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公主

客千州果然信守承诺,一拿到祁延送他们的银两,赶忙请归期和十四吃饭。

他们从街头吃到街尾,归期扶着圆滚滚的肚子,看着客千州塞来的云吞,难得摇了摇头,他皱着一张脸:“我不吃了,好累啊。”

客千州眼前一亮,将食物推到归期的面前,不着调道:“小兄弟,当日要你付银两,实在是哥哥我的错。再吃点,再吃点。”

归期看着眼前油腻的肉食,打了个膈,下意识的想吐,他倏地站起身来,摇了摇头:“我不吃了,我先走了啊。”

他的轻功块,倏地便离开此地。

客千州松开拿食物的手,几乎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终于走……”

他下意识的对上十四的眼睛,耳尖通红,赶忙咽下嘴里的话:“小兄弟近日的食欲不太好啊。”

客千州眼眸清亮,看向十四:“女郎,今晚有街会,我们一会去看看吧。”

十四看着桌面上的三盘烤鸡、四碗云吞、五盘肘子,顿了下:“你吃完再走。”

“都是小兄弟爱吃的,”客千州眉眼带笑,出着主意:“我一会带走给小兄弟吃。”

十四盯着他看,嗓音浅淡:“归期再吃些下去,就要找大夫开消食药了。”

她将长剑放到桌面上:“你吃。”

客千州的面容皱了起来,带了些委屈,说话声有气无力的:“女郎,我身体不好,不能吃这些东西。”

“我看小兄弟如此健康,心中十分羡慕。但我真的吃不了一点啊。”

他的眼睛剔透,灯笼里的光映了进去,显出几分湿漉漉的感觉。

十四下意识的想到了,雨天出任务时,遇到的小狗。

湿漉漉的可怜。

心脏似乎钻进去条虫,细密密的痒和麻木般的痛。

十四无意识的抓住碗,一口饮下梅子汤。

客千州看着她露出白皙的脖颈,心跳如鼓,下意识的移开视线。

余光扫见面前的碗,他疑惑的看着十四递来的梅子汤,就听见她一本正经道:“你的喉结刚才滚了下,应该是渴了吧。”

十四面无表情的看着客千州,又看见他的喉结滚了下,她顿了顿,没忍住道:

“你真挑食。”

她总结着说:“吃肉类只吃腿、不吃油腻的食物、喝汤不能放葱姜蒜、辣椒要放适量不能多也不能少,最好是一勺。”

客千州喝下梅子汤,听着她难得滔滔不绝的话,他下意识的反驳,心跳声声加快,嗓音却很小:“我才不挑食。”

十四看着他通红的面容,一本正经道:“你还动不动脸红。”

客千州倏地站起来,街巷人来人往,霞光映在客千州的面容上,透出昳丽的红光,他看着眼神疑惑的十四,又泄了气般的坐下,反驳道:

“我才没有脸红。”

“穿衣服也只穿绸缎。”

“矜贵的事儿精,”十四看着他不断晃荡的长睫,倏地想起他跑去当胸口碎大石的假人,推翻自己刚才的话,总结道:“天真果敢的小公主。”

客千州抬眸看向十四。

不远处的小儿吵闹着奔跑起来,蒸腾的热气带着糕点的香气飘散在四周,摊贩的吆喝声一阵阵的传来。

十四扳着手指数着:“小公主要吃上等的食物、喝上等的泉水,住上等的房屋。”

“可是客小公主什么都没有,”她抬眸问着客千州,认真道:“客小公主,难为你了。”

她的眼神认真又干净,似乎在说着平常话。

客千州的耳尖又红了起来,他的视线飘忽,似是看到什么,赶忙起身,招呼着:“虎子,叫你的小伙伴一起过来吃东西。”

十四的视线移了过去,那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看着圆嘟嘟的,煞是可爱。

“上次来这儿买茯苓糕,这孩子急着给他娘找大夫,刚好撞到我身上。”

一群小孩子疯跑着,挤过人群,来到桌旁,异口同声的说着:“谢谢大哥哥。”

虎子走在后面,他拉着个约莫三七的妇人,蹦着走了过来,嗓门极大:“娘,这就是上次给我们付医药费的恩人哥哥。”

那妇人面容微黄,但精神头倒是挺好,似是想要下跪,被客千州用筷子抵住,他的面容上一如既往的带着笑意:

“夫人不必多礼,十四只是随手帮忙。”

“十四”这个词又似是在喊她,又似是在称他的表字。

十四的心尖顿生出股微妙的感觉,虫子似又渗入她的心脏,不疼但有着微妙的痒意。

他的话总是很多,几句便让那夫人不好再开口。

霞光越来越浅,散在空中。

客千州的面容几乎掩着光影之中,无法看清。

小儿又一哄而走,霞光彻底映入暗处。

客千州抬眸看向十四,眼睛晶亮:

“女郎。”

“客千州,”十四将长剑抱住,她望向面前的少年:“你的眼睛好亮,很漂亮。”

客千州被她直白的话语弄得手忙脚乱,他又忽然停到原地,看着摊贩上的首饰。

十四跟着他停下,用所存不多的中原话想着,得出个结论,喊他:

“客千州。”

客千州下意识的“嗯”了声,扭头看向十四,听见她认真道:

“就像是刚才的晚霞,都映进你的眼眸中一样。”

十四说完,感觉客千州的视线死死的定在她的唇上,疑惑的伸手摸了摸唇。

她这一动,客千州的视线也赶忙移开,手忙脚乱的拿出个陶瓷刻的玩偶:

“女郎,你看,这个小猫很可爱。”

十四将视线从客千州通红的耳尖移到他的手中。

那陶瓷是个小狗样式的,两只耳朵垂着,舌头伸得很长,眼睛又大又圆,眼眸漆黑,似是用了“黑粘土”一样。

十四伸手捏着“小猫”的耳朵,疑惑又惊奇道:

“中原的猫原来和漠北的狗一样啊。”

街巷里的人影攒动,客千州却感觉自己似乎只能看清十四白皙的面容,下意识的“嗯”了声,视线飘忽,低头看了眼陶瓷,正好与“小猫”的眼睛对上。

他的身子下意识的僵直起来:

“女郎,它是个狗。”

十四面无表情的咬着手中的糖葫芦,她看着不远处河面上的花灯,眸中透出细微的好奇:

“今日为何有花灯?”

“每月十五,邑城都会点花灯戴面具跳舞来驱邪。”客千州看着十四,他笑了下,嗓音又轻又低:“女郎,我们也去买个面具。”

十四看着客千州亮晶晶的双眼,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夜半,街巷上仍是挤满了人群,大部分都戴上了面具,不远处灯火摇曳,鼓声阵阵,伴随着踩在节拍上的舞,强劲有力。

“传说中,他长着人的面孔,鸟的身体,常年穿着身青衣,驾着两条龙上天入地。”

“他早上呢,会从神树扶桑中升起,挥一挥衣袖,就会生出大片的绿叶树木,到处都是鸟语花香。”

十四头一次听这个故事,抱着长剑,面无表情的盯着台上的老先生看,耳朵竖着,无意识的想要踮起脚尖。

“猜一猜能这位上神是谁?”

“句芒。”

那声音又轻又低,却带着股异常的熟悉感。十四下意识的看了过去,客千州戴着猞猁样式的面具,拨开人群,朝她逆行走了过来,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声响,喊着“句芒”。

客千州看着十四,双眼亮晶晶的:“句芒是春神。传说中,只要他一来,就会万物丰收。”

“春神?”

“一提到春日,就有万物复苏的想象。邑城把这种现象,称为春神到来,”客千州点了点头,他将糖丸递给十四,又往唇里塞了颗:“邑城嗜甜,这糖丸做得极好。”

十四试探着也往嘴里塞了颗。

客千州看着她的面颊鼓鼓,心底一软:“女郎,你有愿望吗?”

十四摇了摇头,忽而又点了点头:“想知道东边雪和西边月的意思。”

客千州望向十四,他的神色不变,甚至带了点笑意,嗓音又低又慢,慢慢的吐出这个字来:

“东、边、雪,西、边、月。”

“谁说得?”

十四看着客千州,总感觉客千州的眼眸过于黑,少了晶亮多了些阴影,她没想太多:“不知道。”

她猜测着:“应当是我以前的搭档。”

“你呢?心愿是什么?”

火把映出的光芒倏地笼罩住两人,十四茫然的抬头望向台面,下意识的按住怀中的长剑,袖子却被身边人轻而易举的拉住。

“春神来临,万物复苏。”

客千州拉着十四的衣袖来到台面上,他小声解释着:“我们被选中去祈福。”

客千州上次来邑城时,身带任务,只是匆匆看了眼邑城的祈福日。

皮影戏将他们分隔开来,十四的身上被搭了件绿袍,她没有察觉到恶意,抬手便穿上绿袍。

皮影戏的隔间聚合又分开,十四抬眼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客千州。

鼓声激烈,衣玦划过空中的声响整齐划一。

皮影戏的隔间停了下来。

随后鼓声暂停,空荡清灵的歌声飘荡在四周,散在人群里,穿过窗棂,飘过山川,落在湖面。

邑城人民紧闭着双眼,双手合十,向上天祈福。

祈求万物丰收。

祈求阖家团圆。

祈求平安喜乐。

空中率先升起一座花灯,随后,越来越多的花灯抬离地面,翻过树干,穿过云层,带着不灭的心愿,送至天边的神宫。

十四看着正对面的客千州。

客千州的身上披了件极艳,类似于石榴色的红袍,上面垂落着乱七八糟、亮闪闪的宝石和链条,却衬得他的身姿更为挺拔。

面具将他的皮相完全遮挡。

可十四似乎依旧能看见客千州笑着的那双眼睛。

熠熠生辉,如同不灭的星河。

这一刻,她似乎看不见亮如白昼的夜空,也听不见轻灵飘渺的祈福歌,闻不见槐花散落于地的香味。

只能看见客千州的眼眸。

那般亮、又那般熟悉。

她似是看见漠北沙漠上的风沙、鲜血和水源。

虫子似乎完全覆盖住了心脏,一声声的啃噬着血管和肌肉,旧的疤痕被覆盖,生出些新痒来。

震耳欲聋的响声,却又默不作声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