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萝素来喜欢金灿灿的事物。
正如她在西苑里的这处屋子,金楠木的家具上面挂着层金纱,琉璃屏风将内室与外屋分隔开来,鲛纱惟帐笼在床边,桌面上的玉瓶还插着几朵仍带露珠的杏花。
十四站在原地,看着客千州随意的翻着物品,她将视线移开,看向一旁的侍女:“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莳萝不见的?”
侍女俯身行礼:
“往日,夫人辰时一刻便起床洗漱,今日辰时二刻,还没起床。春莺便斗胆进屋,却发现夫人不见了。”
客千州捏起梳妆台上的胭脂,回头看向春莺:“夫人近日见过什么人?”
春莺的余光看向祁延,低头垂首:“夫人回门这几日一直在西苑看戏,倒是没有见过什么人。”
客千州不吭声,他抛起手中的胭脂盒。
春莺看着他的动作,眸光闪了闪,咬了咬牙,大着胆子道:“公子,这是夫人的东西,还请您不要随意……”
“这盒胭脂是上京的样式。”
春莺的话憋了回去,只觉脖颈一凉,两颗黑眼珠直溜溜的往下垂着。冰凉的剑锋映出她的面容,春莺惊恐的大叫一声,看向出剑的十四。
十四面无表情,但眼眸里的狠戾和冷意太过于浓重。
十四嗓音平淡:“你家少爷说,见到莳萝与江白瑜在水云间吃饭。”
她微微靠近春莺,嗓子压得低,满是杀意:“而你说,莳萝一直在看戏。”
春莺的唇瓣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剑锋几乎擦过她的脖颈,春莺吓得双腿抖着,瘫软在地。
祁延坐到一旁,他看着春莺的举止,嗓音彻底沉了下去:“春莺,夫人突然消失不见,按理说你的嫌疑最大。本少爷最是顾念情分,是以不好处置你。但本少爷记得你弟弟今年也才十岁而已,若是出了些什么事。”
他的话语带着些威胁。
春莺满面泪痕,指节下意识的抓住祁延的衣摆:“少爷,少爷,我说,我说……”
“夫人在西街的槐花巷。”
老槐树的枝桠探过院墙,垂在巷子里,徒留下片状的阴影。
十四掠过枝桠,身姿灵活的进了府内,踩在屋檐上,透过细小的缝隙,观察着里屋的事物。
门外传来持续不间断的“哐哐哐”得敲门声,房间内仍毫无反应。
十四皱了下眉头,翻身从房檐上落地,直接抬手推开了房门。入目是布满灰尘的桌椅,看着像是许久都没住过人的模样。
耳边传来客千州的声音:“没人?”
客千州提步进了屋内,抬手检查着屋内的摆设。
十四下意识的抱着长剑,守在门外。
院门大敞着,偶有槐花飘散在地。
马蹄声踩在地面,扬起阵阵的微风,祁延急促的喘息起来,他的嗓音嘶哑,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被利剑穿破的信纸:
“时女郎,莳萝被附近山寨抓了。”
十四仰面看他,视线却望着一旁的归期,神情很淡。
归期点了点头:“十四姐,刚才有乞儿将信送到城主府,祁公子拿得时候,从东边冒出箭矢,刺破了信纸。”
他的面色有些凝重:“我只追出四里地,便没了那人的信息,只好赶来与你汇合。”
客千州从屋内出来,他手上又拿着盒胭脂,笑着对上祁延的视线,伸手便接住了祁延递给十四的信纸,展开来看。
信纸上无非写着几个字“若想祁夫人活着回来,送一万两白银至南风寨”。
客千州将大致信息说于十四听后,又笑着看向牵着缰绳的祁延,嗓音带了些无奈:“祁公子,南风寨盘踞于邑城东边的青峰山上多年。”
他的话语带了尊崇:“四年前,当今圣上曾派宁王过来剿匪。奈何宁王常年礼佛,不敢杀生,是以,当年未曾绞杀南风寨一群土匪。”
“谁知,如今那群土匪又开始为非作歹,”客千州含笑道:“南风寨被朝廷纳入,我们这些江湖人不好插手。”
祁延面色焦急,他望向十四,拱手行礼道:“一万两能换回莳萝,我自是愿意。只是害怕这群土匪不守承诺。”
“我有个主意,若是时女郎能帮我这个忙,我愿意奉上黄金千两。”
十四面无表情,敲着剑鞘的指节蓦然顿住,嗓音平淡,眼神却直勾勾的看着祁延,难得客气:“祁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青峰山上常年绿树成荫,人若是站在高处一看,只能见到成片的绿。
十四的轻功极快,她身姿飘渺,如同鸟雁,落于绿叶上,身上的绿衣几乎与树叶融为一体。
她趴在枝桠上,只露出一双眼,透过绿叶的间隙,望向不远处的一行人。
铁链划在地面上,发出“滋啦”的声响。
四个身姿各异的少女被粗绳捆成一团,被两个粗犷的汉子拉着往前走。
细鞭偶会落在地面,发出警戒的声响。
少女们垂着头,抱着身子瑟瑟发抖。
十四手中捏着的树叶飘动,却在下一瞬停下了动作。她掩盖着身形,跟着推车,来到处牢狱。
外面明明是白日,而里面却昏暗得如同黑夜。成群的老鼠躲在角落里,“吱吱”得叫出声来,昏暗里,它们的眼睛通红,尖叫声从狱中深处蔓延开来。
十四站在甬道里——这甬道下面都是污水,偶有动物尸体飘在上面,形似可怖。
十四轻巧的踩过污水,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响,鬼魅般的来到狱中。
狱中很暗,仿佛光影都照不进里面。
烛火摇曳,打在暗影似的墙面上。
狱中约莫有四十个左右的女郎,她们似乎都没发现十四的到来,一直害怕的垂着头,瑟瑟发抖的环抱着自己。
十四掠过她们手背上的红痕,径直向前走去,她的视线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莳萝的身影。
脚步声传入十四的耳中,她下意识的将自己的身形掩入暗影中。
“呸,那娘们连头发都不会梳。”
“能怎么办啊,咱寨子里明面上连个女人都没有,祁家那小子又带人上了山,哪儿有时间往山下抓个啊。”
“上头不是说,不能……”
“草,那现在能怎么办,总不能让一万两飞走吧。”
“我记得左二排有个哑巴,叫她去。”
“咔”得一声落锁生响起。
满是络腮胡的大汉拽住粉衣女郎的头发,硬生生的将她扯了出来,粉衣女郎嘴里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但说不出来一句话。
十四将视线放到这个满是络腮胡的土匪身上。这个土匪身量胖高,太阳穴的位置有个极大的黑痣。
十四定定的看着他,灵活的跟上两个大汉的脚步。
南风寨不好剿的原因之一,就是地形隐蔽。若不是内部人,根本摸不清这三十八寨的分布。
十四跟着大汉的脚步,来到处木屋门前。
不到门内,便听到有女郎泼辣的声音响起:“什么穷酸地方?连个梳头的丫鬟都没有?”
茶杯也随即“啪嗒”得咂落一地。
“滚蛋。等我夫君来了,你们一个个全部完蛋!”
“夫君?”门内传来哄笑声:“邑城谁不知道城主的小女儿为了个穷书生,毁了莳祁两家从小定下的婚事?”
房内静了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瓷器碎声。
“那又如何?他祁延今日敢不来试试?”
十四屏气敛神,一边听着屋内的动静,一边观察着周围。多亏了青峰山的地形,这周围没有其他屋子,而掩在暗处的土匪也不过二十。
十四捏起手中的长剑,翻身几步上前,她带起的内劲过强,枝桠开始摇晃,冲向面前的土匪。
十四挥着手中的长剑,一手按住房门,将门彻底打开。
空气中似乎静止了瞬。
十四提着剑,视线扫过强装镇定的莳萝、满眼惊恐的哑巴女郎和屋内三个目露凶狠的土匪。
她的动作不待停顿,提剑直接解决其中两个土匪,一手捏起太阳穴有痣的土匪,随意将他扔在哑巴女郎的身旁。
十四一脚踩在土匪的胸上,视线扫过哑巴女郎身上的红痕和头皮被撕扯的痕迹,顿了下,努了努下巴,嗓音很淡:
“过来。”
哑巴女郎被十四眼中的冷戾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又看见十四眯了眯眼,重复道:
“过来。”
她不敢违背,哆嗦着身子,向前两步。
十四定定的看着她,面无表情,嗓音平淡:“他刚才怎么打你的,你现在就怎么打回去。”
十四说着的同时,忽而笑了下,显得皮相更为美艳,那双眼睛却如同带着寒冰,嗓音却彻底冷了下去:
“或者,杀了他。”
哑巴女郎不敢置信的看着十四,指节哆嗦着,却突然闻见股酸臭味,她定睛一看——原来,那大汉尿裤子了。
哑巴女郎定定的看着,又看着十四脚底的大汉涕泗横流的求饶,眼中的惊恐和害怕慢慢消退下去——她明白了件事,原来眼前的土匪也并不是不可翻越的高墙。
她无意识的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伤,倏地狠狠地抬手拽住大汉的头发。
大汉疼得咧嘴,下意识的朝哑巴女郎吐痰,被十四一脚踹歪了头。
哑巴女郎本害怕而半松开的手,忽然握紧了,她拽着大汉的头发,“哐哐哐”得砸响地面。
她的力道极大,似是憋满了全部的力气,一声比一声重。
十四看着她,歪了歪头,移开了脚面,看向莳萝。
莳萝难得没有戴金灿灿的头面——也可能是戴不了。
十四避开她激动的眼神,嗓音很淡:“祁公子,让我过来救你的。”
她诚恳道:“祁公子说,只要我按照他的要求做,便给我千两黄金。”
屋内的血腥味越发浓重起来。
十四低头望向拉着她衣袖的哑巴女郎,哑巴女郎用鲜血在地面写着“西边关着许多同我一般的女郎,烦请女侠救她们,哑蝶愿意做牛做马报答女侠。”
十四皱了皱眉头,望向莳萝。
莳萝看着地面上的字,眸露愤怒,赶忙将哑蝶拉起:“十四,哑蝶女郎说,西边还关押着许多同她一般的女郎,烦请你去救她们。”
十四了然的点了点头,她生硬的放缓嗓音:“哑蝶女郎,我标记过,现在应该有同伴去了。”
哑蝶怔怔的点着头。
十四看着她的模样,忽然想起了那一牢狱的女郎,嗓音冷戾:“我们也过去,让她们亲手报仇。”
她话音落地。
外面似有箭矢冲天而起,厮杀声响了起来,鸟雀惊得胡乱飞起。
十四推开房门,却撞进一双盛满星河的双眼。
客千州站在她的身后。
他的身后是成片的绿,脚下是尸山血海,眸光却清澈纯粹,手里拿着犹带露珠的山茶花,耳尖通红:
“女郎,我问过大夫了,山茶花能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