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凤炽只觉得这孩子哪里奇怪,却又说不出来,只是直觉告诉他,这个新来的小子,绝对有问题。
“你来楼家多久了?”
少年想了想:“不到一个月吧。”
不到一个月?楼凤炽努力搜索着头脑里有印象的、一个月前江湖上发生的大事,又努力回忆一个月来自己家里是否发生了什么怪事,结果却是徒劳,就算有什么事,也没法和这个少年联系起来。
难道他来楼家有什么目的?
想着,楼凤炽又试探性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来楼家呢?”
阿昭甩给他一个“你是白痴”的眼神:“当然是因为你家有钱啦!”
江南楼家是大央朝第一的名门望族,世代经商,积累了大笔财富。而且楼家的子孙都非常有经商头脑,即使在战火连天的年代,也能保证家族的亏损减到最少,所以说楼家的财富可以说是各朝各代累积下来的,说是富可敌国一点也不为过。高皇帝平天下时其实很是忌惮楼家,只是由于年代久远,楼家在民众之间的势力已经根深蒂固,加之楼家人皆以精明著称,实难撼动,这才改用拉拢政策。
只是,由于家族庞大,财产可观,历代大家族之中发生的事情也依然在楼氏一族中重演,兄弟阋墙,夫妻反目,子女相残,到这一代的楼家老家主掌权后,楼家竟然只剩下一脉独子——也就是楼凤炽。
楼凤炽,楼家最受争议的一代接班人,也是最受江湖人关注的一代楼家少主。曾经一掷千金不皱眉,放弃敌国家财的继承权气得楼老爷子当场吐血,只为脱离楼家的人是他;曾经以一纸函书将半座金山送给七茶楼七姑娘为博红颜一笑,却依然被拒绝的人;曾经带着琵琶在“七茶楼”下,高声唱“纵被无情弃,不能羞”的人,还是他。
可以说楼凤炽在江湖上,绝对是众人茶余饭后要谈论的第一主角。
举个例子吧。
近月来江湖上风头最盛,声名最大的人物,自然就是新任天玄武尊顾凌波了。论剑大会上,武尊以一敌二,力战风云堡和笑傲山庄的事迹早已传遍大街小巷,更有甚者,几乎已经将顾凌波传成了撒豆成兵,天下无敌的仙女降世。“天下第二”再一次在江湖上被传得沸沸扬扬,只不过这次连前面那句“论近年来天下奇女子”的前提都省略,大街小巷所记住的只有一句——“凌波称第二,天下无第一”。
她依然是第二,只是在她的前面,已经没有了第一。
可是,这些到底也都是个把月来的事,各路消息来势汹汹,一时间成了最鼎盛的话题,可是关于楼凤炽的话题却是从来没有停歇过。
三个月前,大家在讨论笑傲风云之争斗,当大家讨论完毕,交换过了消息后,一定会有人说一句“对啦,楼公子最近……”;两个月前,江湖人世都在透露风云堡的论剑大会,当发现已经得不到更近一步的消息后,又会有人说一句“哎?你们知道楼公子最近……”;一个月前,江湖人都在讨论顾凌波在论剑大会上的风光,可是当仅有的消息都已经重复过后,还会有人问一句“奇怪,楼公子最近怎么……”
所以说,楼家这一代的凤公子楼凤炽,绝对是江湖第一话题人物,人们可能不会第一个想到他,但绝对不会忘了他。
漂亮的少年白了这楼公子一眼,心中对这人印象又降了几分。
楼凤炽并不知道阿昭眼珠转动间想了些什么,又问道:“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我爹,还有叔叔。”
“叔叔?”
“也是我的老师。”
“噢?这么说你叔叔很厉害了,他叫什么名字?”别是什么名门之后吧,楼凤炽想。
“不关你的事。”
楼凤炽无奈。
这小子!他总不能严刑逼供吧,何况对方只是个孩子。
想了想,楼凤炽叹气:“你以后不要跟着管事了。”
阿昭睁大眼睛:“你要赶我走?”
“我现在还没有理由赶你走,”楼凤炽看着这脾气倔强的小男孩,竟突然起了戏弄之心,“所以我准备把你带在身边,一点一点揪出你的毛病,再赶你出去!哈哈,我……”
“幼稚。”
少年淡漠的评价尤如一盆冷水无情地浇下。
楼凤炽险些从椅子上滑下来。
这小鬼!
阿昭正视他,眼中是与年龄不符的老成:“以你的地位,想赶走府里一个家丁,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
楼凤炽一怔。
不知道为什么,看那双本该剔透的眸子染上不应有的了然,心里竟有些怜惜,小小的年纪本该快乐地享受青春,懂这么多有什么好,徒增烦恼罢了。
“不过,”少年话锋一转,眉眼间有一丝不屈,“既然你提出来了,那么,我可以接受你的挑战。”
楼凤炽听罢竟是哈哈大笑,一手不顾少年意愿地按上了他的脑袋。
“这就对了嘛,孩子就该有孩子的样子!”
“放手!谁准许你碰我头的!”
“我是少爷!”
“白痴少爷!”
“臭小子你……”
楼凤炽的遁隐战术很成功,天黑之后,听说老爷子的气儿终于消了一些了。当然,所谓的“听说”都是完全的“听”阿昭“说”。
但是这个时候,楼凤炽还是没有勇气出去,在他的计划中,他至少要等到老爷子的气消到只剩……咳,三成是不可能了,五成吧,气消到一半他就出去领罪,反正无外乎抄家规,跪祖祠嘛!
于是,连续两天,楼凤炽的屋子都是有阿昭一个人“打扫”,同时阿昭还得负责神不知鬼不觉的弄来吃的“喂”他。
关于这个字的使用楼凤炽曾经严肃地抗议过,不过阿昭说他一个人整日躲在屋里像极了养在笼子里的大懒猫,而他则每日负责喂食。
楼凤炽无语,因为他发现这个看似冷漠的孩子其实十分的伶牙俐齿,且字字切中要害,是玩弄文字的高手,真不知道他口中那位叔叔都教了他些什么。
不过,这样的日子只持续到第三天,这一天,身为楼家新主人的楼凤炽,却说什么也不得不出面了,因为楼家来了一位客人,一位他不得不见的客人。
七姑娘。
清平镇有个七茶楼,七茶楼有七杯茶,还有个七姑娘。七杯茶只给豪杰人士品尝,而七姑娘只结交有识之士。
七姑娘为人洒脱热心,武艺见识皆不俗,广结天下豪杰,称得上一代奇女子。不过这个评价在现在来看实在单调得无聊,如今的七姑娘介绍后面又要加上一条“弃富贵如敝履”的高洁品质,和对着在她楼下唱“纵被无情弃,不能羞”的楼公子视而不见的铁石心肠。
放眼当今武林,何箫来,他可以不见;顾凌霄来,他也可以不见;甚至就是顾凌波前来拜访,他楼公子照样不想见就不见——可唯有七姑娘,他无论如何都要见。
楼凤炽曾经扬言:如果有一天七姑娘主动来找他,他就算身在昆仑山顶也要立刻跑回来见上一面。
所以,当阿昭将七姑娘有访的消息传来时,躲老子躲得灰头土脸的楼凤炽立刻张罗着梳洗,绝对不能让心上人看到自己这副狼狈样子。
此举更是深深加重了小阿昭对此人的不屑。
当初他为了这个女人弄得自己没样子,如今他又要为了这个女人让自己有样子。女人啊,果然是祸水,小小的阿昭在心中加重了这个认识。
而对于那个七姑娘,其实他也有些好奇,不知道是怎样的女子,和那个人比起来会如何……不过,天下的女子如此之多,像那样的人可能再不会有了吧。阿昭想起那个曾笑嘻嘻地要他叫“小姨”的女子。风云论剑之事已然传遍江湖,他当然也有所耳闻,真难想像,那样嬉皮笑脸的表象之下,竟然藏着那么可怕的实力。
楼凤炽虽然怕老爹怕得要死,但事实上,楼家的大部分权力早已落实到他手中,所以,这样突如其来的拜访,由他出面正是合适。
阿昭紧紧跟随其后,准备好好看看这个早有耳闻的七姑娘。
厅堂内,丫鬟将精致的茶具摆好便退下。
逆着阳光,阿昭看见一个娉婷的背影立于一侧,似乎正在欣赏古画。
“非欢,你来了!”
此语一出,阿昭竟是浑身一震。
非欢?
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不是……
不,是巧合,一定是巧合,阿昭想着,终究没有出声。
七姑娘,或者说非欢姑娘回过头来,朝他点了点头。
随着距离的拉近,阿昭更清楚地看见了眼前女子的全貌。很年轻,但明显要比顾凌波要大上三五岁。气质很恬静,眉眼带笑,三分聪慧,七分潇洒,这点和某人很像,但不同在于,不过礼貌之中又透着隔阂,似乎是个不喜交心的人,这点又很像燕非冰。
好一个七姑娘,谈不上绝色,却是过目难忘,有这样气质的女子他也只见过两个。只是相比之下,七姑娘身上少了分霸气,多了分平易。
叫非欢的女子彬彬有礼地坐下,看起来很是客气,但阿昭却看得出,那客气背后是绝对的冷漠。楼凤炽虽然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人,但也绝对不至于招人讨厌,为何七姑娘会对他如此排斥?
这家伙,该不会是对人家姑娘动了什么手脚吧……阿昭眼睛溜溜转,心里不由乱想。
“楼公子,叨扰了。”
“非欢,你太客气了。你可知道,我是多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你。你明知道我现在出不了门,我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
“楼公子,”楼凤炽说到动情之处,却被七姑娘技巧而不失礼数地打断,“承蒙厚爱,此次前来其实是有事相求。”
楼凤炽闻之竟是大喜:“非欢你终于有事用得着我了?快说快说,我一定拼死为你办到!”
小阿昭在一旁听得直翻白眼。
又有谁会把眼前这个一见到心上人就得意忘形的白痴男人和“天下第一富商”,号称商界百年一遇的奇才凤公子联系在一起?
非欢强忍住扭头就走的冲动,竭力维持笑容:“这事确实只有楼公子你能帮忙了。”好歹人在屋檐下,她今天就忍一下罢。
“哈!那真是太好不过了。”楼凤炽实在是开心得不得了,他的桃花终于开了,他的红鸾星终于动了,他的心上人终于开口了,可喜可贺,普天同庆,四海祥和,天下太平大一统了!
“楼公子……楼公子?楼、凤、炽!”面对完全陷入自我世界的某人非欢终于无奈,这家伙,还是跟以前一个傻样子,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哎?”楼大少终于回过神来,“在在,我在,非欢你说,我发誓为你赴汤蹈火!”
“用不着。”非欢皱眉,她开始后悔来这里找他了,接下来的要求如果说出口,实在不敢想像这疯子会成什么德性。
“其实……”
“非欢,不要担心,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天塌下来我撑着!”
“其实,我想在你这里留宿一阵子。”
轰隆!
楼凤炽只听见一声巨响。
天,塌了。
人说:六月天,娃娃脸——说变就变。
分明已是深秋时节,瑟瑟秋风扫起落叶,扑面的寒意挡也挡不住,而楼凤炽不知为何竟嗅到一丝春天的气息。
春天,万物复苏,大地回春,冰雪消融,梢头绿浓,和煦的风,清凉的雨,这就是春天,一切都是好的,只除了——沙尘暴。
“楼、凤、炽,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便是最重气质的七姑娘也忍不住想对着眼前白痴似的人猛敲一个暴栗。
阿昭看不下去地在背后踢了某人一脚。
楼凤炽猛地回过神。
“啊!非欢,非欢你说真的吗?你终于想通了,你终于被我感动了!”说罢上前一步。
不过有人反应更快,没等他上前便已起身退后一步。
“听清楚,我只是借宿。”
要不是只有躲他这里才能图个清静,她是一百个不愿意出现在楼家竹园。
“是是,借宿,借宿。”楼凤炽乐得合不拢嘴,“反正你说什么就好……来人!快去把梅园给七姑娘收拾出来,一切都要用最好的!”
几个丫鬟匆匆应了,看得出来是强忍着没笑出声来。
“等等!”非欢一扬手,面向楼凤炽,“越低调越好,越少人知道越好,我就住竹园。”
谁不知道楼家松竹梅三园,松园居长辈,竹园居少主,梅园居女眷——楼家的女眷。
楼凤炽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吩咐道:“一切听从七姑娘安排。”
几个丫鬟应了,又匆匆忙活去了。
楼凤炽体贴地道:“放心,你既然发话了,楼家上下就没人敢透漏你的行踪。不过,非欢,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究竟在躲谁?如果是仇家的话……要不要我找人直接帮你做掉。”说着,他还比了“喀嚓”的手势。
阿昭和对面的非欢同时白了他一眼。
要说楼凤炽在大央朝那也算顶顶有名有才能的一个人物,可是此时,在场二人实在没法把他和“天下第一商”这几个字联系到一起。
“我是躲人……”非欢没好气地道,“还不是托某人的福。”
哎?
敏锐地察觉到了心上人的怒气直指自己,楼凤炽不明所以。
“要不是你楼凤炽,他们又怎么会去骚扰我这个小小的茶楼老板!”
哎哎?
楼凤炽眨眼:“不会吧?我又做错了什么?”
他最近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有小鬼为证。
“你做‘对’过什么吗?”非欢冷笑。
这个愚木脑袋的白痴,众人总说她不知好歹,将楼大少一片放心作纸践踏,可又有几人见过这厮办的蠢事。是,楼凤炽在经商方面确实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可是在感情方面就——
白痴一个!
“非欢,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楼凤炽越发觉得自己委屈,追了她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我为什么不能?”非欢眸光如一计冷箭,瞧得楼凤炽哑口无言。
“那……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面对七茶楼的七姑娘,楼凤炽是百分之百的没脾气。
“我先带你去休息?”
好在越挫越勇是楼凤炽的优点,几个冷眼算什么?只要能得到他想要的,再过分的事情他都能承受!
踏着愉快的脚步,楼凤炽在非欢身前带路,没看到非欢转身一刹那间眼中浓重的叹息。
阿昭虽小,却也感受到这二人间奇怪的气流,仿佛懂了些什么,又仿佛什么也不懂。
非欢,非欢……
小小的阿昭只是不停地回忆这个名字。
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梦境中,他分明听过这个名字。
非欢……非欢……
燕非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