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另一张作文纸上,则写着小黄莺的名字。那张上面也打了一百分,但是没有大红色问号。

段筱誉没有回答老师的问题,她使劲踮着脚,想看清小黄莺的作文是不是她方才朗读的那一篇,为什么没有大问号。

“你为什么会写这句——‘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老师完全没有听说过,也不像你这个年纪会接触到的。”

完全没有听说过?

段筱誉将目光从远处移回来,困惑地对上聂老师的眼睛。

聂老师见段筱誉不说话,严肃地给她下最后通牒:

“筱誉,你跟老师说实话,这篇作文是不是从哪儿借鉴来的?”

——“我的梦想,暂时还没有具体的形状。关于未来,我希望它像现在的每一个晴天一样明亮。有人说,‘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快快长大,到未来的晴天里,去看看星空和大海的秘密。”

这是段筱誉作文《我的梦想》中的一段话。

聂老师用词委婉,但段筱誉在这一刻醍醐灌顶:

她明白了。

作文纸上的一百分,是老师起初阅卷时对她的肯定;旁边的红色问号,则是老师发现这句话不对劲后,复又表达的重重的质疑。

“借鉴”,段筱誉真佩服聂老师委婉的用词。其实她的意思,根本就是怀疑这整篇作文已染污点,通篇都是抄袭而来的。

段筱誉感到嘴上一阵吃痛,这才发现,自己早已在不自觉中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段筱誉觉得委屈,但她不容许自己就这样在沉默中伏堂认罪。

再说,聂老师没有直接在班上当众质疑她,应该也是想留给她自证辩白的余地吧?

段筱誉想了想,走到聂老师办公桌边,从桌上那一沓高高的读书笔记里,抽出写着她名字的那一本,将纸页翻得哗啦啦响:

“聂老师,我上周刚把这句话摘到读书笔记里。喏,上面写着呢,‘摘自《儿童文学》杂志第329期’。”

段筱誉指着读书笔记上那清晰的一行字:

“除了这一句,其他都是我自己写的。”

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这样气势磅礴的壮丽宣言,自然不可能是九岁孩童段筱誉能写出来的。

段筱誉只是在阅读课外杂志时,偶然看到了这句话。杂志上那篇散文的作者是个日本动漫爱好者,在一部动漫电影里看到这个标题,深受震撼,把它摘到了散文里。

段筱誉看到后,同样深受震撼,立刻也摘到了读书笔记本里。

《读书笔记》是聂老师布置的作业,要求大家积极进行课外阅读,还要在读书时摘录好词好句,每周上交一次。

而鼓励大家写作文时多多引用好词好句,也是聂老师自己说的。

聂老师使劲看了看本子,气氛一下变得很尴尬。

因为那页读书笔记里,还留着她大大的“阅”字。

这个“阅”堂而皇之地摆在那里,如果是真的,那她便平白无故冤枉了学生;如果是假的,就说明她平时批改作业态度敷衍,才没过几天就全忘了。

她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段筱誉感觉聂老师额上的汗都要滴下来了。

段筱誉觉得,到了自己力挽狂澜、扭转局面的时候了。

她善解人意地替聂老师打圆场:

“聂老师,可能您太忙忘了,不过作文真是我自己写的。您要是不信,下次写作课站我旁边,看着我写。”

段筱誉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么圆滑的话是从她嘴里冒出来的。滴水不漏,像大人一样。

聂老师找到台阶下,长舒一口气拍拍筱誉的肩:“对,我想起来,之前知识竞赛,你好像就发挥得很不错。热爱课外阅读是好事,坚持下去。”

“那你顺便帮老师把上次语文小测全班的成绩登记一下,记完拿回班级发了。”

老师赋予了段筱誉一个“光荣”的使命,好像这样就能补偿她似的。

段筱誉在办公桌前坐下,认认真真地把小黄莺的作文看了一遍。她的作文里也引用了很多她们没学过的好词好句,但是聂老师没有给她打问号,也没有问她“是不是借鉴了什么”。

凭什么?!

尘埃落定后,段筱誉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叫嚣,比窗外聒噪的蝉鸣更盛。

凭什么就我被打了问号?如果“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是小黄莺写的,你还会觉得她抄袭了吗?

市中心文化广场上唱过歌的小黄莺,连衣裙从不重样,小辫子每天都换。所有人都在课堂上羞怯地不敢举手的时候,她主动要求在早读课领读,声情并茂、抑扬顿挫。

段筱誉忽然意识到,如果她是聂老师,她也会相信小黄莺是写得出“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的人,而不是她。

不是只会在自己的武侠江湖里翩翩登场、拯救苍生的限定女侠。

段筱誉的眼前蓦地浮现出,容易在四年十班被众人包围的那一幕。

空寂无人的办公室里,段筱誉在午后温柔的阳光中登记分数,一笔一划,写得无比认真和整齐。

她依旧是她,和所有人一起拿着双百的段筱誉。只是她忽然不愿意再做那年轮模糊的一棵树,不愿意和所有人一样,“开开心心上学来,平平安安回家去”。

一个人只有在当下的世界里变强大,才有资格让自己的成果得到尊重,才不会被他人以随随便便的姿态轻易取代。

段筱誉悟了。在那一刻,外面的世界、星辰大海、武侠江湖都变得离她很远很远,上帝摆了一个微缩的世界模型在她面前,要她先在这里面完成自我拯救。

**

段筱誉没有在大彻大悟之后立即睥睨众生。

她只知道自己要变强大,但也没想好怎么变强大。事实上,当她熬完下午的数学课和体育课,在操场上跑得又累又饿的时候,就又想“开开心心上学来,平平安安回家去”了。

伟人真不容易啊……段筱誉扶着腰在校门口想,多少像她一样的伟人在半途夭折成了凡人,十头驴都拉不回来。

她正大喘气呢,听到身后容易的声音远远地和着晚风,朗声传来。

“筱誉,我们老师拖堂了一会儿,不好意思。”

容易一路小跑到她面前,手上还在整理书包。他一边道歉,一边匆匆背起包。

两个人并肩往公交车站走,一时无言。段筱誉看到容易的书包拉链根本没拉好,还有四分之一没拉上,于是打破沉默,大喊一声:

“停!”

容易乖乖停下了。

段筱誉也退后一步,伸出手,严格地帮他把那四分之一个圈补圆了。

隐约之间,段筱誉看到书包里有一些金闪闪的东西。

“你不生我气啦?”

容易紧张试探的声音从夕阳晚风中飘来。

段筱誉这才想起来,他们友谊的圆,在中午似乎短暂地裂开过一个小口。

“对!你还没跟我说,四大杯赛到底是什么?”段筱誉迅速绕回他面前,气鼓鼓地质问,“还有,你数学这么厉害,所有人都知道,就我不知道。天理何在、其心可诛!”

尾句两个成语抑扬顿挫,绕得容易有点儿晕,他好脾气地轻声道:

“等等上车了告诉你。”

他们来到车上的老位置。

明明正值晚高峰,但这趟公交车上的乘客意外地稀少,整个车厢中后部,几乎只有他们两个小小的人影。

公交摇摇晃晃启动,一路掠过小城宁静的林荫道。

段筱誉这次没有心思留意窗外的风景,而是被容易手上的动作吸引。

容易重新拉开哆啦A梦书包的拉链。

——几块金闪闪的奖牌映入段筱誉眼帘。

“哇!”段筱誉惊叹出声。

那些奖牌闪烁在容易掌心,放出的光芒,照亮了孩童容易温柔含笑的眼睛。

他挑出其中一块金牌,让段筱誉近距离看清上面的字,认真道:

“这是迎春杯数学比赛的奖牌。”

另外几块奖牌在他手中晃荡,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这是华罗庚金杯的,还有希望杯。最右边这个的名字你可能会喜欢,叫走进美妙的数学花园,大家都叫它‘走美杯’。”

走进美妙的数学花园……这个名字也太好听了吧!段筱誉眼前一亮。

而容易平静自然地解释着,仿佛在介绍自己花园里种的花。这一切都代表着段筱誉最讨厌的难解公式和奇怪符号,却盛放在容易的花园里。

“迎春杯、华罗庚金杯、希望杯、走美杯……这就是四大杯赛啊。”段筱誉悟了。

她捧着奖牌,很快举一反三:“一般以‘四大’开头的东西都很厉害,四大发明、四大名著……你拿的这些金牌应该也很厉害。”

容易本没有炫耀之意,听到段筱誉如此盛赞,便也难为情地点了点头,“还算可以吧。”

“这么厉害的事,你们班的所有同学都知道,就我不知道!江湖规矩何在!”段筱誉不忘重点。

“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对不起。”

容易诚恳地道歉,停顿两秒,又悄声驳回了自己的道歉,“也可能是有意吧……”

他想起那天在火箭班,自己内心曾闪过的、微不可闻的庆幸——若不是他无知得特别,或许也不会有和段筱誉做同桌的机会。

若说完全无意,恐怕也良心难安。容易确实生怕自己显得厉害一点,段筱誉就会弃他而去了。毕竟她走近他的初衷,只是侠肝义胆的怜弱精神使然。

“但总之,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故意一直瞒着你。”容易最终选择嘴硬,“陈琪老师生病了,这一个月火箭班不上数学课,那我总不能,总不能拿着大喇叭冲你喊,嘿!快来看看我的数学多厉害……”

段筱誉被容易这一个拙劣的假设逗笑了。

她印象中的容易,确实不会有这样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一面。他始终是温暖的,向上的,和他的名字一样风和日丽的,像电视剧中博爱万物而不自知的小男主角。

段筱誉点点头,接受了容易的这番解释。

火箭班的奥数课因为陈子昂妈妈生病而停课,阴差阳错之间,她确实没有机会去见证容易非比寻常的数学水平。

容易抬眸观察段筱誉的神色:

“那你还和我做同桌吗?”

“为什么不?”段筱誉莫名其妙,“容易同学,你数学再厉害,也不能改变语文需要被拯救的事实吧?”

话音落,容易再次绽放出他标志性的笑容:脸颊左侧的酒窝抿得很深,盛得下一整个初秋的晚风。

他得到满意的回复,准备将四枚奖牌收回书包。

段筱誉却抓着“走美杯”的奖牌不放,凝神观察上面细致的浮雕花纹。

“容易,”段筱誉像买菜一样掂了掂奖牌,发现了华点,“你天天都背着这些金子上学?不沉吗?”

“你胡说什么,我才没有天天背!”容易再次被段筱誉搞得面红耳赤,“我……我怕跟你讲不明白四大杯赛是什么,麻烦司机叔叔从家里送过来的。”

“特意送过来的?就为了跟我解释什么是四大杯赛?”段筱誉诧异极了,“我们去你家里看,不也一样的嘛!”

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搞不明白,容易果然是个小笨蛋!他的形象并没有因为这堆金牌而变得闪闪发亮、高高在上或者遥不可及。

容易自然而然地:“我怕你等太久着急,也怕你一路上心情不好。”

段筱誉将“走美杯”的奖牌放到阳光下细细观察,嘟囔道:

“这一路又没多长。”

九岁的段筱誉还没有意识到,这世上会希望她人生的每一程都开心快乐的人,并不会太多。

九岁的段筱誉把容易过关斩将摘得的金牌放在手心里把玩,心底蓦地泛起一股忧伤。她心事重重地偏头转向容易:

“容易,你说,人必须要获得世界的认同吗?就像你在四年十班被所有人认同一样?”

这个深刻的问题将容易难住了。

他从未被同龄人问过这样的问题,蹙眉趴到前座的椅背上,陷入沉思。

安城8路公交车穿过弯弯绕绕的街巷,穿过层层叠叠的树荫,像一个布景移动的小小舞台。随着车内一个又一个乘客下车,夕阳散场,帷幕落下,只余两个思考人生大事不愿离场的小演员。

作者有话要说:容易:不会吧不会吧,漂亮姨姨们,说谎的人真的要吞一千根针吗╥﹏╥

(感谢旌铮、56982490宝贝们的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