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奢是著名“纸上谈兵”赵括的父亲。
近年有人开出了一个先秦十大名将的名单,赵国赵奢被列在其中,余为吴国孙武、楚国吴起、赵国廉颇与李牧、秦国白起和王翦、燕国乐毅、齐国孙膑与田单。无论这名单开列得是否全面、准确、权威,但赵奢作为先秦的著名将领、军事家当之无愧,且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一个。
关于赵奢,先是他在做赵国的田部吏的时候,与平原君的那番关于大家与小家、国家与个人之间辩证关系的论述,已初见其经国大才之端倪;再就是齐国大将田单在其大摆火牛阵、助齐国复兴之后,和赵奢两人有过一次谈话,表现了赵奢对战争现在时的深入思考。
田单说,赵将军,要说,我并不是不喜欢你的兵法,但我不赞成你打仗的人海战术。兵员太多,影响国家的粮食生产,青壮劳力都调集去打仗了,地就没人种了,打仗所需的粮食不仅要从别的国家输入,运输也跟不上,不能保证战时的后勤供应;再遇到一些战场上所不可预料的情况,那部队就只好坐以待毙。过去帝王之兵,常常不过三万人便能解决问题,好家伙,你领军打仗,动辄就是十万、二十万之多,在这一点上我和你的看法和做法不同。
赵奢说,不客气地说,田将军,你的思想跟不上形势了,你知道什么是现代战争么。天下皆知吴越出名剑,青锋利刃,寒气逼人,用活物来试,可以砍断牛马筋骨;用金属来试,可以削毁锅盆器具;但要是把它靠在柱子上砸,剑就会折为三截;如果放在石头上砸呢,那剑就会断为碎片。你知道,吴越一把好剑,必取上等材质,但也要把剑背打制出相当的厚度,因为剑背没有一定的厚度,剑尖就不能锐利刺入物品;剑刃还要相当轻薄,否则就不能锋利斩断物品;这些都达到了相当的水准和要求,还要配制剑环、剑柄、剑镡、剑佩等。这道理很简单,因为你不可能用手直接拿着剑刃去挥舞战斗。
赵奢做了这个比喻之后接着说,同理,三万军队,也可能是剑背或剑刃的部分,但一场战争需要的是更多的剑环、剑柄、剑镡、剑佩的配合部分,你说的帝王之兵所谓三万人便能解决问题,那个时代早已过去了。那时众多的诸侯小国,大的城邑,其城墙不超过三百丈,人口不超过三百家;当今天下是什么格局,就剩下七个超级大国,一个个称雄于世,独霸一方,任何一场战争都打得实力相当,难解难分,旷日持久(该成语出处)。现在哪个国家不是千丈的城墙,哪个国家不是万户的大邑,你用三万人去包围他们试试,你连个城角都围不住,更不要说野外更大规模的战役了。所以当下再去说帝王之兵不过三万人便能解决问题,恐怕就是笑话了。
据说当时田单被说得喟然太息,心悦诚服,一愣一愣的。
戎马倥偬,幕天席地,身经百战,九死一生,赵奢对战争本身的艰难与残酷,不仅有比一般人更深刻的认识和认知,也有比一般人更深切的体会和体验。所以他一方面从严治军,铁纪如山,铁面无私,铁腕无情,因为战争无私,战场无情;另一方面他则深爱着他的士兵。士兵是实现战争目的的基本单位和元素,他们是命令冷酷无条件执行者,但他们毕竟也是鲜活如水灿烂如花的血肉之躯。故和他亲密的士兵十数人,友好者有百数人,而且只要有大王及宗室赏赐,他全部分发给他的部属,自己一个子儿不要。这一点令后来另外一位大军事家曹操大为感动,说,苦者赵奢、窦婴(西汉名将,汉武帝初丞相)为将也,受财千金,一朝散之,故能济成大功,永世流声。吾读其文,未尝不慕其为人也。
问题是这却感动不了他年轻气盛的儿子赵括,这让赵奢深深地为之忧虑和不安。在父子日常进行的关于战争的谈话中,父亲常常被熟读百家兵书、通晓军事理论的儿子的高谈阔论勃勃雄心傲慢自负弄得哑口无言,只好忧虑不安地对妻子说,我也许缺少了儿子理论的高深,但儿子恰恰缺少了我对战争现实的体验。兵,死地也,实际战争中的那些血与火、欢与痛、生与死、动与静、真与伪、深与浅、进与退、攻与防、成与败,他没有亲身感受,只会硬搬书本教条,一味纸上谈兵。日后,赵国不用他为将则赵国万幸;赵国要用他为将,那后果将不堪设想。我有此种预感,而我内心的万般痛苦也在于此,也许我真的老了。
——这是一个将军的忧虑,事实将很快证明他的这种忧虑是战争经验更是人生经验的双重提示与结论。
作为一代名将,他对战争的思考、对战争的忧虑都不如战争本身更能说明问题。公元前二六九年,秦国攻打韩国,兵驻阏与(今山西和顺西)。韩危急,就是赵的危急,赵王问救还是不救,廉颇说救是肯定要救,但阏与遥远,山势险峻,道路狭窄,很难去救。赵奢站了出来,说阏与遥远,山势险峻,道路狭窄,很难去救,但这正像洞中的两只老鼠,狭路相逢而勇者胜!(该成语出处)赵王于是命赵奢为将,救韩于阏与。
赵奢率大军离开赵都邯郸三十里,让部队停下,安营扎寨,加固屏障,等候号令,并一脸情绝状,说,不论什么人,无论什么情况,谁要敢为军事问题说一句话,处死刑!
其时,秦军在围困阏与的同时,对赵军出兵救援已有准备,发兵一支,向东直插武安(今河北武安,晋冀豫三省交界处),构成掎角之势,钳制赵军行动。秦军一到武安,便擂鼓呐喊,虚张声势;武安屋瓦震动,大地颤抖。一位负责侦察的军侯惊慌失措把情况向赵奢报告了,赵奢无动于衷,军侯急了,建议赵奢急速去救,赵奢不等他再陈述理由,立即斩杀了他。这让全军惊诧不已惶惑不已,也让秦军惊诧不已惶惑不已,整整二十八天,赵奢仍按兵不动。秦将胡伤为此大伤脑筋,猜不透这赵奢究竟想干什么,便派了间谍前去刺探情报,打听虚实,摸清底细。赵奢把间谍捉住后,不仅没有严刑拷打逼问来由,还高标准弄了好饭好菜好烟好酒热烈款待了他一番,又派专人把他送出边境。间谍回去后把情况一汇报,胡伤与将领们反复一分析,觉得开始的判断错了,原是虚惊一场;赵军完全没有救韩的意思,而是加固壁垒备战,以防秦军伐赵。看来误解赵军了,秦军也只要阏与,无意伐赵,秦军一下松懈下来。
就在秦军得出这番分析判断之前,于秦国间谍离开之后,赵奢命令全军立即行动,卷甲而趋,快速尾随其后,向阏与全力奔袭,只两天一夜就到达了秦军的阵前,命令所有优秀的射手在离阏与五十里的地方驻扎下来,严阵以待。胡伤听说后说,不会吧,我们派去的情报人员才回来啊,赵奢的几十万大军跟着就到了?待情况得到确认证实后,胡伤就有些手脚忙乱阵势不稳了,情急中慌忙调动大军全力压上。有个叫许历的军士来了,对赵奢说,秦军全力压上,已不计后果,我们当避其锋芒,加重兵阵,否则必败。
赵奢说,建议可取。
许历说,请按军令杀我。
赵奢说,回邯郸再杀,你话没有讲完。
许历说,先占北山必胜,后到北山必死。
赵奢说,那你就给我领一万人迅速占据北山!
许历按赵奢命令迅速抢占了北山,这北山一占,秦将胡伤便知道阏与之战基本结束了。他带来的军队,一半还在那里围城;一半兵力用来措手不及对付突然奔袭而来的赵军。赵军抢占北山,居高临下,使秦军进不得,退不去,犹豫间,赵奢已亲领大军杀到,万名优秀射手分为两队,一起向困于险峻狭窄半道上的秦军疯狂乱射。许历在北山上看得一览无余,瞅准时机,一声令下,万余人如狂风骤雨,乱石崩云,滚滚沉雷,从北山直冲而下,并与赵奢两下夹击,秦军大败而逃。
赵奢说,怎么样,狭路相逢而勇者胜,我们赵军是一帮勇敢的老鼠。
许历说,关键是他们有一只勇敢的老鼠王。
所谓天才将帅者,集中表现为天才的预见与把握,赵奢与田单的关于战争的谈话,是一种预见与把握;对儿子的忧虑与不安,是一种预见与把握;救不救韩于阏与,并提出狭路相逢勇者胜,是一种预见与把握;杀军侯而信许历,是一种预见与把握。赵奢具备这种天才的预见与把握,他是大将,他是名将,他是老鼠王。在有些人那里,预见与把握可能是递进关系,在赵奢这里,二者同时生成。
阏与之战大捷,赵奢封为马服君,位与蔺相如、廉颇等并列;至于许历,赵奢觉得他应该算是一个人才吧,也是他军事上难得的知音,推荐给赵王,赵王封他为国尉。
阏与之战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次经典战役,其中“狭路相逢勇者胜”、“告之不被,示之不能”、“能为敌司命”、“反客为主”、“居高临下”等,都是为人熟知的内容丰富的战略术语,并被后人不断扩展其内涵与外延,用在了其他领域及其日常生活之中。只是我们顺手拈来并熟练应用这些术语或成语的时候,我们恐怕已记不得赵奢是谁了。
秦、赵之争,必争上党,上党者,上堪与天党比高拔与险峻。荀子直称其为“上地也”;苏东坡有诗赞曰“上党从来天下脊”;清代狄子奇《国策地名考》表述为“地极高,与天为党,故曰上党”;上党有旧府志解释说“据太行山之巅,地形最高,与天为党也”。另,上党之于我们的先民还有着情感牵系的意义,较早一些时候,尧、舜、禹、夏、商、周等古都,皆围绕上党盆地而构建,都大致相去不过百公里。走出盆缘大山,向西不足百公里,便是尧都平阳之广阔的临汾盆地;向西南不到百公里,是舜都蒲坂与禹都安邑之平坦的运城盆地;向南不到百公里,是夏后氏所都之阳城与周之东都洛阳;向东不到百公里,是殷都安阳……故司马迁又称上党为“天下之中”。足可见其天然屏障之地缘大势,战略要地之举足轻重,为兵家必争,故历史上一直都有“得上党者可望得中原”之说。
其实历史上的上党再具体一点说,就是以太行山为主今山西长治一带的总称,春秋时期,韩、赵、魏三国同时在此设立自己的郡治,皆称上党,分别为韩上党、赵上党、魏上党。然而,到了战国晚期的这个时候,上党既不属魏,也不属赵,更不归秦,仅为韩国北边的一个郡,冯亭是那里的一郡之首。
那么很显然,秦、赵谁先占有上党,谁就有了战争的主动权。当然,秦更想拥有它,一旦拥有,便也拥有了韩、魏、赵等整个北方中原;而赵想拥有它,其意义相对秦国来说,消极一些,也保守一些,那就是能据此与韩、魏两家共同拒秦合力抗敌,并使其成为赵国的一道峻绝天险,成为邯郸的一堵铜墙铁壁。其实,上党之于秦、赵的意义并不是双方什么新的发现新的认识,早在战国中期就凸现出它非同一般的重要。之于秦国,得上党,得中原,得天下;之于包括赵在内的其他六国,失上党,失中原,失天下。
而六国之首,秦之心腹之痛极处,是赵也!——这句话一直铮铮有声放在秦昭王的案几上,当然也铮铮有声悬在他的心上。秦国开始伐韩,进军上党。
对上党,秦国分析过了,赵国分析过了,都没有冯亭分析得透彻而实际。那么现在怎么办,冯亭说,很简单,与其降秦,不如降赵。韩、赵现在是一个绳上拴着的两只蚂蚱,跑不了你,也飞不走我了。于是遣使去赵,直接把上党的地图都带去了。巧合的是,头一天夜里,赵孝成王做了个梦,见一衣裳两襟分开,龙自天而下,赵王乘之,龙即飞去,半空中,突然坠落。又见金山一座,玉山一座,光华耀眼。赵王不解,先问于大夫赵禹,赵禹说此梦大吉,衣襟分开,分而必合;乘龙上天,飞黄腾达;坠落,得地啊;金玉二山,你要发大财了。赵王又问于占卜官敢,敢说此梦大凶,衣分开,残也;乘龙上天,不至而坠,事有急变;金玉二山,有名无实,只能看不能用。
一吉一凶,赵王就不知如何是好了,心中忐忑不安也不爽,这时,冯亭的使者就来了。冯亭在信中说,秦攻韩急,上党将失守入于秦矣!百姓不愿附秦,我不能违抗民意,故决定将所辖上党一十七城,尽献大王,望能不嫌鄙薄悉数收下。赵王大喜,说我梦果然应验了,还是赵禹说得对,我坐地摸天,这一大早就有人意外送来上党一十七座城来。什么概念,要知道,这是上党啊!赵豹说这城不能要。赵王问何故不能要。赵豹说冯亭这只老狐狸,算计精明着呢,他为什么一定要把上党给赵而不与秦,道理简单,他就是转嫁危机于赵国,也让韩、赵同患,借赵兵以抗秦保韩。赵王就问平原君,平原君说我看这事,好啊。过去发百万之兵,经年累月(该成语出处),不得一城;现在可好,不动摊,一下就一十七城,这也太诱惑人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此,正如大王所说,什么概念,要知道,这是上党啊。战略要地,赵国屏障,一旦为秦所有,秦便居高临下逼近邯郸百里之内,赵国腹地大开,秦军便长驱直入。赵就是不得上党一城,也要出兵救韩。
平原君这么一说,赵国的意见分歧就从另外一个层面上统一了,于是平原君率兵五万,前往上党受地,并商救韩之策。待平原君到了上党之后,冯亭竟不见他。冯亭说他有三不义,愧无地自容,故无脸见赵使:韩王将上党托付给我,我不能拼死据守,一不义;未经韩王批准,擅自献地与赵,二不义;赵王封我三万户,赐号华陵君,一定意义上是我卖韩王地以得富贵,三不义也。平原君惊奇地说,嘿,你还别说,这冯亭还是个忠臣哩。据说平原君为此硬是在门口候了三天三夜,才见到冯亭,二人一番感慨欷歔,冯亭答应继续坚守上党,请赵赶快发兵来救;至于三万户、华陵君之封狗屁什么的,冯亭打死也不要。
得城就要救韩,况上党已属赵地,救韩等于在救自己。谁去救,赵奢已经不在,唯有老将军廉颇;廉颇受命,率兵二十万,行至长平关,正遇冯亭一行急火火奔走而来,说上党已经失守了。上党失守了,廉颇就要动动脑筋看这仗该怎么打了,于是在金门山下,列营筑垒,分成数十处,分散驻扎,成列星状。分兵一万给冯亭守光狼城(康营);分兵一万给盖负守东鄣城(古寨);分兵一万给盖同守西鄣城(秦城)。安排停当后,使赵茄领兵五千前去打探秦军情况。赵茄出长平关二十里,竟巧遇秦将司马梗领兵前来打探赵军情况,赵茄一看,这司马梗没带几个兵卒,赵茄想这下我可要占你个小便宜了,率兵直接上前就打,正一番混战,秦将张唐领后继探兵赶到,令赵茄毫无防备和预料,心中一乱,手下迟钝,被司马梗一刀斩于马下,赵兵四散逃去。廉颇得报后,没有丝毫惊异,令各营用心把守,不与秦兵接战,并让士兵掘地数丈,引水注入。
秦将王龁的大部队驻扎在距金门山只有十里的地方,攻东鄣城,盖负败走;攻西鄣城,盖同败走;攻光狼城,冯亭败走。廉颇得报后,仍没有丝毫惊异,令各营用心把守,坚固壁垒(你只要知道“壁垒森严”这个成语,你就能想像到古代的壁垒是什么样子了),不与秦兵接战,且出战者,虽胜也斩!王龁便率大军直逼金门山,距赵营也就四五里了,前去挑战,没人出来和他打,扫兴而归。如此者三,王龁觉得再去就没意思了。
偏将王陵说,我有个办法能让赵军自己出来。
王龁说,这是廉颇老将军,你以为是谁,用点小计谋,使点小伎俩,就能让他出来啊。
王陵说,我考察了一下,赵军近二十万人马营中用水,全部取自金门山下杨谷涧溪流水,只需切断杨谷水源,到时赵军自动出垒。
王龁说,你这与当年智伯截水攻晋阳有异曲同工之妙。
王龁按王陵计,切断了杨谷水源,布好兵阵,扎好架势,单等焦渴不堪的赵兵自动出垒来;谁知这一等,四个月过去了,赵兵无动于衷,王龁惊奇不已,终不知这赵军二十万人马怎就耐得了这无水的干渴。他根本不知道廉颇早已做了掘地蓄水的准备,每日活得滋润着呢。就这样,秦、赵对峙,长达三年!
阏与之战之后,形势有了令人猝不及防的变化。
公元前二六五年,秦采纳范雎“远交近攻”之策,连续四年不间断地攻韩,相继占领了韩国的少曲(今河南济源东北)、高平(今济源南)、陉城(今山西曲沃东北)、南阳(今河南南阳)、野王(今河南沁阳),切断了上党郡与以都城新郑为中心的韩本土的联系,将韩国一斩为二,使上党地区完全孤立起来。秦国大规模的伐韩意图非常明确,一来削弱韩国,为秦军东进开辟通道;二来则可抢前攻占太行山以西各军事要点,对赵、魏两国造成压迫进击之势,为下一步彻底消灭他们做准备。在秦军强大凌厉的攻势下,焦头烂额的韩桓惠王无奈割孤悬的上党予秦以求和,然上党守臣冯亭经过深入考虑,当即决定与其降秦,莫如降赵;之后待赵来救,谁知上党已经沦陷了。上党失守,廉颇就要动动脑筋看这仗该怎么打了,廉颇便选择了长平。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战略的选择,也是一个无奈的选择。
狭义的长平,是指今山西高平市西北长平村,为长平之战中心地带;广义的长平,大体为今高平城乡全境。这之后发生的秦、赵长平之战主战场即含以长平村为中心的丹河两岸南北三十余公里、东西十余公里的地区,即广义的长平。
廉颇一到偌大的上党,便根据时局的骤然变化毅然选择了长平。所谓这是一个战略的选择,因为首先,长平是上党郡乃至赵都邯郸的西、南两面交通襟喉和战略屏障。秦此前既先占领了以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为中心的魏河东,又攻下了以野王为中心的韩之南阳,就在与赵的两强角逐中无论暂时先进攻上党,抑或最终直指邯郸,不外有西、南两条山间孔道可走,即取乌岭(今山西翼城、沁水交界)、空仓岭(今山西沁水、高平交界)一线的西路,或取羊肠坂、天井关(皆在今山西晋城南)一线的南路,无论取西路还是南路,长平都是战略捷径,几无替代。这就决定了廉颇只要有一支精锐之师固守长平,秦军则不能涉足上党,更不得接近邯郸。其次,长平本身是整个上党地区具有多重军事地理优越条件的战略重地,长平广四十余千米,袤三十余千米,略呈矩形,面积逾一千平方千米;地势东、西、北三面环山,状若箕形,由西北向东南倾斜,丹河与地势平行纵贯全境。整个长平地区可以这样来定位,即以丘陵为主、山地次之、平川又次之。其主干河流为丹河,与五大支流许河、东仓河、小东仓河、东大河、永禄河成网状遍布全境,水资源丰富。这样的地理环境之于战争,可借山势依凭,借丘陵隐蔽,借河谷平川调度和运输,保证了后勤装备的供应。
显而易见,长平之势,便于固守,而不易强攻。所以说,廉颇至上党设防于长平的选择,不仅表现了老将军久经沙场老而弥坚的战争经验,也显示了老将军的老辣人生与战略智慧。因此,廉颇在长平金门山下,以丹河为依托,全力加固丹河防线。廉颇不独有水宽谷深的丹河可凭,还有大粮山、韩王山两大制高点,可鸟瞰数十里,敌我动静,一目了然。就这样,赵军充分利用所占据的有利地形,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一连坚持数载,使急于求战求胜的秦军一筹莫展,始终不能跨越丹河一步,逼近金门山(《太平寰宇记》载:金门山,在高平县北五里,其山崖土赤如金,当赵垒之门,因号金门山)一尺。
所谓这也是一个无奈的选择大可不必再说了,攻与守,固然有一定战略上的意义,但战争最终是靠实力决定胜负的。秦自商鞅变法以来,日益强盛;而赵国从胡服骑射之后,经沙丘之乱,内外交困,逐渐衰微,这包括其他六国,在与秦抗衡的力量对比上,如今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而且像上党这么重要的战事,赵国竟还是派了廉颇老将军领兵挂帅,能有比这更无奈的了么。当然,这样对峙下去,无奈的赵军尚存最少胜负难料的空间与余地,但秦军可不愿意了。秦军远道而来,粮草辎重补给维艰,几十万大军每天都要吃要喝要消费消耗消化消灭掉一笔巨大的军事开支。而赵军就在自己的家门口,地理熟悉,环境适应,以逸待劳,给养充足,又有上党百姓的全力合作与支持,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不定哪一天就会铤而走险意外翻盘打秦军一个措手不及。故秦军必须速战速决。
转机出现了,一个根本性的转机。
我们知道在这个历史性的关键时刻,赵惠文王死了,比赵惠文王还昏庸无能的赵孝成王继位。范雎对秦王说这可是一个机会,是不是可以让廉颇老将军休息了。秦王问如何让廉老将军休息,范雎就提出了对赵孝成王实施反间计。
历史的大势与细节在那一会儿好像就这么简单,著名的长平之战,就是在这两个秦国高级领导人的这一次私密的分析中徐徐拉开了大幕;伟大的历史进程,就是在这两个秦国高级领导人的这一次私密的谈话中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这时,我们看到历史上的赵括带着他的年轻气盛出场了。
赵括年轻气盛,赵孝成王也年轻气盛,赵孝成王一即位,对廉颇死守不战的策略大为不满,指责、发难、愤怒、叹息;又听说连失三城,损二将,而廉颇既没有丝毫惊异,又没有丝毫办法。
长达三年的对峙僵局让人烦躁不宁,长达三年的窒息压抑让人身心俱疲。时间消耗着国家财力,消磨着人的意志,销蚀着血脉精气;战争在时间的每一刻度上炙灼考验着决策者的耐心与恒心,沉着与沉稳。就在这个时候,范雎用重金收买的间谍悄然进入邯郸,进入赵王的宫内,一个谣言无中生有,随风而起,像病毒迅速传播开来,感染了民众,感染了官员,感染了赵王。谣言说,长平的战事即将结束了,廉颇已不是当年的廉颇了,老而怯战,贪生怕死,困守壁垒,不听谏言,武断霸道,损兵折将,军心尽失。谣言说,还是得佩服当年的马服君赵奢,其子赵括秉承其父,通晓兵法,智勇双全,秦一直犹豫不决,就是怕赵括担任将军;赵括担任将军,秦军怕是退都退不回去了。历史有时真是单纯,这么弱智的谣言一经散布,很快就达到了它的效果。
赵王迅速召赵括,问,你能为赵击退秦兵么?
赵括说,秦若使武安君白起为将,我兴许要思量一下;眼下这个王龁,实话说,之于我,不足道也。
赵王说,其中道理。
赵括说,白起,了得,多次做秦军将领,无往而不胜,战功赫赫,几无败绩。当年任左更时,攻韩、魏于阏与,斩首二十四万;俘魏将公孙喜,拔五城。白起升国尉,渡黄河直取韩国安邑以东,至乾河,白起升大良造。次年攻魏,取大小城邑六十一座。再次年,攻下垣城。五年后,攻赵,取光狼城。七年后,攻楚,拔鄢、邓五城。其明年,取郢都,烧毁夷陵,东进至竟陵,逼楚王东逃,迁都陈国淮阳。白起升武安君,遂平定巫、黔二郡;秦昭王三十四年,白起复攻魏,取华阳,芒卯败走,俘魏三将,斩首一十三万;与赵将贾偃交战,赵军二万人被溺死在黄河里。秦昭王四十三年又攻韩,取五城,斩首五万;白起属当代顶级的将才,无人能敌,无人能比,我与他,胜负居半,各占五成。所以我说,对白起,我兴许要思量一下;至于王龁,他算什么,不过看廉老将军老而保守,老而怯战,乘机深入;他没遇到我,对他只需稍稍发力,便秋风扫落叶般,让他连滚带爬滚回他的老家去。
赵王听完赵括这一番年轻气盛的高谈阔论之后,立即决定拜赵括为将,赐黄金彩帛,再增兵二十万,替换廉颇。
这是一个根本性的用人错误,这是一个历史性的错误决定。
其实在这个历史性的错误决定未成为事实之前,有好几次机会是完全可以纠正过来的。
蔺相如拖着病身来劝,说,大王仅凭名声就使赵括为将,这就像以胶粘住琴瑟的弦柱来弹奏一样。赵括缺乏实战经验而只会纸上谈兵,他既不能与他父亲赵奢比,更不能与老将军廉颇比。——这是第一次机会,赵王执意不听,机会错过了。
赵括的母亲上书,说,亡夫赵奢活着的时候留下有话:日后赵国不用赵括为将则赵国万幸;赵国要用他为将,那后果将不堪设想。知子莫若父,其中定有道理。——这是第二次机会,赵王执意不听,机会错过了。
上书无果,赵母亲自前去见赵王,说赵奢为赵军将领,深爱着他的士兵,只要有大王及宗室赏赐,他全部分发给他的部属,自己一个子儿不要。而现在的赵括,从大王任命他为将军的那一天起,就开始傲气十足,盛气凌人。他哪做过这么大的官啊,才几天啊,就朝东坐着,接见部下,那个派头,让那些军官吓得头都不敢抬一下,就连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放在他的眼中了。你给他的赏赐,拿回去就藏在了家里,天天琢磨着看哪儿有便宜的田产、地产,就把它买下来。如此自私狭隘,哪还像他父亲,又怎么能去当将军啊。——这是第三次机会,赵王执意不听,机会错过了。
赵母最后几乎绝望了,说大王果然执意不听,一定要他做将,那么,赵括一旦失职,我不承担其过,家人不受任何株连,我和赵奢没这个儿子!——这是第四次机会,应该说这是最后一次以绝望逼迫赵王纠正他错误决定的机会,但赵王仍然执意不听,机会错过了。
其实还应该有一次机会的,那就是赵括本人,他应该对蔺相如和母亲的话以及自己的能力与责任认真进行一下冷静的思考,然后作出判断和选择,或许会主动辞去这非同小可的将军一职;或先做廉颇的副将把握一下战局大势,再取而代之,也不会铸成这历史的大错,以致成为千古罪人落得个千古骂名做了千古讽喻的典型。然而,那会儿本来就年轻气盛的赵括已是飞扬跋扈热血沸腾风采弥天,率领二十万大军,出邯郸,一路高歌猛进,朝长平全力进发了。
这消息,应该说这重要的军事情报,很快传送到了秦都咸阳,秦昭王满脸笑容,说这赵括挺挑剔,看来非得武安君亲自出马不可了。范雎说,是啊,我们也得给他一个面子。于是使武安君白起为上将,王龁副之,传令全军,谁要泄露武安君为将者,立斩不赦!
历经五百余年春秋战国的一次重大历史转折,并将使封建割据进入中央集权统一国家的著名的长平之战,开始上演一幕惊天地、泣鬼神的轰烈、激烈、壮烈与惨烈。这是秦国与赵国的决战,也是秦国与赵、韩、魏、燕、齐、楚六国的决战,这是最后的决战,是列国政治实力、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全方位的比拼、较量与对决。
公元前二六〇年,赵括取代廉颇。既然是取代,赵括便要按自己的思想和方式,对廉颇的军队纪律以及号令全部进行更改,撤换了一大批各级军事将领,把廉颇分散成列星状的军垒合并成大营,并下达命令:秦兵若来,各兵都要奋勇争先,坚决予以还击;若胜,各兵都要奋勇追击,让秦军不得一兵一卒生还!
其实这个年轻气盛的赵括,在大将白起的眼里,不过一个毛手毛脚的毛头小子,当他得知赵括取代廉颇后的一系列的行为后,他甚至连想都不怎么想一下,便知道这仗该怎么打了。白起先发了三千人的部队前去赵营挑战,赵括一次出动万人迎战,秦军佯装大败而逃。
初战告捷,赵括狂喜,他甚至以为历史已经开始向世人证明他的自信他的天赋他的卓越将帅才能,于是率大军直逼秦军营前,使人送去战书。
白起笑得冷峻,对王龁说,给他答复,说明日决战。
白起再笑得冷峻,对王龁说,你率军再退十里。
白起还是笑得冷峻,喝令,大将王贲、王陵,率兵一万,列两阵,与赵括更迭交战,只许输,不准胜,只要能诱敌深入,来攻秦垒,便算一功!大将司马错、司马梗,你二人各领一万五千兵,从山间小道绕至赵军背后,彻底断绝赵国粮道!大将胡伤,你率兵二万,屯于秦、赵两军交战的左侧,待赵军出垒攻秦,你便迅疾杀出,把赵军从中断为两截!大将蒙骜、王翦,你二人各领轻骑五千,伺候接应,以待不测!
待这一切安排完毕笑了说,我和王龁坚守老营,关键时候我会和赵括见面的。
二日,一切都像白起安排好的一样,赵括使傅豹率军攻秦,行进不到五里,遇秦兵一番混战,王贲败走;又行进不到五里,遇秦兵再一番混战,王陵败走。赵括见赵军连连得胜,那股年轻气盛的热血便直冲头顶,怎么也按捺不住了,便亲率大军追击而去,这一追击,已是离赵军营垒二十里之远了。王贲、王陵见赵括来到,在秦防区内死不出来,他们完成了任务。
只这样对峙几日时间,太阳出来又落下,白起便与其部下风云雷电飞沙走石般实施实现着他最初冷峻宏大的战略构想。大将胡伤率兵二万,由战略枢纽端氏(今山西沁阳)一带,溯秦川水河床,向东北至秦川源头的秋峪(今山西高平),直插仙公山(今山西高平、长子界山)敌后,沿赵军百里石长城北侧一线,向故关、马鞍壑方向包抄过去,将整个丹河一线倾巢出动的赵军后续部队断为两截。与此同时,大将司马错、司马梗,各领一万五千兵,沿小东仓河一线迅速穿插,而赵括的大本营和部队主力正设在此线以北的韩王山一带。这个绝对有力的穿插如揳进赵括咽喉的钢钉,不仅断绝北线赵军主力部队的粮道,同时也断绝了南线赵军部队与北线的联系。赵括这时还没感到问题的冷酷和严峻,而白起再次笑得就不再那么冷峻了,说这时是需要我出来的时候了。于是每日传白起令,招赵括投降。赵括把整个战局一分析,长叹一声,果然是白起了。
最知长平决战重大历史、现实与未来意义的是秦昭王,他要的不是暂时的小捷,可能的胜利,他要的是长平之战绝对的完美。因此在白起闪电般完成了整个战略架构的时候,秦昭王反倒生了比过去任何一次战役都不曾有的忧虑和焦灼。赵军毕竟有近五十万人的军事实力,这是一个巨大的存在;五十万人,是什么概念,堆起是一座高山,躺下是一片大地,秦昭王甚至不敢去做那五十万人或者说百万人在山川大野间呼啸搏杀、狂拼格斗、血火激荡场面的设想。于是这个博大雄浑的秦昭王亲自驾临太行山南,凡十五岁以上的男子一律征集入伍,并亲领这支部队由太行道北上,经碗子城、天井关(今山西晋城境内)一线奔赴长平,与白起所率秦军一起对赵军实施总包围。这样一来,赵括北线主力基本上被困死在以韩王山为中心的泫氏(高平)、长平、故关约五六十千米范围内的三角地带,而南线部队则已被秦兵分割包围在大狼山地区,南北两线都无所作为了。
战争到了这个关口,无论对于赵军还是秦军,都是最为困苦困厄、艰辛艰巨的时候,当然赵军更甚。五十万人如凶猛困兽,五十万人在死亡线上,五十万人绝望挣扎,五十万人扭曲疯狂;那种沉闷压抑,那种肝胆俱裂,那种血性喷张,那种艰苦卓绝,以及那五十万鲜活个体,五十万青春生命,五十万个心境,五十万种表情,我们不能描述,不可描述,也不愿描述。因为,我们已经知道了那个惨烈的结果。
在赵军从赵括上任的七月初坚持到了九月初的四十六天之后,这个具体的时间数字其实不具备任何意义,他仍然不过是一个大致的时间概念。因为到了这个时候,严酷与严峻已不是战争与死亡,而是粮食断绝之后的五十万人的饥饿。我们已不可能知道当时是从哪一个具体的人开始,饥饿的士兵们血红了眼睛,自相残杀,以人肉为军粮。赵括和他所有的兵士都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于是主力部队分成四队,轮番向外突围,反正等也死,战也死,何不困兽犹斗,最后一搏,还生存以希望,举生命以壮烈,荡燕赵之雄风,成天地之绝响。
如闪电沉雷的炸裂,如火山岩浆的喷发,如天河洪水的倾泻,如烈马兽群的奔突,雄浑苍穹之下,长平大地之上,咆哮丹河两岸,我便也随浩瀚的人群携卷而去了,和滚雷的战车呼啸而去了,与森林的刀剑拼杀而去了,乘飞驰的战马狂奔而去了;百万人生命的呐喊,心灵的呐喊,身躯的呐喊,肉体的呐喊,热血的呐喊;百万人生命的光芒,心灵的光芒,身躯的光芒,肉体的光芒,热血的光芒;我在远古,我在长平,我在其中,我在呐喊的其中,我在光芒的其中,我在历史进程最为关键重要的大转折的其中,我在华夏民族最为热烈激荡的大风景的其中,我在铁血战国最为雄壮恢弘的大决战的其中!
……这时,我们听到了一支响箭,迅疾而锐利地穿过遥远的时空,所有人都转过头来,惊恐地发现,那支箭迅疾锐利地射向了赵括。战争在那一个瞬间突然停顿下来,抬起目光,一起与赵括慢慢、慢慢倒下。这个时候,我们才真正看见了,看清了,他原是那么年轻,那么优雅,那么单薄,那么焦虑,那么无助,那么孱弱,那么不堪负重,我们已不能忍住心上的哀伤与悲悯,涌出清凉的泪水。
长平之战在射向赵括的那最后一箭中定格,大幕徐徐落下。
让我们平静下来,现在我们可以说,这是中国古代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战役。秦、赵两国参战的兵力,赵军方面有记载的为四十五万人;秦军人数虽未有具体记载,但估计应该多于赵军。
现在我们可以说,这是历史上最为惨烈的战役,长平之战历经三年之久,赵军四十五万大军,除老弱残疾二百四十人被白起为震慑赵王有意释放回国外,其余或战死,或饿死,或被秦将白起坑杀;秦军伤亡人数,秦将白起说是“秦卒死者过半”,那么应该有近五十万之多。一百万人死于一次战役,那么长平之战,我们已不能用什么惨重代价来概括它了。
现在我们可以说,长平之战为中国第一个统一的封建王朝的诞生和一个崭新时代的来临而奠基,这是历史发展的一个规律,一个必然,一个定数,一切都必将发生而且已经发生,不过它发生在了一个叫长平的地方而已。至于赵括,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生前那五十万大军就那样托付给他,赋予太多意义的长平之战就那样托付给他,几乎整个赵国的前途与命运就那样托付给他;死后又将那五十万大军就那样归罪于他,赋予太多意义的长平之战就那样归罪于他,几乎整个赵国的前途与命运就那样归罪于他,而他原是那么年轻优雅,那么单薄无助,那么焦虑孱弱,那么不堪负重。
然而,我们不禁要问,被范雎用重金收买的那个赵国奸臣,让谣言四起以致成真,就为那几个小钱,不惜出卖自己整个国家的那个家伙是谁?在年轻无知的赵王做出了一个历史性错误决定时,在几乎涉及国家生死存亡的最高利益时,那些拿着优厚俸禄享受世代赏赐的满朝文武官员哪里去了?在国家遇到危难的时候,偌大一个赵国能有几个匹夫如赵括者站出来,以一种极大的热情和勇气参与到这一场抗击入侵者的流血的战斗中来?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秦昭王断然对形势做出判断,驾临太行,亲自征兵,增援白起;并亲赴长平前线,坐镇督战,秦军将士大受鼓舞,而战争从开始到结束,赵孝成王在干什么……
太多的可能和假设,太多的质疑和追问,那么关于赵括,我们除了对一个不堪负重太过年轻生命的悲悯与同情外,是否对我们自己也重新进行全面的审视、思索和拷问。
长平之战中,有个人后来被我们忽略了,那就是冯亭,冯亭当初决定把上党献赵,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所以,赵括来长平替换廉颇之初,更改号令,易去旧将,合并大营,冯亭进谏,向赵括严肃指出其不妥与错误,赵括不听;初战,王贲败走,王陵再败走,赵括亲率大军去追,冯亭进谏,指出秦人多诈,其败不可信,切勿追。赵括不听。以致后来赵军粮道被绝,后路也断,赵括大呼上当,收兵择水草处安营扎寨。冯亭进谏,指出用兵在于鼓其士气,用其锐气,赵军虽然暂时失利,并没有失去战斗力;虽与本营脱离,我们依然与秦军势均力敌,决不可在这个时候在此安营扎寨。这只能给秦军提供调整的机会和部署的时间,到那时,我们怕是出都出不去了。赵括不听。
白起想,前上党守臣冯亭将上党宁愿献赵,不愿附秦,今赵军无奈降秦,有四十万之众,这绝对是一种巨大力量也是一个巨大危险的存在,一旦哗变,不堪设想。于是他把四十五万降兵分为十营,使十将统领,又配二十万秦兵监守,全部分给饭食,并告知:明日武安君会对大家做出妥善处理,凡上等兵士,发给武器,充军于秦,随征听用;其他老弱病残,一律发配归赵,所有降军的情绪一下安定下来。
是夜,白起传出一道密令:三更时分,凡秦兵都要白布裹首,作为标记,未有白布裹首者,尽行屠戮,一个不留!这个惨绝人寰的罪恶行动计划在那个漆黑的夜里罪恶地实施了,手无寸铁的四十五万赵军,一起倒在血泊里,阳谷之水,一河漂红。阳谷之水据此改名为丹河,就是我前文提到的那条丹河。
赵军四十五万大军,除老弱残疾二百四十人被白起为震慑赵王有意释放回国外,其余或战死,或饿死,或被秦将白起坑杀。秦军伤亡人数,秦将白起说是“秦卒死者过半”,那么应该有五十万之多。对此,很多人提出质疑,网友江上苇和六州铁都提出,这不可能,说赵军四十五万,投降四十万,那战死五万;而“秦卒死者过半”,即五十万左右。这样比照,赵军的战斗力也太惊人了,那为何居然最后还是失败了。网友heng155给出了一个说法,他认为史书中所说的“秦卒死者过半”与“赵括以军降,卒四十余皆坑之”可能都是虚指,极言其多其惨,这也是古代的文史书籍中常用的手法。不知这有没有道理。
四十五万赵卒被一夜坑杀的恶讯传到了赵,举国震惊,朝野悚惧,万家哀痛,子哭父,父哭子,兄哭弟,弟哭兄,妻哭夫,祖哭孙,满街满市,连日哀号之声不绝,天地为之垂泪。唯赵括的母亲不哭,她也许没有眼泪,她也许只有愤恨和羞辱。
赵王因其有言在先,不仅没有加罪于她,还赐以粟帛物品,使人代王前去抚恤慰问。赵王知道,无论赵母当初如何把话说得决情决绝,但失去了儿子,她比谁都更沉痛。不仅如此,她还要为赵国为赵王为儿子承担历史的罪名和指责,她即使活着,也已不堪生命的重负了。
长平之战使赵奢的后人蒙受了极大的耻辱,并使赵国从此一蹶不振,后终为秦所灭。赵奢的子孙深以赵括为耻,改用赵奢封号“马服”为其姓氏,后来简称马氏,马姓也由此诞生。
长平之战之后,我们最为关注的一个人,那就是廉颇及其最后的命运与人生的结局。
赵国正处于国殇大痛之时,燕国表现得最为无耻,他们竟针对赵国“壮者尽于长平,其孤未壮”的状况,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以丞相栗腹为将,于公元前二五一年举兵攻赵。这时,廉颇就被重新启用为将,并指挥了著名的鄗(今河北高邑东)代(今河北蔚县东北)之战。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廉颇领兵打仗,真是让人没得话说,他令乐乘一路率赵军直趋代地,抗击西路燕军;一路亲自率领,迎战燕军主力于鄗城,并集中优势兵力打敌正面,首战告捷,给入侵者来了个下马威,挫败了燕军的嚣张气焰。接着,他将两路兵合为一起,阵斩栗腹,燕军溃败,廉颇立命赵军乘胜追击,长驱五百里,直逼燕都城蓟,无赖也无耻的燕王只好答应割让五城向赵国求和。廉颇因功封信平君,代为相国。
不是廉颇脾气大,用兵狠,他知道,长平大殇之后,赵国是没有能力和实力与任何一个国家相拼的;他之所以不惜代价全力以赴迎战燕军,直逼燕都,他要向一切对赵怀有企图的国家证明,赵国没死;他要向一切对赵丧失信心的国人提醒,廉颇还在!
廉颇从长平免职回家后,他原来的门客都纷纷怅然而去,而到了这个时候,他原来的门客都又纷纷欣然而归。廉颇感慨中觉得这世界真好笑,于是一脸冰冷,毫不客气要他那些势利的门客们都给他滚蛋。门客大惑,极为不满,理直气壮地告诉他,廉老将军,你水平太差了,过去、现在和将来,这世界都是以市场上的买卖方式交朋友,你有权势,我们就纷纷欣然而归跟随你;你没有权势,我们就纷纷怅然而去离开你,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买卖常理市场规则。你奇怪什么,埋怨什么,你才真是好笑。
廉颇任相国前后六七年,多次击退入侵敌军,证明着赵国没死,廉颇还在,他甚至觉得这还不够。在有了一些把握和实力的时候,他要适当出击一下,他选择了魏国,并带兵攻取了魏的笼阳(今河南内黄西北)。
而我一点也不想再重复这样一个话题一个我们绕也绕不过去的历史的怪圈,即只要王换一代,就要臣换一朝;国家一旦走向衰亡,帝王就昏庸,坏人就当道,奸臣就走红。奸臣是一个国家衰微的伴生物,就像那些病菌生于腐败与溃烂。
廉颇无奈得咬牙切齿,我的叙述也乏味得筋疲力尽。
回想长平之战后的这几年,失血过多的赵国因有像廉颇、平原君这样的一帮老臣尽心尽忠地辅佐,国力有了增强,人民有了觉醒,意志有了复苏,士气有了提升。而这个时候,昏庸无能的赵孝成王也死了,比赵孝成王还昏庸无能的赵悼襄王继位,赵国再次重复那个怪圈。只奸臣郭开后来的一句谗言,廉颇就又被罢免,乐乘代之;廉颇本来脾气不好,你又惹他,他一恼一怒,就要杀人;当年他一定要杀蔺相如,现在他就要杀乐乘;相如当年反复谦让,乐乘当今只好逃走,廉颇于是也离赵投奔魏国。魏王收留他,却不信任他,也不重用他,脾气不好的廉颇终于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失意和失落。
廉颇一走,秦军又来攻赵;秦军一来,赵国又想廉颇,失意失落的廉颇听说后,心上就热热的了。他想回去,他想念自己几乎一生都为之服务为之奋斗为之贡献为之牺牲的赵国。这个当儿,赵王就派遣了宦官唐玖,带奇兽之皮缝制的盔甲一副和良马四匹,到魏都大梁去慰问看望廉颇,看老将军还是否可用。
见了唐玖,阅罢赵王热情洋溢的邀请信函,老将军就激动不已按捺不住了,在与唐玖一起进餐的时候,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顿吃了一斗米饭,十斤肉食!饭后又将赵王所赐盔甲披挂在身,奋力跃上赵王赐的良马,一抖缰绳,飞驰而去,上下左右,舞动长戟,再逞当年威风。他这一番在唐玖面前的抖擞精神,努力表演,让唐玖看得眼花缭乱,让我看得酸楚落泪。我们可怜的老将军啊,他哪里知道,唐玖来时,奸臣郭开就暗中用重金把唐玖贿赂收买了。所以唐玖回去后对赵王说,廉将军虽然老了,但饭量还很好,不过和我坐在一起,不一会就去茅厕拉了三次。赵王听后,感叹一声,挥手作罢。
楚国听说后,暗中去人把廉颇从魏接了去。廉颇在楚任楚将后,他也许是没有了能力也许是他根本就没有了心情与热望,故在楚没有任何建树与功劳。为此他不想做太多的解释,只说了一句话,我想用赵兵。老将军最终郁郁不得志,带着对故国的怀念和晚年不可言说的深深遗憾,死在了异国他乡——楚都寿春(今安徽寿县)。
长平大捷,在秦举国欢呼举杯庆祝胜利的时候,有两个人突然变得不可理喻,一个是秦昭王,一个是范雎。按白起当时的想法,趁那会儿,秦军只需再向前推进百里,便可直逼邯郸,再进行一番部署,便可一举拿下赵国,白起雄心勃勃信誓旦旦。谁知,白起的命令还没发出,秦昭王和相国范雎一商量,就令白起班师回秦。白起做了种种可能的猜想也没有想明白,据说是苏代受了赵王重金邀聘,去秦见了范雎,指出了他与白起之间存在的利害关系,范雎怕白起在一旦灭赵后功高于他,会失去现在的位置,便极力劝秦王退兵。我觉得这不符合范雎的为人,也不符合秦昭王的性格。令白起回秦是事实,但我想范雎和秦王当时考虑最多的恐怕还是秦兵在长平大战中也伤亡惨重,大失元气,军队疲惫,极需休整;而韩、赵虽受到毁灭性的重创和打击,但国力尚存,群情激愤,果然与秦拼死一搏,又有列国趁秦国内空虚来袭,左右不能应急,前后难以照应,韩、赵没攻下,秦倒先遭覆灭,那才让人贻笑大方了。从长远的战略和眼前的局势考虑,退兵为上策,是首选。
不管处于怎样的目的和考虑,白起就是觉得这兵退得不舒坦,不自在,不高兴,回秦后,得知是范雎的主意,二人就生了猜疑、隔阂与防范。秦王知道了,去问白起;白起把赵国的形势一分析,把攻赵的道理一陈述,把用兵的大策一托出,秦王当即又后悔了。不是秦王后悔了,我还是以为是秦兵已得到了很好的休整,因为这时长平之战已经过去两年之久了。秦王于是决定,白起为将,全力伐赵。
——白起病了,白起是真病了。但秦昭王这个人是不会错过任何机会的,遂令王陵为将,领军十万,开赴邯郸。那时赵国守城的还是廉颇,老将军可没给王陵任何机会,还招募训练了一支敢死队,时不时趁夜出城对秦军偷袭,那仗打得王陵很烦恼。就这样僵持着,进退不得,骑虎难下。后来白起的病好了,秦王就要他亲自去。白起说,开玩笑,两年了,战争的最佳机会早就失去了,我不会去的。最后无论谁去做工作,白起就是不去,事情就僵持在那里。秦王恼了说,这个白起,他就以为我大秦除了他就没人了,当初长平之战,是王龁领兵打的,王龁哪一点不如他。用王龁!再增兵十万,我就不相信,离了他白起,我就攻不下一个小小的邯郸城。
秦王这话说对了,离了白起,那个王陵也好,这个王龁也好,就是攻不下一个小小的邯郸城。攻不下也就算了,你白起死也不去也就算了,你不要看秦王的笑话啊;看笑话,你闭口不要乱发议论啊。果真是祸从口出,白起只私下里说了一句话,就让秦王知道了,那句话大意是说:我就知道邯郸不好攻的,而秦王不听,结果怎么样。——这句话,有点炫耀,有点自吹,有点嘲讽,有点恶毒,这就把秦王逼到绝路上去了,也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去了。秦王立即免了白起武安君封号,贬为普通士兵,迁居阴密(今甘肃灵台西南),即刻逐出咸阳城,不许停留。白起说,狡兔死,走狗烹,当年范蠡说的这话可真是千真万确啊。我为秦攻下列国七十余城,死了无数的兔子,我这只能干的走狗早应该烹煮好几回了。
满怀愤慨,一路悲怆,白起出了咸阳,行至杜邮(今陕西咸阳东),他不走了。往哪走,走多远;走不去,走不了,秦王一定决定烹我了,一定派人要来烹我了,这已不是什么预感,这是一种习以为常,一个一般道理,无有例外。白起朝咸阳的方向苍凉而平静地望去,他看见了来烹他的人了;白起接过那人手中的那把秦王赐给他自裁的青铜长剑,含泪而叹说,我为我一夜坑杀四十五万赵卒之不共戴天,我也当死无辞!
——白起为自己的死给出了一个感天动地的理由。
至于秦王杀白起,大家都认为是完全没有道理,故我们真没有因他一夜坑杀四十五万赵卒而生憎恨,倒是对这么一位司马迁说是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声震天下,我说是巍然高拔、霍然矗立、绝无仅有的旷世奇才、杰出英才、卓越将才、军事大才轻率被杀而倍加痛惜!白起的作战指挥艺术,代表了战国时期战争发展的最高水平。他是支撑秦国天下的坚实根柱,是奠定秦国统一的巨大基石。
这个秦昭王真是不可理喻,不知他那会儿究竟怎么了,他就是坚决要与赵国过意不去,与自己过意不去,铁定了就是要拿下邯郸不可。王陵无功而被撤换回秦,被免;王龁再增兵十万,又五个月无所作为;白起不从命,赐剑自裁而死;秦王又派了范雎的哥们儿郑安平发精兵五万,增援王龁。赵孝成王说看来这个秦昭王一定要我的命了。平原君说,我来想想办法。平原君的办法我们都知道了,就是给信陵君送去措辞激烈的求援信,他们是亲戚关系,平原君的夫人是信陵君的姐姐,所以那求援的话说得就不客气了。那意思就是你救也要救,不救也要救,当然后来信陵君还是去救了。历史上就有了一个好故事:窃符救赵(我将在下一章里说到)。再一个办法就是平原君亲自去楚求援,但楚国这时已是春申君与楚考烈王的时代,在被白起一举攻下楚国郢都之后,君王无能,国力衰微,他怕楚王不会答应出兵援赵,便决定在门客中挑选出文武齐备的二十人一同前往,以保证一次说服楚王。但左挑右选,三千门客中只选出了一十九个,平原君伤心感叹,我招士纳士养士数十年,耗尽家产资财,关键时候竟连二十个人都选不出来。是得士太难了,还是我太苛刻了。这时,下客中有个人说话了,你看我能给你凑个数么。
平原君说,我怎么不认识你啊。
下客说,我姓毛名遂,魏国大梁人,我在你的门下已经三年了,你不认识我,不是我的过错,而是你太官僚。
平原君笑了说,作为能者贤士,就像装在口袋中的锥子,稍有动静,即使我再官僚,也能刺破口袋,露出你的锋芒,那是能装得住的么。你在我这都三年了,我居然认都不认得你,你先别批评指责我,你还是检讨一下你自己于文于武哪一点上有特别的长处吧。
毛遂也笑了说,你原本就没把我装在你的口袋里啊。
平原君一惊说,好,只你这一句话就足够了,我现在就把你装在我的口袋里。——平原君这么把毛遂往口袋里一装,他们就给中国文化创造了一个成语:毛遂自荐。
平原君一行到了楚国,通过好朋友春申君,顺利见到了楚王,平原君刚要说与楚合纵之事,楚王就把他的话打断了说,先生千万不要和我说什么合纵的事,我烦,你觉得楚国这几十年来还没吃尽合纵的苦头么。楚王这么一说,两人便唇枪舌剑一番古往今来的舌战与辩论,但不管你怎么说,楚王就是不发兵,场面就火药味极浓地僵持在那里。
这场辩论从早晨一直持续到中午,等候在门外的毛遂就急了,起身跃过台阶,径直闯了进去说,芝麻大的一个问题,只几句话都能解决,从早晨说到中午,你们觉得有这个必要么。
楚王大怒问,你是何人,如此大胆。
平原君说,我的门客毛遂。
楚王说,你们赵国一点规矩都没有么,我们在商量事情,有他什么事,也来插话,请他出去!
毛遂愤然再向前走了几步说,合纵是你们两个人的私事么,合纵是天下所有人的大事。我既便不是我君的门客,你也没有权利让我出去!世人谁不知道,春秋五霸之首的楚庄王当年所谓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的楚国是什么气势;后来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兵,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的楚国是什么景象!这一切都被谁毁于一旦的,是秦国。以致楚兵连败,怀王被囚,客死他乡的,是秦国。白起这小子用兵神通,手段毒辣,三下五除二,就攻下楚国郢都的,是楚国被逼迁都于现在寿春的这个地方,白起烧毁楚人宗庙,掘坟鞭尸,这莫大的耻辱,三岁童子都感到羞愧难当,难道大王你的心从来都不为此颤抖么,从来都不为此流血么,从来都不为此痛惜么,从来都不为此愤怒么。今日邀你托你求你合纵,既是救赵,也是救你们自己啊。
毛遂的这番话一下说到了楚王的痛处,楚王当即决定,由春申君率兵八万,前去救赵。春申君日夜兼程,还没行至赵国,就听说信陵君率魏军大败秦军,而且郑安平率部下二万人投降,春申君率领那八万楚兵无功而返。
长平之战带给赵国大灾难大悲伤大哀痛,我们忽略了其中一个孩子出生时划破笼罩邯郸上空阴云的啼哭,这个孩子就是千古一帝秦始皇。其父为安国君之子子楚,即后来的秦庄襄王;其母就是那个我们都知道的并令我们无数次加以美丽想象的赵姬。赵姬是赵国邯郸的女子,长平之战前,子楚作为秦国人质居住在邯郸附近的笺城,赵姬住在位于邯郸大北城的娘家。
长平之战之痛之悲之愤,让赵国人对秦国人充满了不共戴天的刻骨仇恨,那么子楚的处境已成绝境,赵姬娘家也只好把临产的赵姬安排在亲友家中,秘密生下了秦始皇。且为母子安全计,秦始皇出生后并没有姓嬴而随了他母亲姓赵,名政。
据此,近年邯郸当地有人便大胆推测,赵姬极有可能是赵奢的孙女,至少也是与赵奢关系密切的近亲本家;并近一步自圆其说,说是完全因了赵奢的名声,街坊邻居才千方百计保护了秦始皇母子的安全,并为其提供了种种生存下来的条件;再进一步自豪地总结说,秦始皇是我们邯郸人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