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西迟想起上次孟听雪醉酒,抱着他喊哥哥,那样活泼粘人的性子,像完全换了一个人,可她今天这样子又跟喝酒完全没关系。
一时间他脑子里闪过很多词,中邪、精神分裂,双相情感障碍,或者……双重人格。
顾西迟沉默下来。
民警在十几分钟后赶到现场,除了孟听雪,现场还有一对母子,是男人的妻子和女儿,两人抱头瑟缩在角落,不停哭泣。
理所当然地,民警把视线转到唯一看起来有能力施暴的顾西迟身上:“怎么回事?”
顾西迟:“……”
他也很想知道怎么回事。
孟听雪双手插兜,似笑非笑地倚着墙壁,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旁边男人艰难地扶着墙想爬起来,孟听雪冷眼旁观,在他终于成功要站起时,一个提膝,作势要踹过去,把男人吓得一个屁股蹲跌坐了回去。
“干什么呢?”
民警呵斥一句,孟听雪耸耸肩,嬉笑着举起双臂,像个顽劣的孩童:“我开个玩笑。”
所有人都被带到派出所做笔录。
单看伤情这根本是单方面施暴,男人指着孟听雪控诉:“就是她,这疯子莫名其妙就冲过来打我,我没招她也没惹她,我老婆孩子也都看见了,是不是,老婆。”
被他喊作老婆的女人蓬头垢面,神情呆滞,上次被扯着头皮撞门之后,她额头的疤痕还没消下去,现在也只唯唯诺诺点头:“是是。”
反而是旁边小女孩突然高声说:“不是这样的,是爸爸一直打妈妈,所以姐姐才……”
话没说完,女孩嘴巴被女人紧紧捂住,女人惊恐万分,语无伦次道:“小孩子不懂事,没有,他没打我,真的没有。”
虽说童言无忌,可民警很警觉,一眼就注意到了女人身上的伤,不止脸上,露出的手腕和脖子全是深色淤青,她好似受到胁迫不敢说出真相。
民警把两人请到了隔壁咨询室,耐心劝导:“这里没有别人,如果需要帮助可以告诉我们。”
无论民警怎么规劝,女人闭口不言,也不允许女孩说话。
没办法,民警只能嘱咐工作人员去调监控,房龄老旧,走廊没有安装监控设施,只有电梯为了呼救而装一个远程监控。
就在孟听雪上楼前的半小时,工作人员在监控中看到男人扯着女人头发,半拖半拽地将人往电梯里拖,女人只小幅度抗拒几下,就被他连甩好几个巴掌。
屏幕前的工作人员看的心惊肉跳,这样的行为已经构成了故意伤害。
几位民警再次来到咨询室,抚慰好她们的情绪,并劝她去鉴定伤情,起诉男人故意伤害罪,但女人仍很坚决摇头。
遇到这种情况,即使掌握证据,女人如果不肯起诉,他们也爱莫能助。
正当无计可施之时,女孩突然挣脱了母亲的禁锢,跑到民警面前,撸起衣袖,给他们看胳膊上的伤,满目皆是鞭痕、烟头烫伤等狰狞的疤痕。
她哭着:“叔叔,救救我们吧,是爸爸打我们的,他不许我们说,说了会回去打死我们的。”
民警很震惊,他也是有孩子的人,他不敢相信有人会这么残忍对待自己女儿,他抱起女孩:“别怕,我们一定会保护你和你的妈妈,相信叔叔。”
女孩哭着点头:“谢谢叔叔。”
“告诉叔叔发生了什么好不好?”
“嗯。”
女孩虽年纪小但思路清晰,告诉民警她每天都写日记,但不敢带回家,放在学校里面。
男子因常年酗酒,在三年前患上重症肝炎,妻子为救他,割了900g肝,手术后二人都无法再做体力活,男人的脾气也更加暴躁阴晴难定,总是怀疑妻子有外遇,动辄打骂,出现电梯这一幕已经见怪不怪了。
了解情况后,除了感慨女孩勇敢,更多的其实还是心疼。
身后女人瑟缩着躲在角落,不知经过怎样的折磨,她的精神状态很差,不敢求救,神情麻木,不知此刻她会不会后悔当年不顾自己的身体救下丈夫。
同一时间,审讯室的男人正人模狗样辩解:“就是那个疯子突然就跑来打我,不关我的事,你们去把她抓起来。”
“家暴?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家暴啊,我很爱我老婆的!我这也不像家暴的长相啊。”
“女儿更不可能,我女儿那么可爱,谁舍得打啊。”
等看到监控视频之后,男人明显慌了,几分钟后又开始狡辩:“这件事是有原因的,我老婆出轨了,你别看她这幅哭啼啼的模样,她就是装的,出轨哪个男人能忍啊,警察同志……”
民警喝道:“先不管她有没有出轨,她可是割了三分之二的肝给你,你就用这样的方式来对她,她不止是你的妻子还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还有没有人性,我从警这些年,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渣。”
男人沉默了片刻,随后不屑地嘟囔:“你以为她是真心想救我啊,她又没工作,而我是公职人员,有工资也有养老金,她还不是怕我死了没收入,她和女儿饿死。”
这样的人大概永远不会认为自己有错。
男人被暂时扣押,等妻女伤情鉴定后走法律程序,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孟听雪打人的情节也属严重,但因男人有家暴恶习,属于情况特殊,只口头教育一番就放人了。
顾西迟看向一边孟听雪,她坐在转椅上,翘着二郎腿,像是树下乘凉的老大爷,没有丝毫进入派出所应有的紧张感。
她拖长调子:“这种家暴男就该揍一顿让他也体会体会,讲什么道理,他能听懂个屁。”
说完把凳子一踢,大步走出派出所。
时间已经接近深夜,夜色漆黑的像一条黑丝绸。
刚走几步,身后那个被家暴的女孩突然跑了过来:“姐姐,姐姐等等。”
孟听雪停下脚步,女孩追上她,把手伸进她的大衣口袋放下一把大白兔奶糖,说了声谢谢,很快跑回去了。
孟听雪盯着小女孩跃动的马尾辫,剥开一颗奶糖扔进嘴里。
她转身要离开时,手腕却被紧紧抓住。
她抬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正望着她,在漆黑夜幕下更显深邃,孟听雪很不耐烦道:“你怎么还没走?”
顾西迟没说话,拉着她就往外走,她用力想挣脱,可他施予了好大的力,手腕都被捏疼了,薄嫩白皙的皮肤印出淡淡指印。
孟听雪皱眉:“你他妈的给我放手,别以为你身体不好老子就不敢揍你!”
顾西迟瞬间定住,诧异地回头,“你怎么知道我身体不好?”
他从没有告诉过孟听雪他患有心脏病,高中时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状,她不应该知道。
趁他愣怔的瞬间,孟听雪抽出自己胳膊活动几下,烦躁地说:“你管我怎么知道,行了行了,你赶紧回家睡觉吧,别跟着我了,也不怕熬夜猝死。”
“等等。”顾西迟又叫住她。
孟听雪很不耐烦,眉心敛着:“你有完没完了。”
“你受伤了。”顾西迟说。
“啊?”孟听雪摸了摸自己脸,胳膊肘还有膝盖,没有受伤啊,对付这么窝囊的男人,她怎么可能受伤。
顾西迟指着她的右手:“这里。”
孟听雪抬起胳膊,她揍渣男时,有几拳被他躲过了,拳头砸在地上。
女孩子皮肤就是嫩,就这么两下,手背凸起的骨头就蹭破了皮,但不算严重,她也并不觉得需要上药。
孟听雪不屑:“这么一小块破皮也叫受伤?”
顾西迟却是很坚决:“出血就叫受伤。”
孟听雪:“……”
顾西迟由不得她拒绝,拽着她进了附近一家药店,挑了跌打损伤的药膏和棉棒,去前台付完钱。
出来后他四处看了眼,走到附近一张长凳处,把她按坐在凳子上。
孟听雪大喇喇敞腿坐着,另一只胳膊搭在椅背后,顾西迟半蹲在她身前,取了棉棒,小心翼翼涂抹在她的手背处。
孟听雪当即像被马蜂蛰了似的,“嗷”的一嗓子把手缩了回来。
“你诚心的吧,这撒的是盐还是药,想疼死老子啊!”
顾西迟都气笑了,现在知道疼了,打架时怎么不想着点:“你早干嘛去了,打架时不知道疼?”
孟听雪并不觉得自己打人有错:“切,我觉得还下手轻了呢,就应该打的他满地找牙,爬都爬不起来。”
顾西迟视线往上,对上她的眼,孟听雪也非常坦然看向他,若是平时她绝对不敢与他对视超过三秒钟。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家暴?”
“讨厌就是讨厌,没什么原因。”
“你经历过家暴?”
“怎么可能,谁敢打老子,老子家暴别人还差不多。”
又是老子?
这都是哪学来的口头禅。
药膏涂抹完毕,顾西迟顺着她手指关节贴了一圈创可贴,结束后站了起来,看天色已晚,他说:“好了,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回去?”孟听雪像是听到好笑的事情:“开什么玩笑,我好不容易出来一次。”
顾西迟眉心一跳,有种不太好预感:“你要干什么?”
“当然是……”
孟听雪从长凳上蹦下来,她比他要挨一个半头,使劲踮起脚尖也只到他鼻尖位置,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伴着路灯光线,甚至可以看清她根根分明的睫毛。
她又笑起来,像个小恶魔:“楼下那俩跑车借我玩会儿呗。”
“……”
原来在这等着他呢。
顾西迟故意不答应:“凭什么?”
她舔了舔下唇,笑着勾住自己耳下一缕发丝绕在食指卷了卷:“你不是喜欢我嘛,舍得拒绝?”
她说出这段话时依旧坦然,可顾西迟却本能地感到心悸,像埋藏心里的小心思突然被当事人戳穿,令他有一时难以招架。
但他很快又掌握回主动权,开始从另一方面诱敌深入:“你确定我是喜欢你?”
好在现在这个“孟听雪”虽武力值爆表,但脑子并不怎么好使,稍一试探他就露出破绽:“好吧,是孟听雪。”
“你不是孟听雪?”
“当然,我怎么可能会是那种胆小怕事的小丫头。”
“所以你是谁?”
终于,找到机会问出这个困扰他一整晚的问题了。
顾西迟俯视着她的眼睛,细致地凝视,一寸寸端详。直到现在他仍然无法相信,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不是她。
可他又不得不相信。
她也任由他看着,也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良久她说:“我叫麦迪。”
麦迪?
顾西迟听过这个名字,孟听雪给她的洋娃娃取的名字就叫“麦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