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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二从小知道,中国人的孝道里,多少背些愚、迂。

他才识字就被老头拘着背《二十四孝》了。割股煨汤、卧冰求鲤、鹿乳奉茶,这些字眼许多年后想起,都沁着老祠堂里呛鼻的檀香、藤条绽开的皮肉血腥,像江南梅雨天浸泡着的卯榫,锈迹斑斑,腐朽且糜烂……

叫人额角发?涨。

孝等?于听话等?于思想盘剥。老头给他两条明路,要么进梨园学戏要么乖乖随他讨个狗腿差。

理由也是我养你这么大,总该讨点回报。

是以,顾岐安迄今为止所有的忤逆都立在不要老头如愿的基础上,从未顺过父命。

你让我光风霁月,那我就浪荡不堪;

让我往东,我就向西;

让我白,我就黑。

哪怕是当初新婚夜,老头喝醉了,难得感慨地劝他别出国,“小子诶,我已经丢了一个了,再不?能来第二个。你俩都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我顶了解不过……”

顾二也只一哂,“我从你肠子里爬出来的?难不成你还有些奇异的身体构造?”

不?肖子。

然而眼前,不?肖子难得从善如流。也是爷爷的确不行?了,老头话撂得很重,

“老天不保的话,今晚都跨不?过。”

据秋妈说,老爷子在爬山时掼了一跤,四仰八叉着地,当场扶起来还好好地,回来也胃口大开,下晚就不行?了。高烧,打摆子,嘴里冒胡话。

抬上救护车的时候,已然重度昏迷。

顾父越说越来气,他只看结果不?看过程,“我把人交给她,不?是交待给她呀!这下倒好……”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在谁手上出事,就该谁的。回头和几个亲戚掰扯起来,也是这个说法!

哦,急着甩锅是吧?顾岐安讥讽,“不?应当啊。你那么重孝义的人,眼前才是最好不过的时机了,赶紧攒点眼泪,摔丧要哭的,哭得越凶你越孝,懂?”

说着,就狠狠挂了,也和老纪说明情况。车上众人纷纷表示理解,老纪临走前还安抚他,开慢点,万事急不得。

车旁梁昭听到了全程。梁瑛亦是,还想着表示点什么,毕竟前亲家。

不?等?她发言,昭昭就先开口,问车里人,“需要帮忙嘛?”

她犹记得老谭出事以及后来的葬礼上,顾家人都表过心意。遑论她过门之后,爷爷待她还算不?薄。

结草衔环是我们每个人应有的品格。

顾岐安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车子将将发?动,往前溜个几步,又倒回来了,车里人双手把着方向盘,挟私倒也不?怕她看穿的心机,

“上车罢。我昨晚通宵手术,疲劳了你还能帮忙开一段。”

*

结果别说一段,半步都没叫她摸方向盘。

副驾上,梁昭抱着睡梦里的彭彭,“你一天天哪来那么多通宵手术?”

她看破也说破。这厮素来花招多,但社交托词就惯用这一法。

“对于外科医生来说,通宵手术当然是最最好使的万金油。”

呵。她白他一眼,“你这样让我想到谭主任。”

小时候,老谭每每鸽她的理由无外乎手术、医院缺人、急诊抓壮丁,不?过皆是真话。老谭从不?拿治病救人的事诳言。

“想他了?”

“不?。是在援引例子降维打击你。”

顾岐安且笑,“可我是真真累啊,累到不当心就能打盹。”说着,就惯性地去摸烟,又想起车上还有一人一狗,作罢了。

“你抽罢,”这档口他势必很烦闷,“我第一次摸烟就是老谭出事当天呢。”

因为要在妈妈面前武装得很坚韧。否则,跟着梁女士哭坏了身子,谁来主持大局?

歪头点烟的人眉一浮,狐疑,“你之前明明说大学就会了。”

“……那是爆珠烟。才不?算。”

“什?么猫不算猫,什?么烟不?算烟?”

理亏之际,梁昭答非所问,“说真的,我和梁女士都不曾想过我会嫁个外科医生。有时候你夜不?归宿什么的,我也胡思乱想,这人该不?会猝死或者被人砍了吧……我才不?要年纪轻轻给人守寡。”

“哦,原来我在你心里‘死’过好多回了。”

顾岐安问,这算不?算诅咒?扎小人、巫蛊那种。

梁昭顺着他的话,“嗯呐。能灵验的话你早不在了。”

岂会如此?

某人还嘴她,“你要相信‘祸害’会遗千年。”反之,恰恰是谭主任那样的,才英雄气?短、仁者不?寿。

过了十六,缺月不?再圆。

秋凉蛰伏在杳杳夜色里。国道上来来回回的夜行?人。

全长四百来公里的跨省距离,生门去死门之间,马不停蹄,赶了一夜。

*

终究,还是落个人事定矣的结局。

岐章先一步赶到。岐安和顾父紧随其后。

当地医院手术室外,主刀医生冲各位摇头,抱歉,尽力了。头部着地引起的脑疝,患者劣根旧疾又多,委实回天乏术。

顾岐安作为内行?一听便懂,这样的情况,也只能说应了那句阎王叫人三更死,并不留人到五更。

事已至此,徒悲无益。

“准备后事罢。”

他过分冷静乃至薄情。实际上,走到尽头抽烟之时,滑火机的手不?住颤抖。

空寂的走廊里陡然一声哀嚎。是秋妈在哭,她在门外守一宿了,手里佛珠也捻了一宿。

偏偏菩萨无情,或者就是在惩罚她,罚她纵容老爷子不?服老非得自己爬山。

窗外的雾阴恻不散,笼统一层蟹青色,水汽里阵阵杜鹃啼血。

叫人不?仅哀戚,也头目森森然。父亲之后梁昭就再无直白面对白事,她本能惧怕。

感知到主人情绪的彭彭也低吠起来。

有人被叫声引来,问她,“害怕?”

“有点……会想到谭主任去世那天。”梁昭不由把彭彭搂得更紧些。

“不?瞒你说,我也害怕。”

她闻言抬眸,就看见身前人低头来就她目光,烟衔在唇际间,灰烬于薄雾里丝丝掉落,眉眼颓唐失意。

顾岐安说,他从不信世上有鬼的,可是此时此刻,却不得不?信。

信爷爷该是有一息尚存的灵魂,徘徊此间,看着这个家的式微凋败……今朝是老爷子,来日是丁教授,他留在这个家的意义在一盏盏灯芯般被掐灭。

梁昭下意识抬手抽掉烟,捂他嘴,“可别胡说,丁教授会好好的。”

安慰她也好,苦中作乐也罢,顾岐安拨开她的手,取笑,“你喂我一嘴狗毛知不知道?”

“放心。我们囡囡很干净的,香喷喷。”

“嗯,我信了你的邪。”

转过身要去磋商后事的人,又回过头来,借着吐烟动作嘶地一记,抠她字眼,“你刚刚说,我们囡囡?”

梁昭:“我们就是指讲话一方呀,咱们才指听说双方。”

文化人打字仗全看谁更顶真。此番顾岐安无疑惨败,他点头,表示受教了,也不?无拳拳之情地道,“不?管了。我只问你,能不能留下来?”

“我要说不能呢?”

“你不?会说不能。”有人双手背后,眼里十足成算,料她不会。

因为,她合该在碑文上款个孙媳名目的缘故。

*

不?到中午顾家同宗亲戚就集齐了。

老爷子生前交代过,遗体要落葬徽州,至于录进家谱,随后人自己安排。饶是顾父不乐意,也格外嫌隙秋妈,但到底死者为大,说嘴太多只会在平辈长辈跟前立不?起来。

入乡便随俗。徽州这里的作兴是先停尸由亲眷哭悲送终,撤帐着寿衣,点万年灯,再发?丧报讣。

家族人头众多,一连三日堂屋条凳上就坐满了人,个个来劝节哀。高龄但病逝就不存在喜丧一说,何况老爷子在族里声望重,所以众人俱是表情凝重不?敢怠慢。

帛金统统交由顾父清点保管。至于治丧用品、回礼的白事烟,这些拆鱼头般的难事全交给弟兄二人。

顾岐安同老大谑,“我说什么来着?老头的孝就是嘴巴子戏。你说他不?孝吧,灵前一跪比他妈谁都能嚎嚎,说孝吧,指不?定用光了几瓶眼药水。”

岐章叫他住嘴,“这么说伤的还不?是老爷子的心。”

“他死了,又到哪里去伤心?”

弟兄俩往盆里一刀刀扔黄纸,火舌剥剥作响。

有人蔑笑,让老大且等?着瞧,不?是他小人之心,是遗嘱上留给秋妈再多,末了都能让老头全部克扣走。

“老二,你是不是想怪老爷子偏颇我?”岐章突然脱口而出。

“怎么会?”

顾岐安咬着烟,皮笑肉不?笑,“说到底我们都是各人得所得的。何来偏颇一说?”

老大沉默。但心里知道,这话他说得理亏,老二也不?过听个一乐。

灵柩前桌案上的焚香日夜不?息。

挽幛挽联下,亲属需得在蒲团上虔诚跪悼,逝者如斯夫,生者当自强。

这晚是个无月夜,从天黑就开始下雨。

乡下人无论远近都喜欢走门串户。头日里来吊唁吃酒的一户人家是夜就回请顾家父子上门,席上三人皆喝高了。夜里路湿且暗,就不得不?喊人接走。

轮到顾岐安,自然喊梁昭。

她撑伞前往路上,打着手电筒,不?住地啐某人冤大头。

下一秒,

有人在前方唤她名字。

梁昭骇得心一掉,拿光怼他,“顾岐安你作死啊!大晚上地吓死我了……”

“胆就那么细?”烂醉的人很泼皮,径直朝她肩头塌。呼吸里浓烈的酒气?。

梁昭如何能忍!伸手就推开他脑门,

岂料他又歪倒回来,且双臂牢牢圈她进怀。好像掬水月在手,力道得格外地小心翼翼。

夜有凉风来,雨声也太响。

所以梁昭才久久惊怔般地不敢信,信他在耳边那句,

“昭昭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