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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整天阴晴。青瓦白墙上,水雾像云出岫般萦绕在檐角。

清早从窗子远眺,黄山腰间,朝阳氤氲地伏在浓浓云海之下。

听到叩门,卫浴里看出神的梁昭才动了动牙刷,落锁放顾岐安进?来,他胳膊搭着门框,通身只一条宽松的睡裤,问她作甚起这么早。

被梁女士“叫醒服务”的。梁昭汩汩嘴吐掉泡沫,“四点半就打电话,问我要不要赶过来。”

“你怎么说的?”

“礼可到,人自便。”

有人来到她边上挤牙膏,这回,是从根部往口子挤的,“这句话,我能不能理解为你认为她可以不来?”再发散一层,就是说两家不沾亲,要做人情也是还之前谭主任那份。

顾岐安冷哼,“拎得好开呢!说到底就是不想复婚!”

“什么跟什么嘛?本来我们眼下就算两家人呀。”

“太生分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要不相往来的阵仗。”

“才没有。主要她说带老太太一道过来,好夸张,老太太那个身子骨哪里能出远门?”

“借口。”

“真话!”

两个人在镜子前拌嘴。顾岐安忽而转身朝她,拿手弹她眉心,像小时候那样,言语也截胡她,“少兜圈子了!不如直接说,你肯不肯复婚?”

梁昭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呀”。

“那就是肯?”

“……”她才知道中了圈套,偏头不理他,把拆开的面膜敷到脸上。

巴掌大的脸,膜纸服帖上五官,眼皮都盖住了。

顾岐安看不清她目光,如何?不懊恼,恼到拇指按住她下唇,近到咫尺去审视她,“毛毛,我算是看出来了……”

什么?“看出我上辈子一定欠你好大笔债,没还上,这辈子才处处受你气。”

说着,指腹微一用力,拨开她殷红的下唇。明明诱人的该是她,逆光里看,倒是他更色气颓唐,且语出惊人,“还?有一个钟头出发,来得及干点别的。”

救命,这人怕是疯掉了!夜里折腾到两点,还?来?梁昭推搡他出去,“发神经呀,你不嫌累,倒是心疼心疼我!”

顾岐安晃荡着抱她个满怀,笑场了,鼻息埋到她发梢里,“嗯,我开玩笑的。吓唬你。”

闻言,怀里的人安静下来,“其实我就是,没准备好,也没想好。没想好是否要这么快回到围城,也因为连败过两次,事不过三,才更加相信,慎重点总不坏。”

“但你也要知道,很多事情越往后捎越糊涂。”

彼此相贴着来到床边。顾岐安抱她分坐在腿上,很认真地问,“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究竟在怕什么?”

梁昭抵到什么异物,脸一热,挣扎要起身。有人偏偏不肯,促狭笑声里,捏住她后颈不给动,“我真不会?拿你怎么样,你好好回答,答了就放你走。”

“不知道。说起来都是些笼统的东西。”而往往就是那些笼统并未知的恐惧,才难以名状,捉摸不定。

梁昭任由他捏猫般地把玩着后颈,她紧紧目光,无比受用地慵懒靠上他,“大到让两家人重新接受磨合,小到家务活分配。你也不得不承认,女人在婚姻和事业的权衡下,就得做出些让步。更何况,说句不中听的,我有时候觉得婚姻就是彼此消耗,很难共同成长,反之,彼此还?会?错过许多成长的机会。”

“那如果说,我不会?强迫你为了婚姻牺牲事业呢?”

至于两家磨合,顾岐安不以为意,“你嫁的人是我,不是顾家;我娶的也只有你,不是梁家。”

家务活分配就更是伪命题了。

说到底,有人点拨她,“你的根结出在害怕日子归于平淡和烦琐。”

“对吗?”

目光交汇间,顾岐安帮她揭掉面膜,单手一掀,那窈窕容颜在眼前徐徐展开,他喉咙发紧,“毛毛,爱情从来不止什么伟大且高光的存在,它?可雅可俗,也本该适配在柴米油盐里。你要轰轰烈烈,也要有接受它归于平凡的勇气。”

他好难得出口成章,梁昭都想拿小本本记下来,也微笑,“我饱了。”

“什么饱了?”

“喝鸡汤喝饱的。”

满口薄荷清香里,顾岐安低头来尝她。梁昭躲不开,躲不开他的百般刁蛮乃至霸道,只能认命地栽进风月。

在微青的胡茬肆虐之下,她伸手抓他头顶,问他,“顾岐安,我生?不了孩子,你会?遗憾嘛?”

有人撑着手望她,一脸不疾不徐的闲情,倒成了他冷漠,她才是急不可耐的那个。

“会?有一点点遗憾……”

时近小春日和的光景。

她眉头才塌了下来,又被他抹平,“而我偿还遗憾的唯一办法,就是把毛毛当孩子养。”

可以吗?他问她。

唔。梁昭笑他也回应他的吻,不置可否。顾岐安说到做到,“改姓了,

顾家囡囡。”

*

徽州丧葬的作兴,逝者?起灵前,需得由下人在嘴里含一枚铜钱、稍许糕点,怀袖大小。作此生带去丰都路上唯一的长物。

顾父差遣老大来完成。

该说不说,有心人看去了都懂。

丁教?授隐忍数月的牢骚终于发作了,没落棺呢,人前就同老顾声张起来,你什么意思?别忘了,谁才是你正当当的老婆!

这么多年你不把我放眼里也就罢了,不把小二当儿子,我可不答应。你就紧着给我气受罢!气死我了,我做鬼头一个不放过你。

嗯,他老大多可人多争气呀,二十几年跑到国外屁都不放一个。乖乖了不得呀,一回来就给你“扶正”登基!

我算是看清楚了,老顾,你就这么个喜新厌故闻不得旧人哭的性子……

众戚友见状俱是一惊。都想不到,想不到平日里家教最好的顾太太怎么泼蛮成这样?

顾父也无比头疼,扽着她到人后,问吵什么吵!钉大的小事也值你闹官司,活叫人打了嘴,存心不想老爷子瞑目是不是?

丁教?授指天发问他,你敢说你没有偏私?你敢吗?有本事跪到老爷子遗像前,发誓你能一碗水端平,老大有的老二一样不少!

你敢吗?!

自然不敢。顾父只有和她打太极,那遗嘱白纸黑字全程由老爷子一人主张,“我不会?插手的呀,试问他都能想到个无亲无故的娘姨,还?能偏颇了你家的?”

“我家的?”丁教?授含泪蔑笑,好一个我家的!

老顾上前半步来揽她肩膀。诚然地说,今日的丁绮雯好叫他意外,快四十个年头了,他多久没见过她疾言厉色地发火了?

从来没有,她从来像个佛爷无悲无喜般地不管事。有时候他都存疑,印象里那个鲜活俏丽的丁绮雯是死在新婚当夜了吗?

他有多不甘心这一碗白开水的寡淡,在外头偷尝到半点咸腥,就有多上瘾上头。

女人最不该年纪轻轻地愚信爱情,同理,男人最不该妄想从读过书的女人那里得到崇拜。

婚姻是听牌算卦的话,顾父无疑是后悔最初那步走错了。

错到今朝这个田地,彼此像一对豁了口的玉佩,是成双还?是哐当落地,都是两败俱伤。

他去抱她的时候,丁教?授哭也拳脚踢打他。

“雯雯,你写了那么多文章,有没有半个字提到过我?”

没有。

她任由老顾拍着后背,心如死灰,“也许你哪天死了,我会?亲手为你题一对挽联。”

……

上山时,天公不作美,戚戚的微雨落地成烟。

一路纷扬的纸钱,沸反盈天的爆竹。棺椁落墓后,几个直亲站成一圈朝棺板上撒五谷倒酒。

轮到磕头,顾岐安让梁昭也去,老头闻言瞥了他一眼。

顾某人面不改色,“怎么着?跪的又不是你的膝盖。”

“老二,”顾父叫他到边上说话,“你和她藕断丝连我是管不着,但这种习俗礼教,你得按规矩来,她个摘了帽子的孙媳,拿什么去跪?老爷子拿什么去收?”

顾岐安轻蔑地笑,出言不逊,“我倒是觉得,她这一跪,反比某些人跪得磊落虔诚。”

给老头气得胡子倒了个八。

来前其实丁教?授叮嘱过老二,你老头那么迷信纲常风水,你说话做事可得因袭点,别上赶着惹恼他。不然,菩萨来了也救不了你!

顾岐安却不以为然,他也忠告母亲,“这话我想说好久了,今天看你破天荒发作一回,那我也坦白说,恩和爱不一样。你不要错把恩当作.爱。”

恩这个字相较于爱,多多少少有些挟私的色彩,有长者本位和利己思想;

指望你生?来受惠于他,也理该事事还?报他。

然而,顾岐安告诉母亲,

“如果父母生?养孩子的头一天就报着放债的姿态,那宁可不要养。”

“不要养的意思是?”丁教?授多疑。

嗯。老二顺着她话锋,“我不准备和梁昭要孩子了。咱老顾家的基因是条很劣质的伏笔,干脆在我这里断掉。”

*

梁昭回到香港两周,万事照旧。

好难得结束了一个case,不用再每天团建车轱辘会?,她决定去维港散散心。

早上到达的时候,她坐在岸边,和顾岐安视频通话。对面的他貌似才下手术,在更衣室里,一边穿戴衣物一边问她,这是在哪?

看着风景不错。她手边的餐桌上还?放置着一瓶海棠,海棠无香,但衬得人曼丽如画。

“维港呀。”

“一个人还?是有伴?”镜头前顾岐安低下头去,梁昭注意到他从柜子里拿出枚钻戒,下意识要圈上无名指,想了想,又放回口袋里。

她故意使坏,“有伴的,有好年轻好帅气的小鲜肉陪我。”

“是吗?我看看。”

梁昭眉眼慧黠,问他当真想看哦?

“想看的话,抬起头看看前置镜头。”

对面的人闻言一愣,听话抬头,看见自己的脸,才反应过来,浮开唇角,“你好会啊,撩到我了。”

饶是无比烂俗的伎俩,也真真撩到他了。顾岐安才不管更衣室里还?有人,压低着嗓音回她,“这场火今天不泄我还?活得成吗?”

他早说过的,根本架不住她主动。

梁昭被臊得直接挂了电话,他再拨来,干脆不接了。

晚八点多一刻。月出海上,她才买好票要登上小轮夜游之际,有人果真如他所戏言那般,出现在舷梯下端,声音在灯火里,轻佻但明朗,

“顾毛毛,这里还?有一张船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