想要去摸,又突然想起客千州说要去永宁寺探查。

她又蓦然收回了手。

她不能去打扰客千州办事儿。

十四绷直一张脸,瞳孔直直的对准客千州,一本正经道:“我没发烧,不是,我没喝醉。”

客千州看着桌面上三大罐酒壶已经见空,又看着十四通红的面皮,似乎想要伸手去摸,手臂升至半空,又蓦然垂下。

他哑着声音道:“是我不对,刚忘记给你说了。甜酒入口虽甜,但后劲极大。”

“嗯?”客千州隔着一截白纱,用指面极轻的触在十四的额头,嗓音放轻:“难不难受?”

十四的面颊发烫,她感到凉意的触碰,无意识的蹭了蹭客千州的指面。

指面却倏地收回,像是含羞草的叶子。

客千州耳尖通红的蹲在地面,他嗓音发颤,很轻的说了句:“别乱碰。”

十四也跟着蹲下,她歪头看向客千州,一本正经道:“我很乖的。”

“嗯。”

“客千州,我很乖的。”

“嗯。”

她将发烫的额面触在客千州的面上,嘟囔一句:“我很乖的,客千州。”

客千州感觉她的面颊又顺势落在他的肩膀,但他僵直着不敢动,手臂也张开但又合不拢,却下意识的“嗯”了声。

你很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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