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漫天,十四靠在枯树的枝桠上,刚结束了一场打斗,呼吸声中都难以抑制的带了些喘息声。
不远处的脚步声响起,十四警惕的提起旁边的狂刀。
但人未到,那股酸涩的金桔味反倒是先一步的溢进了十四的口鼻,她放下狂刀,抬眸看了过去。
少年穿着劲装,腕肘膝这些部位特意带着护腕,肤色被沙漠的阳光晒成健康的小麦色,高扎着马尾。观骨相,应当年岁约莫十四五岁,但皮相已然出落得棱角分明,尤其是那双眼睛,漆黑而不见底,浑身裹着外放得杀气,似是漫步于森林的猎豹,可偏生他的嗓音慢悠悠的,含着笑意:“十四,喝水。”
十四接过他手中的水囊,拧开盖子,对着壶口喝下了下去。
偶有星点的水花顺着她的下巴砸落在十四的脖颈处。
少年盯着十四的动作,他抬手搭在十四身后的树干,视线一动不动的看着十四,眸光里的侵略性极强。
十四将水囊递给少年,依靠在树干上,敛眸看着他,嗓子仍带着干哑:“今儿估摸着还有三场。”
无间阁,说是无间,其实是另一人间。
它处在大漠深处,里面圈养了早已培养好的杀手。
这些杀手多是被抛弃的孩子,被凌虚阁名下的善堂和孤幼堂收养之后,会派专门武师父教他们练武,未能说话时,便学会如何杀人。
常年累月换来的食物与水中都含着控制力极强的蛊虫。
每一批杀手里,只能有一对搭档从无间阁里走出来。剩下的,都化作白骨与鲜血永远留在沙漠。
而他们每天的任务便是——杀,与野兽厮杀、与同类厮杀,偶尔也会被绑着蛊虫的绳子,拽了出去,去出些简单没有机密的任务。
少年轻啧一声,他没接话,眸光带了些百无聊懒感,视线仍是放在十四的身上。
若是此刻这里有其他人存在,就能看出来少年的面容上无甚表情,甚至带了些疲懒,唯独那双眼睛,死死的黏在少女的身上,翻滚着不少情绪。
似乎如同野兽一般,盯紧自己的领地,生怕被他人侵占。
少年的手臂仍放在树干上,嗓音带着懒懒的调笑:“一会去给你摘果子吃。”
他说得那果子,是长在悬崖边上的,地形料峭,很是难摘。
十四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摇了摇头,严肃道:“不行,我们得保存体力。”
少年轻笑一声,他笑起来时,眉眼轻弯,杀气不变,又是徒增些少年意气:“只是给你摘几颗果子而已,费不了太多的力气。”
少年说话之间,漆黑的眸子总是一动也不动的盯着十四看。
他们在无间阁相依为命已有两年,十四虽早已习惯他的视线,但心里还是有些怪异:“你最近为什么总是盯着我看?”
少年又笑了下,他的视线不动,甚至更为靠近了些十四,抬手想要捏十四的面颊,似是想到了些什么,手垂至半空,勉力控制自己收回手,慢悠悠道:“怎么?我们十四还不能让人看?”
十四懒得理他。
他们刚同野兽厮杀完,两人其实都没了大半的力气,又要防止其他人的厮杀。少年刚去领了水囊,这会估摸也没了力气,不然果子都递到了十四的手里。
十四忽而想起什么,又敛眸看向少年,郑重道:“不准再浪费其他力气。”
少年含笑的应了一声。
十四生怕他又去采鲜花、摘野果,面无表情的开口道:“万一你死了,我还要再换个搭档。”
她话音未落,就见少年幽幽的盯紧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赌气道:“好啊,小十四 ,你竟然想换个搭档。”
“换个搭档,看你,怎么梳头发。”
风声骤停,黄沙被破空声刺破,直冲向两人。
少年反射性的抬手提剑,抵抗住突如其来的黄沙。十四几个跃步,速度快得如同剪影,她没有如同少年那般太多好看的招式,唯有一击必杀的杀招。
两人配合,不过瞬时,便已击杀了另一对搭档。沸腾的黄沙扬起,又盖落在沙面,一呼一吸之间,整个区域,又只剩下两人。
十四提着狂刀,微喘气的看向少年,两人的视线在满是黄沙的半空里交映又重合,少年率先眉眼弯了起来,十四看他半响,发现他并无伤处。
眉眼也很轻微的弯了个弧度。
在这满是血腥的日子里,他们根本管不了太多,只能顾得上对方的死活。
黄沙浮在他们的中间,十四感觉眼前的沙石似乎变成了白雾,扭曲又折叠,最终形成块碎片。
“哐”得一声,乱成碎影。
十四蓦然间惊醒,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洞穴。
洞穴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少年用衣裳包着果子,进了洞穴,眉眼弯了起来,漆黑的眸子紧盯着十四:“十四,吃果子。”
无间阁里什么都没有。
生迹似乎都剥夺,只余留浓重的死亡气息。
十四咬着果子,甜味溢进她的身体,她放松的看向少年:“外面下雨了?”
少年也靠在洞穴上,半偏着头看着十四,嗓音满不在乎道:“下了。”
他盯着十四变得红艳的唇瓣,喉结滚了滚,视线并没有收敛,不过只是片刻,又移开视线,看向红果,嗓音闷闷的:“我也想吃。”
十四拿起个红果,递给他,面无表情的嘟囔着:“自己不会拿。”
“好啊,”少年的视线一错不错的盯着十四,赖皮道:“小十四连个果子都不给我了。”
十四动了动唇,却又感觉自己并没有滞留在这具身体里,反而呆在一旁,看着两人的动作。
少年咬着果子,视线在十四的唇瓣上面放了放,喉结不停的滑动着,终是拉走了眸光,垂眸看着手中的果子。
他的面上依旧无甚表情,唯独那双眼睛一触到十四,视线便死死的追上,仿佛能拉出丝来。
“十四,等我们出无间阁了,我带你去上中原,就是我们之前出任务的地方。”
十四点了点头。
“对,中原很大,除了青城、洛城和那些地方,还有许多城池。等我们走出无间阁,我保证不会再有漫天黄沙,也不会再有不停歇的厮杀。”
他看着十四,眼睛透出几分向往:“我们已经作了两年的搭档,余生还有这么长,我们能去很多地方。”
“哦,”十四又点了点头,她看着少年,嗓音带了些不解:“我听以前教武功的师父说,每个人都有家。有家的话,就能去许多地方。”
“但我在无间阁没有家,在漠北也没有家,在中原也没有家。没有人会陪着我,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当然了,”少年漆黑的眸子一直在看她,忽而伸出手擦掉她唇上的水液,喉结重重的滑动起来:“我会是你的家。我也只有你,你是我的亲人、友人……”
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唇瓣动了动,终是一句话没说,眸子仍是紧盯着十四,随后,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肯定又郑重道:“十四,你相信我,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少年眉眼弯了下,他抬手将脖颈上带着的长生锁取下,挂在十四的脖颈上,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保佑我们十四余生平安喜乐。”
十四没说话,她似乎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处境,只得呆愣在原地,注视着少年的动作。
洞穴上的水珠滴落了下来,一声声的敲击在十四的耳膜,震得她的视线模糊,根本抓不住画面。眼前的少年也慢慢模糊成剪影,被成片的黄沙所覆盖。
“嘀嗒——嘀嗒——嘀嗒——”
鲜血顺着他的腕骨垂落在地面,十四的瞳孔皱缩,她下意识的提起狂刀冲在他的身前,少年也顺势拽住十四的手腕,十四借力升在半空,狂刀甩进眼前人的胸部。
“铿锵——”
鞭子缠绕在刀上,十四顺势丢下狂刀,抽出少年的长剑,刺入巨汉的胸前。
“哐”得声,巨汉砸在黄沙里面,沙石乱飞,细微的沙子黏在十四的面颊上,她微喘着气,下意识的看向少年:“没事吧。”
少年咬着截布料,随意用布料缠住手腕,甩了甩手,含糊道:“没有的事。”
汗湿透他的发上,十四听清他难得粗重的喘息声。
不知为何,十四突然想起了他这次为何会受伤——他们很少遇见用弓箭的对手,不小心遭受到埋伏,他为自己挡了一箭。
十四的心绪难得起伏起来,她半偏着头,看向笼在月光中的少年。
他们似乎又说了些什么。
夜间的风倒是柔和许多,两人用水囊中的水冲洗干净。
少年眉眼弯着,调笑的说了些什么。
“嘀嗒——嘀嗒——嘀嗒——”
少年手腕上滴落的血,晕在十四的眼里,似乎融在十四的体内,压住她的血管和心脏,一声声的敲击在她的心脉,她的身体似乎虚弱了许多,绝望又无力。
寂静的压抑中,纯粹的昏暗中。
十四倏地惊醒,她微喘着气,屋内似乎很暗,压得她的呼吸更加急促起来,她下意识的看向窗棂,却隔着层透明薄纱似的惟帐撞上一双眼睛。
漆黑又明亮。
这双眼睛似乎与梦境里的眼睛重合起来,十四的呼吸更加急促起来,她拉开惟帐,抬手拿起外袍,准备离开,却被客千州拽住了衣袖。
梦境里的事情似乎都融成几个模糊的片段,十四敛眸看着客千州的眸子,下意识的问道:“我刚才说了些什么?”
客千州缓缓收回指节,他隐蔽的摩挲了下指节,敛起眸中的妒意,只觉血脉鼓起,一声声的疼,他笑了下,眉眼弯了起来,纯粹又无辜:“我也刚醒,应当什么都没说。”
而他的喉结却在轻轻的滑动。
似乎默念着两个字。
“san qian”
十四松了一口气,心却紧紧提起——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却听见客千州问:“女郎,不睡了吗?”
十四摇了摇头,她费心想着梦境的事情,却发觉大脑一片空白,似乎有层白雾,禁止她的记忆往里扩散。
十四轻微皱着眉,有点茫然:“客千州,这是我第一次梦见我在无间阁的那个搭档。”
她的嗓音不自觉的带了些颓然:“可是,我现在又什么都记不清了。”
“是吗?”客千州敛眸,他的嗓音不自觉的带了些阴阳怪气:“不记得,好想此人也不太重要。”
十四轻皱起眉,她下意识反驳道:“不可能。”
她话音落地,房内蓦然寂静下来。
客千州的喉结滚动着,他控制不住的急促喘息了下,嗓音又恢复了平静:“对不起。”
十四摇了摇头,抬步离开。
客千州攥着她的衣袖,注视到她准备离开的动作,手上的力道慢慢的松开。
客千州只能徒劳的看着衣料从他的掌面缓缓离开,他又看向掌面——因剧烈的拉扯,形成片红痕。
而十四却无知无觉的推开了门。
沁着水汽的凉风吹佛进来,十四面无表情的注视着雨雾。
天亮了。
只不过,今儿是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