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是从后山马厩里烧起来的。
马厩里豢养的马不算多,大概十五匹,火焰顺着风势腾腾地往上冲,有马葬身在火海里,有马趁着缰绳被烧断的当口撒开四蹄,在夜色里狂奔。
挨着马厩的是一整排屋舍,有人赶到时,火势已冲上夜空,顺着屋舍噼里啪啦地疯狂燃烧。众人大喊着“走水了”、“快救火”、“打水来”,喉咙也像是被大火烧了一样,不住往外冒烟。
松涛院离后山很近,岑雪赶到墙头外,便见大火如巨龙一样盘旋在夜幕里,四处人影攒动,沸反盈天。有人灰头土脸从火光里冲出来;有人提着水桶、端着水盆往里冲;有人在一片慌乱中寻找着自家小孩;有人爬上矮墙,拉着嗓子指挥众人救火;有人在黑暗里扶起被受惊的马匹撞倒的人,大声喊着这里不安全……
岑雪想起危怀风,眉头紧蹙,便要往里挤一挤,衣袖突然被人从后拽住。岑雪回头,看见夜色里一张圆润、稚嫩的脸。
是婉婉。
※
金鳞说,何建是今日下午回寨里来的。
开源赌坊的赌债不知是怎么解决的,何建回来时,一脸苍白,垂头耷脑站在岗楼门口,说是要来接李氏和婉婉离开。危怀风听完点了个头,没放在心上,让岗楼那边的人放行。
今日樊云兴、林况二人在厅里分析雁山各大县城的地形和布防,危怀风全神贯注,没工夫理会何建那事,等听见后山马厩那边走水时,才猛然反应过来,心头蹿起一股怒火。
抢先救火的人说,火是从马厩里烧起来的,挨着马厩的一整排屋舍都被泼了酒,火舌一舔,火势冲天而起,墙后的几家农舍跟着被吞入火海。
其中,便包括何建一家住着的那间旧房。
“二牛他娘说,何建今日回来,见谁都不吭声,收拾完家当也不走,一家三口就闷在屋里,不知道在干什么。走水后,火势很快控制不住,有人便叫何建一家赶紧撤走,结果进屋里一看,才发现他一家三口早就没了影儿,屋里面乱七八糟的,全是空酒坛!”
“叫岗楼的人盯着,从现在起,任何人不能出寨。”危怀风沉声下令,眼眸里黑沉沉一片,映着肆虐的火光,“派一拨人从后山下去,沿途搜!”
“是!”
出入危家寨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前山的大路,另一条是后山的小径。小径荒僻,古木丛生,岔路崎岖,便是寨里的人,能顺利走下山的也并不多。何建在危家寨里待了两年,因为头一年算是忠厚本分,颇受铁甲军旧人看顾,很可能知晓那一条小径的存在。
今夜这场大火满是报复意味,何建敢这样做,必然早就留有后路。
部署完后,危怀风想起一人,心里担忧,便要往松涛院去一趟,黑压压的人群里突然冲来一个熟悉人影,两眼噙泪,惶急道:“大当家,我家姑娘不见了!”
危怀风看清春草,神色一变。
金鳞皱眉:“什么叫不见了?!”
春草声音颤抖:“先前后山走水,姑娘赶来看,一转头的工夫,人就不见了!我和夏花到处都找了,就是没找到!”
春草话声未完,危怀风已从人群里拽过那匹逃出来的白马,要翻身而上,林况抓住他道:“何建若要报复,放火足够,掳走岑姑娘做什么?这场火来得蹊跷,你莫冲动!”
危怀风大脑里有一瞬间的空白,想起那天在岗楼外发生的事,阴着脸道:“他要的是钱。”
“可你又没钱!”林况手上更用力。不是不想救岑雪,而是总感觉这里面藏着阴谋,不能看危怀风救人心切,贸然中计。
“但我要人。”夜空赤红,危怀风一双眼被映得多了两分狠戾,交代道,“若有意外,照先前和二叔、三叔说定的做,不必等我。”
说完,危怀风拽开林况的手,“驾”一声,策马冲出夜幕。
※
岑雪醒来时,发现手脚被反绑着,眼睛也被蒙上了,嘴巴里塞满布团。她看不见,也没法出声,只听见有女人哭哭啼啼的声音,说道:“你答应过我,不做害人的事……现在把人掳来,竟要交给裴大磊,那不是要害死少夫人吗!”
岑雪认出是李氏的声音,又一听“裴大磊”,心头剧震。
“她害我变成这模样,我便是弄死她又如何?再说裴大磊都已是废人一个,最多叫底下人操上几回,供他看着解气。女人被男人操几回,死不了!”男人的声音冷酷淡漠,入骨的恨意掺杂在其中,正是何建。
岑雪悲愤交集,彻骨的寒意袭击四肢,本能地挣扎起来,后背突然撞上什么,她用被绑在后背的手一摸,发现是木柱。
与此同时,耳旁传来“唰唰”的细微声响,岑雪极力控制恐惧,让自己镇定下来,辨认出那是玩陶响球的声音。
是……婉婉?
岑雪看不见,耳力开始前所未有地敏锐,极力平复后,她发现李氏和何建的交谈声相隔有些远,似隔了堵墙,反而是耳旁的动静细微却清晰。
数个念头从脑海里闪过,岑雪深吸一口气,后背靠上那根木柱,仰起头往后撞。“咚咚”几声,玩陶响球的声音骤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婉婉往外喊的“啊啊”叫声。何建、李氏听见动静,迅速赶进来。岑雪靠在木柱上,发髻凌乱,绑在后背的手抓住一支落下来的发钗,藏入袖中。
“少夫人!”
李氏冲进来,见岑雪醒转,愧疚又害怕。何建目光阴冷,一言不发,走上前拔开岑雪嘴里的布团。岑雪急急喘了口气,虚弱道:“放开我……”
“不急,一会儿裴大磊来了,自然会有人放开你。”何建的声音依旧冷漠。
岑雪想起那日在岗楼外看见的他,一副周正面孔,耳红脸赤,似个知晓廉耻的老实人,没承想脸皮底下藏着的竟是这样狠毒的心。
“你到底想干什么?!”岑雪怒斥,虽然眼睛被蒙着,但苍白的脸颊和发抖的嘴唇已暴露了内心的恐惧。
何建觉出几分快意来,脸上却无一丝笑容:“我想干什么?那日要不是你插手,危怀风早就替我还了赌债!区区三百两罢了,你不肯还便算,何苦那样害我?”
岑雪肃然:“赌债是你欠的,危怀风没有义务帮你偿还。那日的结果,也不是我害你,而是你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是吗?”
何建声音更冷一分,扯走岑雪眼前的布条。
“那你要不要也尝尝这样的果?!”
岑雪骤见光亮,猛然看见一个血淋淋的拳头——不,不是拳头!是一只被砍断了所有手指的手!半个手掌似残缺树桩,乌黑肿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烂肉的腐臭味冲入鼻孔。
岑雪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扭头便要吐,被何建用左手抓起头发,恶狠狠道:“怎么,怕了?恶心了?放心,老子先不砍你。你不是上赶着要来危家寨找男人吗?一会儿裴大磊来,有你爽够的时候。等完事了,老子再一根根地断了你的手。一根手指头一百两,老子倒要看看,危怀风舍得拿多少银两来换!”
岑雪是世家贵女,几时听过这样粗暴又残忍的话,眼圈红似被火烧过,悲愤的泪水被压在透亮的眼波底下,想象起何建所描述的场面,内心是天崩地裂一样的绝望。
“少夫人,你这又是何苦呢!三百两对您而言,不过是个小数目……当初大当家愿意将我们一家三口接回危家寨,可见是个大善人,你是他的夫人,也该是个大善人呀!”何建离开后,李氏带着哭腔的声音折磨着耳膜。
岑雪看向她,难以相信面前这个柔弱质朴的妇人,竟然会用这样无助的声音,说出这样阴恶的话。那日若非要救她母女二人,她何必插手危家寨的事务?今天夜里若非担忧婉婉,又何至于被掳至这儿来?
岑雪胃里的那股恶心又开始隐隐翻涌,牙关紧咬:“你的意思是,我不是善人,我是害了你们一家三口的恶人?”
李氏蜡黄的脸上挂满泪:“我知道少夫人菩萨心肠,也是个大善人的,不然不会想着要从那帮人手里救下我们母女……可是那所谓的申明有什么用?何建是我的官人,是婉婉的阿爹,他欠了债,被人喊打喊杀,我们怎么可能不管不顾?少夫人也是有官人的人,也是人家的闺女,怎么就不明白呢?我们一家都是苦命人,不比少夫人尊贵有福,如今好不容易盼来一点好日子,谁想到……就……”
想起何建那只血肉模糊的断手,李氏泣不成声:“……少夫人可知道,她阿爹的手指头被那帮人一根一根砍下来的时候,我们娘俩的心有多痛啊!”
岑雪眼前发黑,差点要气得再次晕厥,闭紧了眼,道:“所以,你们便要放火烧危家寨,要把我掳至这儿来,让裴大磊派人糟蹋?”
“不……”李氏陡然醒神,“我不知道他联络了裴大磊。少夫人,你放心,我不会害你。何建也不是作恶的人,弄这一出,只是想吓吓你罢了。你多给他些钱,再哄一哄他,等他气消,自然就会放你走了!”
岑雪深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眼前火光微弱,原来,这里竟是一处荒废的破庙。断壁残垣,蛛丝遍布。何建人在庙外,应是在放哨,等候裴大磊。李氏、婉婉在庙里看守着她,火堆不大,火光影影绰绰的,把李氏泪痕斑驳的脸照出一种森然的恐怖,婉婉仍是那副不声不响、不悲不喜的模样,拿着陶响球在地上滚着玩。
“我累了,”岑雪忽然疲惫地道,“没有心思跟他说话。”
“那……那你先休息休息,等你不累了,我再叫他进来跟你谈。”李氏说道,“但也要快些,裴大磊一直记恨着大当家,这次怕是真的要来,万一来了,我们可就救不了少夫人了!”
岑雪靠在木柱上,含糊应一声,垂低眼眸,听着庙外的风声,以及陶响球在耳旁滚来滚去的动静。
似哭够了,李氏抹抹脸,吸吸鼻子,看了会儿在火堆旁玩耍的婉婉,看向等在庙外的何建,目光哀哀的、静静的,充满心痛和爱怜。
岑雪抬眼,慢慢看向婉婉,视线对上后,婉婉抿嘴微笑,又是平日里那种腼腆、天真的笑颜。岑雪不做声,双手藏在身后,缓慢动作。
陶响球在火堆旁滚来滚去,这一次,终于滚到岑雪身旁。
岑雪用膝盖压住球。
婉婉小跑过来,见球被压住,微微一怔,仰起脸庞看着岑雪,杏眼里充满焦急和不解。
“婉婉命苦,那回发完烧后,嗓子废了,人也傻了。”李氏听见动静,回头看来,哀戚道,“少夫人就别逗她了。”
岑雪似被触动,抬起膝盖,露出裙琚底下那颗沾满灰尘的陶响球。婉婉粲然一笑,弯腰去捡,被岑雪一把拽入怀中。
李氏色变。
岑雪捂住婉婉的嘴,微抖的右手攥紧一支发钗抵在婉婉脖子上,怒目威胁:“你胆敢出声,我便杀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这样聪明又勇敢的小青梅,某煤球怎么可能不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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