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未开灯,天井落下微弱的光线,衬得视野昏暗一片。
盯着年轻男子,池遥愣了下,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你好,我叫池遥。”
她指了指自己,“我会一点手语,村里让我过来和江二婆聊聊天。”
“我知道你。”朱志强侧身站开,双手紧张地放在身侧,腼腆地露出一个笑,“快请进吧。”
“俺奶念你好久了,刚刚一直在和我说你的好。”
“啊?”池遥连忙挥手,“我哪有什么值得夸的,我不过就是过来陪二婆聊聊天,没什么值得说的。”
下一秒。
拐杖落地的“滴滴答答”声响起。
池遥连忙过去扶住江二婆,见她站稳了,又空出手,用手语表达:“二婆,你下次坐着就好,不用来迎我。”
江二婆说不出话,呜咽了两声,轻轻用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话语尽在其中。
知晓二婆的意思,池遥只得无奈一笑。
而朱志强则留在身后,再次将门合上。
屋外,人群并未散去。
朱佩红倚在自家门槛边,瞧着朱志强关门的动作,碎了一口:“这玩意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聊个天都怕被人听见。”
另外一人听了,念着都是左右邻居提醒道:“说话别那么难听,小心到时候又让江二婆给听见了。”
“她听见?”朱佩红似想起往事,音量大了些,愈鼓足自身气势,“听见又怎么样!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
她跺了跺自家石板,“她那个孙子要是有本事,能和人打架进局子?”
“得了。”旁人劝道,“你可别忘了你家老汪怎么被查的。”她声音小了点,“你可别小瞧朱志强那人,看着老实,实际蔫坏着呢。”
这话,朱佩红是深有体会。
早年间,村里修路,请了挖车和工人铲出多余路障和树木。
其中有一颗梨树临近江二婆家的土地,平时二婆干活累了,就会到树下休息乘凉。
知道村里要砍她的树后,江二婆连忙从家里跑来,阻止砍树。
好巧不巧,当日的负责人就是朱佩红丈夫江平仁。
等江二婆到时,树已经被砍。江二婆自然不愿,哭闹并齐,又实在气不过,抽了根木条就想去打汪平仁。
汪平仁起初还能耐着性子用手比划着和她讲理,但一看江二婆不仅不听理还动起手来,他左右不是,连忙躲避。
最后气不过,他抓起木棍折断。却没料江二婆未站稳,加之年龄大了,骨质疏松,摔倒在地伤了腿。
事后,汪平仁思来想去,赔了江二婆一笔医药费,让江二婆趁早去医院复查。江二婆拿了钱,依旧得理不饶人,非要村里还她的树,不还便要求村里赔偿。
但砍了树的又不止那一棵,要是赔了江二婆,村里其他家见了也定然哭闹要赔偿金。
村里左右为难,最后也只能派个人安抚安抚二婆情绪,事情不了而之。
而至于汪平仁自掏腰包出的医药费,也被江二婆存起,并未花。她那受伤的腿也只是找杜三叔简单地拿木板绑了下,平日里依旧闲不住下地,从未好好疗养一段时间。至于赔偿的钱,没人知道江二婆将那钱存起来作何用。
朱志强在外务工,不常回家。回家时,江二婆又未对他说实话,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了个大概。
后来,村里便收到了汪平仁贪污公款的举报。
朱志强举报的。
镇上找人查了账款,汪平仁的账没有什么大问题,可还是对他冷处理了一段时间。
两家的矛盾也至此落下。
虽然如此,那天瞧见江二婆想不开意图寻死时,朱佩红作为邻居还是赶快将人劝了下来,又喊村里的人过来帮忙。
人心虽好,但朱佩红还是记着当时的事,看朱霞来了之后,又是得理不饶人,说自己是朱家的大善人,又说朱家这次丢脸丢大发了。
朱霞被她气得一肚子气。
正说着,木红色的门被推开。
朱志强表达了对池遥的感谢后,当场便定了主意,要去村里请她吃饭。
池遥自然是不愿意。
但村里人表达感谢的方式直白而又统一,大多都是一顿饭。
江二婆也多遍劝她去。
几个轮回下来,池遥盛情难却,只能点下头来。
而这边,见池遥他们齐同出门。
看热闹的群众也不约而同地散开来。
朱佩红倒是很热情,站在门前问池遥:“这是打算走了啊?”
“没呢姐。”池遥笑了笑,礼貌回,“打算和二婆他们吃个饭。”
听到要同江二婆一起去吃饭,朱佩红没忍住出声讽刺他们家,“遥妹子,我看你同他们吃,不如到我家来一顿。他们家又没钱,请人能请什么。”
“再说,少和朱志强这种人打交道,今天进局子,明天不知道是不是又进去了呢。”
池遥下意识看了一眼朱志强。
朱志强脸上的笑也一下子僵住,在众人眼里,蹲过局子本来就是毁形象的大事,更别说是在农村。
心里无奈,池遥抿了抿唇:“姐,话不能这样说,人哪能总是盯着别人的污点看,还是有很多别的面可以看的。”
朱佩红轻哼了一声,语气微不屑,“那他也要有别的面可以看啊。”
江二婆走的慢,手里拿了个布裹着的东西。
她常年劳作,背脊早已被压弯,加之之前骨折并未完全治愈,走路时又略微一瘸一拐。
朱佩红看见了,又冷哼了声,语气忍不住尖酸刻薄起来,“二婆这是也要去吗?平时不是天天锤着腿,一副腿脚不好的架势吗。”
朱志强听闻她说起自己奶奶,忽然出声:“你再说一个。”
他这话实在硬气。
朱志强一直沉默未说话,如今这样一出声,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朱佩红连着手一抖,没想到平时闷不吭声的朱志强还有这样一面。她咽了咽喉咙,还是强撑着说:“我就说又怎么了?你难道不是进局子了?”
朱佩红嘴巴不断开合,似长了刺般。
江二婆虽然听不懂,但是看着朱佩红的神情还有自己孙儿捏紧的拳头,以及其他人尴尬而不敢言的模样,立马就明白这是何事。
她再次发出唬人的呜咽声,似乎在骂骂咧咧地说些什么。手里又指着朱佩红,眼里极为憎恶。
除了上班,再也没遇到如此场面的池遥一时有些心累,也不知道帮哪边说话。
她只能尴尬地劝架,拉住江二婆,用手语:“二婆,别激动,我们还要去吃饭呢。”
朱佩红看见池遥拉二婆走的样子,又忍不住出声呛几句:“走吧,走吧,赶紧走吧,别在这惹人厌烦。”
听着这话,一直忍耐的池遥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她盯着朱佩红。
冷声:“我不知道姐和二婆有什么矛盾,要如此折煞对方。”
“但今天朱志强大哥好不容易归家,还希望姐少说几句,让他们一家子吃个安稳饭。”
朱佩红欲言又止,动了动唇,也只冷哼一声。
忽然远处,传来一道轻佻懒散的嗓音。
“这是在做什么?一群人围在这?”杜鹤寻从远处的巷口走来,他慢悠悠地笑,“还挺热闹。”
他不急不缓地走到池遥身边,漆黑的眼在日光下冷然,“嫂子也在这?”
见到杜鹤寻,朱佩红的一身气势陡然下去,她笑意带了点讨好的意味,“鹤寻来了啊?”
杜鹤寻挑了挑眉,“是啊,来看看二婆。”他垂眸看了看身旁的女人,却发现她指尖还在发颤。微皱了下眉,他抬起手,漫不经心地揉了揉池遥的头,“池遥刚刚和我说,朱大哥要请客,让我过来劝一劝。”
池遥愣了下。
她确实刚刚发了微信问杜鹤寻怎么办,但是杜鹤寻并未回她。
她以为男人没有看到消息,却未想到亲自来了。
男人掌心温热的温度慢慢抚平她不安的情绪。
池遥眨了眨眼。
杜鹤寻看向朱志强,笑:“我们兄弟两个也很久没聚一聚了,要不正好借着今天这个机会,我们一起出去吃一顿。”他又对围着的村民说,“大家也来,今天我请客。”
最后他又特意点出朱佩红,“嫂子也来吧,正好汪哥今天在镇上办事回不来。”
吃人手短,朱佩红也不好再发作,尴尬地笑了笑,“好。”
于是,最后就演化为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村中心吃饭。
朱志强特意找到杜鹤寻,“鹤寻,今天谢谢你。但钱今个你是真不能出,让我来。”
“哥。”杜鹤寻拍了拍他的肩,“兄弟两个谈什么钱,你过的本来就不容易,我有点闲钱,就我先来出。等改日你有钱了,再请回来便是。”
他抬眼望向位子上的江二婆,眼里的情绪复杂,淡声:“倒是二婆的眼睛,要及时带去瞧了。”
村里的包间不大,屋内热热闹闹的,来回进出人。
江二婆坐在上位,脸上带着笑意。
唯独那只近乎被眼皮遮盖的眼睛格外显眼。
微叹了口气,朱志强肩颓丧下来,他盯着江二婆,抿紧唇线,说不出话。
老板拖着工资不发,他前几日又被关在局子里,还赔偿了老板一笔医疗费。现在手上能拿出的钱已经少的可怜,而江二婆的眼睛,朱志强带她去看过。
要动手术。
需要一大笔钱。
知晓朱志强家的情况,杜鹤寻默不作声地再次拍了拍他的肩。
冷调的灯光落在他身上,他表情很淡,温声说:
“慢慢来吧。”
“总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