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天正憧憬着二人恩爱用膳的画面,忽听得这一句,简直晴天霹雳,恨声道:“少夫人别听少爷胡说,咱们寨里的规矩全是照着以前铁甲军定下的,禁赌、禁嫖、禁盗!少爷是一寨之主,众人的楷模、行走的铁律,怎么可能去偷腥啊!”
说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危怀风一眼。
危怀风抿着唇,难得很安分。
岑雪眼眸微动,不说什么,低头用膳。
用完晚膳后,角天收拾碗筷,春草送茶进来,危怀风漱口时,头微偏,蹙着眉嘶了一声。角天瞅他一眼,忧心道:“少爷脸上的伤还是得擦擦药,您在这儿等会儿,我去拿伤药来给您擦擦!”
危怀风不耐烦地放下茶盏:“你会吗?”
“我……”角天突然福至心灵,“当然是不会的。少夫人,这回又得麻烦您一次,您多担待!”
说完,溜得像一阵烟。
春草欲言又止,看一眼岑雪后,收拾空茶盏退下。
“为何一定要我给你擦药?”
二人走后,岑雪不动声色问,人坐在案前,脸庞被烛光照出一层玉色,眉宇间透着点严肃。
危怀风仍是那副置身事外的神态:“一会儿人来了,你问问。”
岑雪看着他。
危怀风不回视,起身往内室走,岑雪视线跟过去,看见他在镜台前停下,腰一弯,歪头照镜,似在检查脸上的伤势。
那伤岑雪早便看在眼里,虽然都是皮外伤,但眼角那块淤青着实厉害。要不是他人本来就有些黑,反差不算明显,估计会更吓人。
想了想,岑雪打开角天送来的药箱,拿了上回用的那瓶金疮药,走向内室。
“大当家坐下吧。”
危怀风目光微动,没回头,从铜镜里看见岑雪被映出来的身形,她今日穿的是海棠色齐腰襦裙,腰间束着一根鹅黄色锦带,纤腰盈盈一握。
危怀风喉咙蓦地有点干,转身后,坐在镜台前的绣墩上,仰起头,面朝岑雪。
二人身高本来是相差很多的,这样一人坐着,一人站着,反倒是很和谐。岑雪用指尖抹了药膏,看过来时,对上危怀风一动不动的目光,抿唇道:“闭上眼睛。”
危怀风右眼一闭。
岑雪:“……两只都闭上。”
危怀风笑起来:“我就伤了一只眼,闭两只作甚?”
岑雪心说“随你”,擦了药膏的指尖按在他右眼处,许是力道没拿准,危怀风又嘶了一声。
岑雪偷笑。
“故意的?”危怀风半睁着眼。
“不是。”岑雪一本正经,“刚刚没看清楚。”
“那么大一块淤青,要多清楚?”
“有点黑。”岑雪随口胡诌,倏然反应过来什么,补充,“灯。”
危怀风盯着她,扯开一笑,眼里带了意味深长的打量。
※
三天后的夜晚,一大批身躯粗壮、四肢坚实的红鬃马在夜幕的掩盖下从后山进入危家寨,藏入树林深处的马场。
次日一早,林况在会客厅里打着算盘,待把这一个月的开销、进项清点完后,哀声叹气:“花钱如流水,挣钱如捉鬼!危大当家,恭贺你重获一穷二白身!”
危怀风坐在上首,支着头,不发一言。
樊云兴想不通:“成亲时收了那么多礼金,还有岑家女郎提前给了半箱黄金,那么多钱,全花光了?”
林况摆着脑袋:“北边的丹阳城在招兵买马,南边的江州也在招兵买马,京城和叛军那儿打成了什么样,更不用多说。这两天,从中原来的商队一波接一波,明面上说是卖茶,背地里谈的都是马匹生意。本来呢,一匹马是三十两的价,现在水涨船高,已经翻到了八十两。再往后,战火绵延,供不应求,马匹、枪械、粮草这一应物资,价格只会更高。二哥自己算算,照咱先前的想法弄下去,至少还得砸多少银两?”
樊云兴愁眉不展。
林况瞅向上首的危怀风,试探道:“要不,劳驾大当家再跟尊夫人通融通融,先把剩下那半箱黄金结了?”
危怀风认真道:“不合适。”
林况心说这才多久,果然便开始护妻了,故意道:“那我再给你物色一门亲事,等这门一结束,便给你安排下一门?”
这话里的意思,就只差喊危怀风挂个牌,在城门口开个摊,卖身养寨了。
危怀风哂笑:“三叔有这本事,不先顾一顾二叔,不合适吧?”
“去你的!”老光棍樊云兴呵斥。
林况摇开折扇遮掩笑脸,危怀风笑完,道:“不砸钱了。”
“不砸钱?”林况耸眉,“那你的宏图大业打算拿什么来铺?”
“你不是说了,丹阳城在招兵买马,江州在招兵买马,打中原来的商队谈的也都是马匹生意。”
“什么意思?”
危怀风淡淡道:“抢呗。”
林况色变,瞄一眼樊云兴,后者移开眼,咳嗽一声,一副不敢苟同又不想反驳的模样。林况看回危怀风,似笑非笑:“行啊,当了十年匪头子,可真是把你这小子的心当黑了。”
危怀风笑一笑,不接茬。
便在这时,忽听一人喊着“大当家”,冲进来道:“何建又在山下赌博,欠了一屁股债,这会儿被赌坊的人押到咱寨里来要钱了!”
危怀风道:“叫他滚。”
“是叫了!可赌坊来的那帮人说,今日要是再还不上赌债,便要押了何建的妻女下山发卖!刚刚少夫人听说这事儿,已经赶过去了!”
危怀风皱眉,起身往外。
※
岑雪今日本来是在寨子后山转悠的。
走在田埂间吹风时,忽有一个小女孩腼腆地跑过来,送给她一捧刚摘下来的、金灿灿的野花。
小女孩约莫六岁大,圆脸蛋,杏仁眼,眼珠黑亮亮的,像颗水灵灵的葡萄。岑雪很快认出来,成亲前两日来屋里给她送蓝蓟花、打碗花的就是这个小姑娘。
“谢谢。”岑雪接过野花,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上次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抿唇一笑,不说什么,害羞地跑回田埂上,抱住一布衣妇人的腰。
“那是何建家里的闺女,叫婉婉,前两年生病烧了一回,就说不成话了。”角天笑着在旁解释,不忘朝田间的那对母女招手。
岑雪不便说什么,便也朝那对向自己含笑示意的母女微笑。
这时,突然有人匆匆忙忙地从寨子里跑出来,尖声喊着“老何家的”,凑近后,也不知是向那对母女说了什么,只见那妇人脸色一变,扔了锄头,抱起小女孩便往寨里跑。
岑雪蹙眉:“怎么了?”
角天抿了抿唇:“她家男人爱赌,这回估计是又惹事了!”
危家寨里有六成以上的人是铁甲军里的旧部,另外四成里,有三成是大伙的家眷,最后剩下的那一成则是这些年里上山来投靠危家寨的难民。
何建一家便是因为走投无路,差点被大雪埋在雁山脚下,这才被路过的危怀风领进寨里来的。
角天还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也厚,危怀风把何建一家三口领进寨里,交给底下人没再管。后来才知道,回寨当天晚上,何建四岁大的女儿开始发烧,整个人跟块炭火似的,没日没夜地烧了整整六天。六天以后烧退,人就没声儿了,爹娘喊不出,要什么也不说,只会“啊啊”叫。
想是心疼那个小丫头,那次以后,危怀风时不时会问起何家的情况,三当家那边分田发粮时,也会提两句何家。
至于何建呢,走投无路时被危家寨收留,自然是感恩戴德的,可谁能想到,这人看似忠厚老实,背地里却是个欠了一屁股债的老赌棍?
因为知晓危家寨里禁赌,头一年,何建一直把尾巴夹得很紧,既不敢犯禁,也不敢走漏欠债的事。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一年后,何建被安排到天岩县里轮值,偏巧不巧,撞上以前在邻县赌坊里交恶的债主,立马就被人揪到了危家寨来,嚷着要让危怀风帮忙还债。
危家寨禁赌是铁律,按规矩,这债非但不能还,何建一家还要被逐出寨去。事情传开后,寨里人全跑来围观,何建跪在危怀风面前,垂着脑袋,什么话也不说,他妻子李氏抱着他哭,求危怀风再给一次机会,说是何建这次下山没有赌,只是被以前的债主抓着了,来危家寨以后,他便已痛改前非,再不上赌桌了的。
那时候,何建的女儿婉婉五岁,见爹娘哭,她也不吭声,从后面悄悄扯了扯危怀风的衣服,送了一朵花给他。
角天想,大概就是那一朵花打动危怀风的吧。
念着何建的确没赌钱,这一年来,在寨里的表现也算不错,危怀风替他还清了赌债,让他一家三口继续住在寨里。
何建夫妇热泪盈眶,当着众人的面,在危怀风跟前磕了三个响头。
可惜,好景不长,债务还清以后,何建的尾巴就慢慢地夹不住了。
起初只是小赌,借着下山办事的由头,和寨里的兄弟在街角玩点骰子,输赢都是小数目。后来赌瘾发了,便进了赌坊,少则一天,多则半个月。
事情捅到危怀风面前的时候,已是半年后。那天,角天同危怀风一块去余家当铺当东西,意外得知裴大磊闯入天岩县撒野一事。回来以后,角天翻看轮值名册,才发现这些天在天岩县里放哨的人全是何建。本来,寨里的制度是一人去天岩县里轮值一天,可有些人犯懒,不想下山,何建便主动揽了这活儿,下山以后,一头扎进赌坊里,以至于裴大磊在县城里闹了事,寨里依然半点不知。
“那天以后,何建就一直没影儿,连少爷和少夫人大婚都没回来。我原本还以为那厮是知晓犯了大错,不敢回来,索性抛妻弃子跑了,眼下看来,八成是赌到现在才回神呢!”
角天往岗楼走,说起何建的事,愤愤不平。岑雪听了一路,心里也不齿,及至岗楼前一看,寨口已围了乌泱泱的人群。
有哭泣声从嘈杂的议论声里传来,是李氏拽着一鼻青脸肿的男人在哭诉。
“你怎么才知道回来!你不是答应过大当家不再赌了吗?!你现在弄成这样,叫我和婉婉怎么活啊!……”
李氏面前,跪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方脸长鼻,模样挺周正,然而眼神闪躲,脸色不耐,想来便是何建了。
“你怕什么?大当家疼婉婉,他一定会帮我!快别哭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哭丧一样,不嫌丢人吗?!”
何建埋低头,耳根臊红,李氏听了这句,痛心地打了他一下,哭声更悲惨。何建斜着身体躲避她,骂声也更高。
后面站着十来个凶神恶煞的汉子,看模样,应是赌坊里派来的打手,当头那人下巴一摆,立刻便来了两个人拽开李氏,用麻绳把李氏和婉婉一块绑了。
“婉婉!”李氏挣扎着,听见婉婉“啊啊”的喊叫,急得差点失声。
人群后方传来一声冷喝:“放开她们!”
“是少夫人!少夫人来了!”
众人齐刷刷往外让开一条道,岑雪在角天和春草、夏花的簇拥下走出来,衣袂带风,眉眼冷厉。当头那打手微微一怔,先是被岑雪的容色所惊,回神后才道:“你便是危怀风刚过门的媳妇儿?”
岑雪不语,何建大声道:“是!大伙都叫她少夫人,她就是大当家的媳妇儿!”
领头若有所思,看岑雪的眼神少了分厉色:“叫危怀风出来。男人的事情,轮不到你一个女人管。”
岑雪道:“既是男人的事情,你绑她们做什么?”
领头看了何建妻女一眼,略微尴尬,解释道:“她男人欠了源记赌坊半年的债,如今还不上了,便签了契书,要用她娘俩来抵债。少夫人,我们不是不讲理的人,倒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何建这半年来在源记赌坊混吃混喝,负债累累,今日要能把钱还上,我们立马走人;要是还不上,那我们也就只能按契书办事,绑了这对母女下山发卖了!”
人群里发出议论声,有人不忿道:“明明是何建一人欠下的债,要卖就卖他自个,凭什么卖妻卖女?!”
“就是!上次大当家便帮他还了一次赌债,凭什么这次又还?!”
“那次都说好了,从今往后再不沾赌,倘若再犯,便自己收拾铺盖走人!本来就是个外来汉,要不是被少爷所救,老早便死在了荒郊野岭,现在竟然还敢出这种事儿,知不知道要脸啊!”
“……”
众人的抨击声像洪水一样奔涌而来,何建跪在岗楼底下,面色铁青,暗恨危怀风怎么还不出现。上次被债主押来讨债时,何建记得很清楚,危怀风是相当心疼婉婉的,要不然,也不会在接了婉婉送的那一朵花后便心软,答应帮忙还债。
虽然这次的债务比上回多些,可是这一年来,危怀风和婉婉相处的次数更多了,对婉婉肯定比以往更上心,要是看见她被赌坊的人绑成这可怜模样,绝对不会放任不管!
正想着,忽听岑雪向赌坊的人问道:“他欠了你们多少银两?”
“三百两。”
“三百两而已,便要发卖了人家的妻女吗?”
众人听得这话,神色各异,因感觉岑雪像是有要帮忙的意思。何建两眼发亮,向岑雪磕头:“少夫人大慈大悲!求求您帮我这最后一次!大当家一向很喜欢我家婉婉,一定不忍心看婉婉被人发卖,您就当看在婉婉的面上,救我们一家一回吧!”
李氏的哭声跟着响起来,人虽然被绑在地上,但仍是奋力爬过来,跟着何建一块磕头。
“卖妻女的契书是你签的?”岑雪不看李氏。
“是……”何建支吾,“他们人多势众,我若不签,便要砍了我的手!”
按大邺律法,何建签了卖妻女的契书,源记赌坊便有权处置李氏和婉婉。岑雪沉默少顷,看向赌坊的领头:“你们打算把她们卖去何处?”
“两个娘们,除了卖去窑子,还能卖去哪儿?就他婆娘那一脸苦相,卖进窑子里也只能当个粗使婆子,倒是闺女有点姿色,可怜是个哑巴!”领头唏嘘。
岑雪道:“我屋里正缺人手,既然要卖,不如便卖给我吧。”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赌坊领头自然知道岑雪这话只是说辞,她买了人,便要给钱,等同于变相给何建还债。笑了一声后,领头重复道:“三百两。”
“嗯,三百两。”
何建狂喜:“多谢少夫人!下辈子便是做牛做马,我也会报答少夫人的恩情!”
李氏潸然泪下,又开始磕头。
岑雪淡淡道:“我话还没说完呢。”
何建、李氏一愣。
“要我帮你,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岑雪目光瞥向何建,清凌凌的,灵动里透着冷肃。
“少夫人且说!”何建不疑有他。
“我要你写下申明,承诺你所欠赌债,一应由你个人承担,无论债务大小,永不能涉及妻女。”
何建微愕,第一反应便是不愿,赌债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小的他自然自己承担,可要是债台高筑,被人喊杀喊打,性命难保了,李氏和婉婉作为他的妻女,凭什么不替他分担?
然而看岑雪的意思,这申明似是非写不可,何建迟疑道:“这……是大当家的意思吗?”
“是我的意思。”岑雪眼神冷了几分,“你不愿吗?”
“我愿,可是……我不识字。”
“我帮你写,你画押便是。”
何建退无可退,闷声道:“好。”
岑雪吩咐春草拿来纸笔,三两下写完申明,让春草交给何建画押。
何建在春草的指示下,抬起拇指按了印泥,往纸上落款的地方按下时,心头不安一跳。转念想想,反正自己是李氏的男人、婉婉的亲爹,又有危怀风这个大靠山在,万一以后再走投无路,李氏一定会想办法让婉婉再去找危怀风。
当务之急,是先把这一关过了!
画完押后,春草把申明交给岑雪。岑雪打开检查,确认署名、画押一应无误后,看向赌坊领头:“契书给我吧。”
领头保持着两分警惕:“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点道理,少夫人不会不懂吧?”
岑雪失笑:“你认为我会赖账?”
她本来一直肃着张脸,这会儿倏而展颜,蓄着笑意的美丽眼睛似清泉流动,领头一时竟差点走神。反正何建一家三口都在他手里,岑雪说的话,大伙也都听着,要是她赖账,自己便接着找危怀风算,再不济,还有那叫“婉婉”的小丫头做筹码。
微一沉默后,领头从怀里拿出契书,交给春草。
春草拿回给岑雪,岑雪看过以后,交给夏花,然后从角天手里抽出一张纸,提笔写了一行字。
春草看见以后,嘴角微动,忍着笑,把那一张纸交给领头。
领头接过来一看,只见纸上赫然写着——“三百两”。
“你!”领头色变,“什么意思?!”
“你要的‘三百两’,给你了,有问题吗?”岑雪放下笔,泰然自若。
领头火冒三丈:“少夫人,我看你端方识礼,所以敬你三分!你要是这样愚弄人,就别怪我们来硬的了!”
说着,抬手号令身后的一众打手:“来人,把何建一家三口绑走!”
岑雪也发令:“来人,把何建妻女带回!”
“少夫人!”领头怒目发作。
岑雪扬起手里的一张纸:“何建已申明,他所欠债务一应与妻女无关,你要绑,绑他便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反应过来还没给男主取外号,不大方便称呼,看了眼评论区喊得最多的竟然是“煤球”,而且是“黑煤球”(狗头)。
这样吧,我们来个取名大赛,看看最后哪个“爱称”脱颖而出,以后作话就那样称呼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