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不乏智慧极具生趣的性情中人,这性情中人中,我尤喜战国的齐宣王,得了他九个性情小段子,在不违背历史真实的前提下,经我略加演绎之后辑录在一起。让我们回到两千年前去,看古人将生命的率真与性情发挥得如何神采飞扬,淋漓尽致。
齐国大夫邾石父谋叛,齐宣王杀了他,欲灭其门族,邾家人商量后让艾子去齐宣王那里求情。艾子机智,知宣王是个性情中人,自己平时又受齐宣王宠爱,他就去了。
齐宣王对艾子说,你别,我性情中人也不行,一人犯罪,诛灭九族,这是先王、先王的先王的明训,《政典》上写着呢,与叛同宗者,杀无赦。寡人不敢违反,我怕你也不敢吧。
艾子笑了,笑得很顽皮说,你别跟我玩这一套,照你这么一说,那去年大王的母弟公子巫向秦国投降,还献上了邯郸,大王你可是标准的叛臣之族,应该首先受到株连的。你说今儿个是私了还是公了,我可是给你拿来了短绳三尺,请大王自裁。先说好,你可不能怜惜自个儿的身子而违背了先王、先王的先王的法令哦。
齐宣王说,你这个艾子算是找到了我的软肋,把准了我的脉搏。私了,私了,寡人不再加罪于他们还不行么。咱先说好,这类破事你今后少找我。事后想,为人不能折了性情,治国不能违背法令,二者尺度的取舍把握,做王的可就为难了。
那天,齐宣王坐在大厅上,无意间看见仆人牵着一头牛走过厅前长廊,齐宣王喊住他,问他,要把牛牵到哪里去啊。
仆人回答,回禀大王,是用来祭祀宰杀,然后将它的血涂在钟上祭钟。
宣王说,你没看它害怕得发抖的样子,把它放了吧,我看着不忍心,像无辜的人要受刑似的。
仆人说,那就不要用动物的血涂在钟上了?
宣王说,这个礼还是不能随便废弃的吧,你去捉一只羊杀了,把它的血涂在钟上不也是一样,咋个就死脑筋呢。
孟子说,大王,你有这种恻隐心,同情心,怜悯心,不愧为性情中人。从理论上讲,这就是仁术啊!只是大王你只看到牛可怜,而没看见羊也可怜啊。你要是能把这种爱动物的心推广到爱人民之上,那么大王你就可以成为普天下的君王了。
宣王说,你们这些人呐,一点事情也往理论上拔高,说到底,不就一头牛么,一头羊么,我这一会儿就是看着可怜,其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想。难怪将来会有一位名人说,理论总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长青!
性情中人一般性情中都偏好文艺,齐宣王就是,好文学、喜歌舞、爱音乐,我们知道他尤爱听用竽吹奏的音乐,而且喜欢数百人合奏的宏大场面。这时那个叫南郭先生的就来了,他原本不会吹竽,见了宣王说自己会吹竽。
宣王一见搞音乐的就高兴,也没让他当场吹来听听,就把他留下来编在乐队里。每次乐队吹竽时,南郭先生就在里边学着别人,摇头晃脑鼓着腮帮装模作样和大家一起吹,混过一次又一次,三年里竟没人发现。
宣王说,你们为了一句“滥竽充数”的成语,编排我说我不知道,但你们忘了,我是懂音乐的。其实他来的那天,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哎,多大个事么,哪个单位还没几个混饭吃的!
孟子问齐宣王,大王,你有一些臣子,他们去楚国游山玩水,走前将自己妻儿老小托付给朋友照看,拍拍屁股就走了,回来时才发现自己妻儿老小却在忍饥受冻。你说这人多缺德,对这样的人该怎么办?
宣王说,这还用问,把他们晾一边,甭理他们!
孟子又问,专司刑法的一批官员既无能,又不尽职,根本无法查办那帮寡廉鲜耻、寻衅滋事的人,该怎么办?
宣王说,革职查办啊!
孟子再问,整个国家混乱不堪,做官的都反了,做王的该怎么办?
宣王听后,故意用眼睛看两边随从,把话题扯到别的上面去了(成语“顾左右而言他”出处)。心里说,我就知道这家伙最终要把话题绕到我头上,老套路,不新鲜,烦不烦啊,你们能不能也给我玩点刺激的。
对于齐宣王这样性情中人,射箭这么好玩的事情他是肯定要玩一把的,不过最多也就能拉三石的弓。拉完后满脸得意地把弓箭拿给周围一帮陪他玩的人看,大家都拿过来试拉一下,拉不到一半就龇牙咧嘴地拉不动了,说不得了,不得了,这张弓最少也有九石!
宣王畅快大笑,说你们真会拍领导的马屁,这弓三石,小孩子都能拉动,你们都当我是傻冒。不过,我爱听,拍得我高兴。
齐宣王到社山打猎,听说国家领导人来了,社山的老人们结伴去慰劳。性情中人好激动,当即表态,赐父老不缴地租。老人们都拜谢,唯独一个叫闾丘的老人不谢,宣王以为他嫌赏赐少,继续表态,再赐父老免服徭役。老人们再拜谢,闾丘仍不谢。宣王把闾丘单独留了下来,问他,父老皆拜谢领受寡人赏赐,独先生不肯,我错了么?
闾丘说,你错了,我之所以前来慰劳,是希望得寿于大王,得富于大王,得贵于大王。
宣王不解,闾丘说,我希望大王你选用德才兼备的后生做官,秉公执法,这样臣或许就可以多活几年;希望大王你一年四季合理使用民力,不要违背时令扰民劳民,这样臣就可以少许富裕些;希望大王你颁布法令,令少者尊敬长者,长者尊敬老者,这样臣就得以少许尊贵了。另外,当领导的不要乱表态,今天大王赐臣不缴租,国库岂不空了?赐臣不服徭役,官府岂不失去劳力?这些原本就不是我们所希望得到的,所以不拜。
宣王听后,又一高兴便说:你讲得太好了,寡人愿请先生为相。说完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我又乱表态!
那天,齐宣王召见颜斶,颜斶进宫走到殿前的台阶处不走了。宣王见了,大声唤他,颜斶,你走过来!谁知颜斶向宣王也同样唤了一声,大王,你走过来!宣王一听,嘿,这话咋听着这么别扭呢。
颜斶说,知道你别扭,过去没听过谁这样唤你吧,我们俩的问题是,我如果过去,人们会说我贪慕你的权势;但大王你走过来,人们就会说你礼贤下士。
宣王觉得这话听着怎么还是这么别扭啊,就有些恼怒了,说你这人可有些过分了啊,究竟是君王尊贵,还是士人尊贵。
颜斶坚定地说,士人尊贵!
宣王说,那你今儿个得给我说个子丑寅卯来。
颜斶说,你好忘性啊,当年秦国进攻齐国的时候,秦王曾下过一道命令,有谁敢在高士柳下季坟墓五十步以内的地方砍柴,格杀勿论!同时他还下了一道命令,有谁能砍下齐王的脑袋,就封他为万户侯,赏以千金。你看,一个活着的君王的头,竟不如一个死了的士人坟墓。
宣王被说得三分钟大脑缺氧,无言以对,憋得满脸紫红。大臣们看宣王这样,赶快上来救驾,群起而攻之,大喊,颜斶,过来!颜斶,过来!我们大王如今治国有方,安民有策;四方义士,莫不仰慕大王圣德;天下辩士,莫不争相投奔效劳;东西南北,莫敢不服,万物齐备,百姓亲附。哎哟,你也不睁开眼看看,撒泡尿照照,在齐国,高级的士,只被称为匹夫,徒步而从事农耕;一般的士,在穷乡僻壤,给人家看门,你算老几啊。
颜斶说,此话差矣!从前大禹拥有诸侯万国,何故?得贵士之力;舜呢,乡村野夫,出身卑贱,做了天子;商汤时代,诸侯三千,如今,称寡为君的,只有二十四个了。由此看来,重视士人与否是得失之关键。无其实而喜其名者,必然要受到削弱;无德而望其福者,必然要遭受困厄;无功而受其禄者,必然要受到侮辱。因此,尧有九个辅佐,舜有七位师友,禹有五个助手,汤有三大辅臣,自古及今,而能虚成名于天下者,一个都没有。颜斶接着说,大王,你不经常向人请教,你应该感到羞耻;不向地位低的人学习,你应该觉得惭愧,真正能够成就高尚道德并扬名于后世者,尧、舜、禹、汤、周文王是也。所以说,无形是有形的主宰,没有端绪才是事物的根本;这也就是说,上,能见其原,察见事物的本质;下,能通其流,掌握事物发展的规律。老子说,虽贵,必以贱为本;虽高,必以下为基,所以你们这些当领导、当大领导的,都自称孤啊,寡啊,不谷啊;什么孤啊寡啊不谷啊,那是指生活困苦地位卑微的人,你们拿来自称,不就是表示对人谦虚,对士人尊敬么?
宣王这个时候已经转过神来,心里想,嘿,他还有理了。说:那好,我当你的弟子吧,你教我。
颜斶说,不行。
宣王说,嘿,你这人可有点奇了啊,我不听你说话,你说我不尊重你;拜你做老师天天听你说话,你又不愿意。你和我在一块怎么了,我保证你食必美味,出必乘车,你老婆孩子必然也锦衣玉食,工资奖金另算。
颜斶说,那我更不干。美玉出自深山,一经工匠雕琢,就失却了天然本色,这不是说它就不珍贵了,只是丢了原来的质朴。我们这些人,生活在乡旮旯里,一当上了官,就面目皆非神形不全,就不是原来意义上的士了。我的要求非常低,就是你能让我返回我的乡下,晚食以当肉——就是吃饭吃迟一点,饿了再吃饭,虽是粗茶淡饭却类似吃肉,特香!安步以当车——就是不急不躁缓慢地步行,就只当是坐车子了,舒服!无罪以当贵——就是我不犯什么法,你也找不了我的啥事儿,自尊自立自爱自强,高贵!清静贞正以自虞——就是享受这样的清静和安适,陶然自乐,高兴!当然,纳言决断的是大王,尽忠直言的是颜斶,我要说的说完了,听不听那是你的事。我现在唯一要做的是现在,立即转过身去,回家!
颜斶说完,果真招呼都不打,转身走了。宣王半天才愣过神来,又好气,又好笑,用鼻子很不舒坦地哼了一声,嘿,这小子给我玩酷啊。然后又很不舒坦地叹了一声,唉,也就我这性情吧,换个人,你敢!
那天,齐宣王宴于雪宫(今山东临淄皇城镇,因处齐城雪门外而得名,为齐王会见宾客、游乐、欢宴之处),据说是盛陈女乐,一片歌舞升平。扫兴败兴的是这时门外闯进来一个女人,这女人那个丑啊,有文字对她这样描写:广额深目,高鼻结喉,驼背肥项,长指大足,发若秋草,肤如烤漆,还穿了一身破衣裳。而且嗓门粗大,进门便问,谁是齐王!
门口侍卫立即上前把她拦住,说:你这么丑的女人,你是谁啊,敢这么随便就见我们大王。
那女人说,我复姓钟离,芳名春(被后人评为中国四大丑女之一,余为黄帝的贤内助嫫母、东汉贤士梁鸿妻孟光和东晋名士许允妻阮氏女),齐国无盐(今山东东平东)人,今年四十有余,在婚姻问题上,也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有处理好,没嫁出去,待字闺中,成了老姑娘。我听说宣王今儿个在此宴游,特来求见,看他能不能娶我做后宫,一生侍候大王。侍卫大笑,差一点没吐血,说这女人可真是疯了,还真没见过有这么不要脸的哩。不知是不是这几个侍卫想看笑话,就通报了宣王,宣王召钟离春进来,全场哗然,纷纷呕吐,想这天底下可真有这么丑的人啊。只有齐宣王没有一丝惊异,且面带微笑,饶有兴趣。
宣王说,我听说你想给我当老婆,说说你想给我当老婆的理由。
钟离春说,我没有理由,只有一样,我长相面目不好,但肢体语言丰富,小能进言献策,大能治国安邦。
宣王说,那好哇,你就用你的肢体语言表达一下对齐国目前形势的看法。说得准,我就娶你;说得不准,我就杀你!钟离春据说是当即扬目炫齿,举手再四,拊膝而呼:危险哦,危险哦,危险哦!
宣王问一边的大臣,她刚才龇牙咧嘴,举手顿足,装神弄鬼的是什么意思啊。大臣们抓耳挠腮一脸茫然说不知道。宣王这时不仅饶有兴趣,差不多有点喜欢她了,说:你到我跟前来,给我详细解释一下。
钟离春说,那你先答应不杀我。
宣王心上一动,想小乖乖,这女人不简单,有思想哩。好,赦你无罪。
钟离春说,我扬目,我是在为大王时刻关注着边境烽火的变化啊;我炫齿,是代大王你拒绝进谏不让人们提意见提出警告;我举手,是代大王你把那些奸佞之臣,昏庸之臣,无能之臣,天天吹牛拍你马屁的小人撵走;我拍膝,是代大王你去拆除那些让人消磨意志的高消费的游乐场所。
宣王有点恼,说:照你这么一说,我这王当得整个一无是处,齐国整个一片黑暗。危言耸听,一派胡言,给我拉出去斩了。
钟离春也恼了,说:你看,你看,你身为大王,一点领导风度都没有。我就提了这么一点意见,你就恼羞成怒,你让我把话说完再斩不迟。
宣王说,好好好,听你说完。
钟离春提高嗓门,声音铿锵,震梁裂瓦,说,其实道理很简单,无须我多言,秦用商鞅,国以富强,将不日出兵函谷关,意欲与齐争霸天下,我不知道到时你该怎么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复杂局面。大王你兵无良将,边境虚弱,军队松散,纪律松弛,我怎么不为大王忧心如焚扬目而视?!
钟离春往前一步说,君有诤臣,不亡其国;父有诤子,不亡其家,这是当领导的最普通的常识。大王你内耽女色,外荒国政,忠谏之士,一概拒绝,谁的话你都不听,你都听不进。我龇牙表示让你能够听取好的意见和建议,这有错么?!
钟离春又往前一步说,你再看看你最信得过的都是什么样的人,那个王欢(时齐国大夫),权高责重,除了天天阿谀奉承假话连篇逗你高兴,他还会什么;那个邹衍(时齐国稷下学宫著名学者、阴阳家),固执迂腐,空谈阔论,虚而不实,抱残守缺,思想观念陈旧,说出的话都带霉气,误上、误国、误民、误事,我举手是为王撵他们滚蛋不应该么?!
钟离春再往前一步说,再说你,不惜劳民伤财耗尽国库大兴土木,筑豪华宫殿,建亭台楼榭,车辆豪奢,一宴千金。我毫不客气拍膝为王把它都给拆除了怎么不行啊?!我说这四个方面,是你的四大失误,四大祸端,四大灾害,四大罪责。我说完了,你杀我吧,刀斩脖子时,我钟离春眼都不会眨一下。
宣王说,好!撤宴,回宫。准备一下,我要娶钟离春当老婆,立为正后!
钟离春脸上涌过一阵潮红,羞怯地说,不!不纳妾言,安用妾身。
宣王说,既纳妾身,定用妾言。
钟离春说,不!我坚守了四十多年的女儿身,就这样没个名堂我就跟了你去?
宣王说,妾意若何?
钟离春说,明媒正娶,你得用轿子抬我!
宣王说,行。钟离春封地无盐之邑,号无盐君。
彼时,齐宣王意切情绵,钟离春含娇带羞,相互牵了手,上了车子,拉了窗帘,宣王把手揽过去,钟离春就把头轻轻地靠在了大王的肩上。列队送行的文武百官对眼前刚刚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一幕全然不敢相信,说大王真个是性情中人也,困惑,困惑。谁知竟让宣王听见了,拉了车帘,把头伸出来,做了个鬼脸说,哎,这就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咋地?!
宣王问孟子,我觉得我对国家的治理已经尽心尽力了,怎么齐国还是强盛不起来啊。
孟子说,我就想和你说这个问题哩,你以为治理好一个国家就那么容易,一夜之间就会花团锦簇金碧辉煌。譬如吃饭,得一口一口地吃;譬如挖井,得一锹一锹地挖,差一寸也挖不出水来。如果你一停,等于白挖。咱们再打个比方吧,假设有一种东西或许就是植物吧,生命力很顽强,生长得又快,但你把它放到阳光下晒上一天,然后再放到阴冷的地方冻上十天试试,它还能生长么(成语“一暴十寒”出处)。
孟子说,你不要烦我老是粘着你,天天向你唠唠叨叨,唠叨多了,你总会采纳一些。但我要是不在你身边,有些人就会给你出歪主意,你听一次,事情就办坏了,等于我白说了(成语“事半功倍”出处)。再比方说下棋吧,不过一门小智慧,小计谋,小技术,但不专心你还是下不好。奕秋是很出色的围棋大师了吧,让他教两个学生同时下棋,一个学生全神贯注,把大师的教诲牢牢记住(成语“专心致志”出处);另一个人呢,身体坐在那学棋,脑子里却有一只天鹅在飞,于是他就琢磨用什么办法把它射下来,根本没听到大师费尽口舌讲些什么。表面上看,两个人都在学下棋,但最后成绩却是天壤之别,是两个人的天赋有别智力悬殊么?当然不是。
——齐宣王听了,白了他一眼,没理他。
宣王问孟子,你知道泰山脚下有一座古代殿堂么,叫做“明堂”,原是周天子巡狩时接见诸侯的地方。周室早就完蛋了,看来我们也不指望周天子还有什么雅兴去巡狩了。但那是个好地方,眼睁睁看着那么一大块皇家园林荒废了,真是有些可惜。有人建议我去拆了,重建一个我们齐国的游乐场所行不行啊?
孟子说,不行。这“明堂”乃王者之堂,大王如果还想实行“王者之政”,就不要去做这傻事。
宣王说,我就知道你不同意,王者之政,王者之政,你再说来让我听听。
孟子说,我都向你说过一百遍了,你就和那个脑子里天鹅乱飞的学生差不多了。从前周文王治理歧周,对种田的人只收九分之一的税;在官府做事的人退休时,其后代可以顶替接班;在关口和市场上检查违禁物品者,不收税;河里湖里也不禁止人们去捕鱼捉蟹;犯了罪的人也不牵连他们的妻子儿女。失去了妻子的老头儿叫做‘鳏’,失去了丈夫的老太太叫做‘寡’,失去了子女的老人叫做‘独’,失去了父母的小孩叫做‘孤’,鳏、寡、独、孤这四种人,是最可怜最穷困的,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所以需要特别照顾。周文王实行仁政,就先从这四类人做起;从这四类人做起以期达到王者之政,就不能只顾少数人致富享受。
宣王有点烦,应付着说,说得好,说得好。
孟子说,我说得好有什么用,还要大王做得好才行啊。
宣王说,不行啊,我这个人有毛病,天生贪财。
孟子说,贪财好啊,从前后稷的曾孙、周代的创业者公刘,就是个很贪财的人。《诗经·大雅》中的《公刘》篇,就是写公刘的,诗中说,粮堆满仓,身带干粮,腰缠万贯,脸放红光,手持弓箭,长矛闪亮,队伍浩荡,出师前方。正是公刘平时贪财,物资积累丰厚,到了需要用的时候,留守的人就有足够的粮食,外出的人囊中充实,有钱才能办大事,没钱想办也办不成。大王贪财,如果能像公刘那样,把积聚起来的财货与民众共享,对你去实行王者之政,这钱便是你雄厚的物质基础啊。
宣王说,不行啊,我还有个毛病,天生好色。
孟子说,好色好啊,从前周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就很好色,对他的妃子喜欢得要命,《诗经·大雅·绵》中说,古公亶父潇洒,带着美人骏马,清晨水边兜风,来到歧山脚下,盖起宫舍新居,相伴美人安家。那时在古公亶父的领导下,姑娘们都能找到如意郎君,小伙子们没有一个打光棍的。大王好色,只要能像古公亶父那样,将心比心,让天下的男男女女都称心如意,那又有什么不好?对大王实行王者之政,这好色便是你真情博爱的精神境界啊。
——齐宣王听了,白了他一眼,没理他。
宣王问孟子,我听说周文王有一个方圆七十里的捕猎场,真有这么一回事么?
孟子说,史书上有记载,并说老百姓还是嫌它小。
宣王说,那我就奇怪了,我的捕猎场不过方圆四十里,老百姓还天天嚷着太大。
孟子说,这你就不懂了吧,文王的捕猎场,割草砍柴的人可以随便出入,捕禽猎兽的人也可以随便进去,与百姓共享公用猎物,老百姓当然嫌它小了。而你呢,就说我刚到齐国时,又是盘查又是质问,说清了齐国的重大禁令以后,才放我入境。再说你的那个捕猎场,要是有谁杀死了场地里的麋鹿,就跟杀死了人一样定罪判刑。那哪还是捕猎场所,简直就是国家设置的陷阱,一不小心,就掉进去了。再小,老百姓也觉得它太大。
——齐宣王听了,白了他一眼,没理他。想,这些臭知识分子,踩着鼻子就上脸,给点阳光就灿烂。干脆,我找块地方,让他们在那里说个够!
这个地方,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稷下学宫”。
史料记载,“稷下学宫”设在齐国都城临淄(今山东淄博东北)稷门(西边南首门),为中国古代最早的学术论坛和政治咨询中心。有学者认为它创建于齐桓公(公元前三七四年至前三五七年)在位时,也有学者认为创建于齐威王(公元前三五六年至前三二〇年)在位时;复盛于齐宣王(公元前三一九年至前三〇一年)在位时。
齐威王死后,齐宣王田辟彊继续着父亲鼎力托起的齐国的安定与强盛,“稷下学宫”正是这种强盛时代创造的宽松和谐的政治大环境下的产物。天下无大忧,人间无祸患,政治清明,物阜年丰,人们极尽个性的彰显和发挥,纷呈思想的睿智与斑斓,挥洒内心的自由和愿望。
这里有一个时间的点需要说一下,齐威王元年,商鞅在秦才进行第一次变法,显然,战国中期东西对峙的局面那时尚未形成,那么也就是说,东之齐国以其强盛自由营造着宽松和谐的政治环境和学术氛围时,西之秦国正在卧薪尝胆革故鼎新进行着一场变法的生死抉择与伟大革命。因此自齐威王时期至齐宣王,不断扩置学宫,据说招致天下贤士近千人,任其“不治而议论”,其中七十六人被尊为上大夫,先后有邹衍、淳于髡、彭蒙、田骈、接予、慎到、宋钘、尹文、环渊等。鼎盛时每天都有这些大理论家、思想家、教育家、文学家,学者、名人登台演讲,传授新知,纵论天下,听众常常达数千人,乃至上万人。稷下学宫因此汇集了道、法、儒、名、兵、农、阴阳等百家之学,成为当时各学派荟萃的中心,轰轰烈烈了约一百五十年。各家在稷下自由讲学、辩论、立言、著书,言治乱之事,向君主提建议,真正形成了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思想自由、学术昌盛、文化繁荣的局面。至于齐王们,说是比较烦,内心还是喜,表面上是为知识分子提供个舞台,实际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扩大礼贤的规模,达到广招人才的目的,保持政权的永久活力,实现国家的长盛不衰。
齐王们也不是说着玩的,只要认准了的人,不仅在政治上给他们以相当高的地位,在经济上也给以丰厚的待遇。来稷下的学者,都要经过齐王召见,或伺机觐见,通过问答及对其学术水平、社会名望、带徒多少、资历深浅等条件的了解,授予不同的等级称号,按等级享受不同标准的待遇。譬如号称“稷下之冠”的淳于髡有功于齐,被贵列“上卿”,赐之千金,革车百乘,与之共评诸侯之事。就说那个唠唠叨叨的孟子被列为“客卿”,第一次离齐,威王以“馈兼金一百”与之;第二次离齐,宣王以“养弟子以万钟”为条件来挽留;孟子后来混得像个大腕,出门时“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了;荀子则是“三为祭酒”、“最为老师”。凡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在齐王的眼里,他们是比金银钱财贵重一千倍的国家的瑰宝和灯塔,光照齐国,辉映历史,璀璨中华。而就齐宣王本人而言,他也在其间将他的文化性情张扬到了历史的极致,给我们留下了那么多经典好玩且发人深省的小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