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被乌云遮挡,白云太浅,乌云太深,粗略一看似乎以为天空露了个大洞,整个天际显出暗沉又压抑的颜色,雨点从大洞里顺势而下,砸在伞面,落在布满青苔的台阶上。
客千州举着伞柄,轻敲着门。
门内传来着急忙慌的走路声,清朗的少年音传了出来:“谁啊。”
“吱呀”一声,门被拉开,显出几分腐朽的落败。
小僧弥在门后探出头,望见三人,看清客千州的样貌时,无意识的后退一步,又双手合十,闭上双眼:
“施主,好久不见。”
小僧弥的眼角下方,像是泪滴一样挂着三颗黑痣,是很显眼,见过一遍,理应不会遗忘的长相。
客千州却望了眼小僧弥,他的嗓音透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疑惑:
“师父,你应当认错人了。”
他补充道,
“我从未来过此处。”
小僧弥看着他额前的红痣,恍惚间想到了几年前的事情。
雨意很小,砸落在绣着竹叶的油纸伞上,又顺着伞面很轻的落到布满苔藓的台阶上。衣摆扫过苔藓,那人是跪行的,行得很慢,鲜血顺着他的衣衫往下砸落。
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股浅薄的血腥气。
“叩叩”几声敲门声响起,眼角带着三个泪痣约莫七八岁的小僧弥放下扫把,风风火火的跑了出去,嗓音里满是稚子对未知的好奇:“有什么事吗?”
无法从门内探出头来,眨了眨漆黑圆润的瞳孔,视线扫到眼前香客脖颈上的血痕,顿时松开了握紧门的双手,无意识的后退一步,嗓音带了几分恐惧,又连忙双手合十:“施主,可需要救治?”
那道血痕很深,又可能是因为快愈合的原因,瘢痕和鲜红色的软肉都裸露了出来,看起来恶心又吓人。
眼前香客似乎动了动喉咙,脖颈间的瘢痕撕裂着,冒出血来。
无法下意识的将视线移开,头往上仰,终于看见眼前香客的皮相。
这是一副极好的皮相,眉眼微弯,眼瞳漆黑又明亮,苍白的肤色没有压低皮相带来的惊艳,反倒是给他凭添几分飘渺欲仙感。
无法看呆了,头下意识的往下垂,又触到恶心又吓人的瘢痕,他后退一步,无意识的咽了咽唾液,视线又看见眼前香客膝盖旁衣衫触到的泥沙。
无法没想太多,他眼珠一转,大喊了起来:“师父,主持,师叔,来人了,来人了。”
无法似乎触到少年动了动唇,脖颈上的瘢痕又裂开了些,冒出更多的血丝。
他听着小僧弥说完话,眉眼弯了瞬,嗓音很轻:“小师父,你们这儿能祈福吗?”
无法注视着他脖颈上越来越多的血丝,无意识的抓紧了门,愣了半响,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可以…可以。”
眼前的少年眉眼弯了下,从怀中拿出个金蝶,嗓音浅淡:“香火钱。”
无法下意识的捏住金蝶的翅膀,为少年让开路,愣愣的接了句“哦”。
雨雾天,雨点很小但却一片白雾,连带着大殿内也透着股湿气感,袅袅的白烟笼罩在上空,驱散了些雾气,多了几分烟火气。
少年跪在蒲团上,将香奉上,又双手合十,很规整的拜了三下。
光影很暗,眼前的香客的皮相也掩在暗处,无法看不清他的面颊,只能隐约看见他脖颈上的血痕。
越来越重。
少年极力屏息避免咳嗽,手背上的青筋凸现出来,苍白的肤色冒出些汗来。
他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打出来一样。
却多了些狼狈和不堪。
那双布满青筋和汗湿的双手紧紧的攥住签盒,一声声的摇晃着。
无法注意到,他脖颈上的经脉突突作响,瘢痕又裂开一片,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无法听着主持在念每个香客来祈福的词,他年岁太小,不明白眼前的香客为何不去包扎,反而要过来为人祈福。
他看着香客一声声的摇晃,又看着香客被汗湿而黏在脖颈上的发,又看着他脖颈上的瘢痕血丝。
头一次感觉,这祈福的词实在是太长了些吧。
祈福词结束,木签落地,整个殿内响起香客隐忍的喘息声。
无法下意识的上前一步,又被师父按住双手,冲他摇了摇头。
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香客脖颈上突显出来的青筋和往前递着木签的双手。
“师父,这是木签。”
无法的视线下意识的转移到主持拿着的签上,他垫起双脚,探着头看了过去。
他很有慧根——这是所教过他的主持、师父、师叔、师兄弟都说过的话。
那根签的含义,是下下签。
香客许是也看见主持轻皱着的眉头,嗓音发颤:“师父,不好吗?”
空灵的禅音和山间的鸟雀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张网,紧紧的缠在无法的心脏。
主持叹了口气,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不能强求。”
主持话音落地,殿内一片寂静。
无法只能看见香客蓦然垂落的高马尾和青筋鼓燥的双手。
汗水滴落在蒲团上,香客发颤的嗓音再次响起,很轻的笑了下:“刚才我手有点抖,再试一次吧。”
今儿也是稀奇,除了这位香客,不见其他香客。
也许是下雨天,山路不好走。
香客脖颈上的瘢痕裂开的纹路也越来越深,鲜血争先恐后的砸落在他的衣襟上。
木签碰撞在筒内的声音响了起来。
鸟雀声也再次响了起来。
无法垫着脚尖,看着上面的卦象,又皱起了眉头。
不太好。
撞击声一声声的响了起来。
外面的鸟雀不知为何叫声越发大了起来。
又是不太好。
无法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想起了师父曾经说过,鸟雀是世间最有灵性的事物。
师父匆匆离开,闭寺的钟声响起。
瓢盆大雨倾盆而下,鸟雀彻底没声了。
又是不太好。
……
暴雨将天边的颜色压得极为暗沉,透过窗棂照过来时,尤如黑夜。
稚童总是饿得快,何况无法又站了几个时辰,他有些饿了。
不知换了多少木筒和新签,卦象出来的结果依旧是不太好。
连眼前香客的状况也不好了起来,或者说更为加重了。
他几乎是俯趴在蒲团上,汗水和鲜血沁湿了衣襟,脖颈上的瘢痕更是被鲜血泡得发白。
香客的手在发颤,“啪”得声,木签砸落在地面。
掉得有些远了。
香客伸出手,无法不知如何形容那双手,抑或者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手。
苍白、骨节分明又满是青筋。
无法恍惚中明白了师父所教得“执念”两字。
香客跪俯在地,没了清风朗月,也没了仙气飘飘,似乎掉进凡尘,满是狼狈。
木签被递到主持的手边,无法垫着脚尖看着卦象——他反复看着卦象,反复又反复,终于找出丝希望来。
他惊喜的望着主持。
主持皱起的眉头又松开,只能归为一声长叹息,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此象虽凶险,但尚有一丝希望在。”
雷声砸在天边,整个天地似乎被映亮一瞬。
无法得以见到了香客倏地抬头的那双眼睛——漆黑疯狂又偏执。
他的双手颤抖着,唇色也因为长期失血而显得发白。
香客控制着自己的双手不再发抖,才双手合十,又拜了几拜。
他挣扎着,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又跌跌撞撞的奔向钟,嗓音却依旧带了些笑意来:“师父,我是否可以撞钟了?”
主持点了点头。
香客是个讲究人——地面和蒲团上都没有任何血迹,唯有他的衣衫沁透了血。
离得近了,无法甚至能闻见他身上的血腥气。
“哐——”
发白的瘢痕又透出些血丝。
“哐——”
鲜血覆盖在瘢痕上。
“哐——”
血如串珠砸在他的衣衫。
可无法却又瞧见了那双眼——明亮又偏执。
许是稚童学会一个词语时,总会反复使用的原因,无法总是用执念来形容眼前这位年轻的香客的眼眸。
无法看清他的心愿——祝他的亲人、爱人、友人平安。
暴雨停了下来,师父推开门窗,沁满水气的霞光映了进来。
无法看见,
年轻的香客眉眼又弯了起来,同主持解释,他说得很慢,一字一顿似乎在找措辞:“我的亲人、爱人、友人是同一个人,她很……”
香客顿了很长时间,似乎找不到措辞,只能寥寥的说一句“漂亮”。
又过了许久,香客的眼里透出几分茫然,似是不知如何形容,又似是忘记了,他握着笔的手在发颤。
烛火快燃尽的时候,香客停了下笔,他的身体摇晃着,脖颈上的瘢痕反复冒血又反复发白,甚是可怖。
“下一个佛寺在哪里?”
黑衣人倏地冒了出来,弯腰俯身对着这位年轻的香客道:“幽州。”
他纠结着:“公子,您该回去了。”
香客的面上透出几分微不可查的讽刺来,他的嗓音却含着笑意:“我答应过一个人,若是来中原,必定为她奉香拜佛。”
可,中原有三百四十八座寺庙。
那弯月亮是最先来到天边的,随后才是星星,烛火只燃了些许,天幕便彻底暗沉下去。
无法眨了眨因被风吹得过度的眼睛,看见了那位香客的笔墨。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无法合起眼帘,他双手合十,低念一声“阿弥陀佛”,又抬起头,过去的记忆消散,他看向眼前香客额前的红痣:
“施主,许是贫僧记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出自《诗经·小雅·天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