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酒醉酒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屈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记得武陵豪杰墓,无酒无花锄作田。
——唐寅
富贵。
这两个字是世间大多人毕生追求的东西——为求富贵,夫妻分离,兄弟阋墙,父子反目,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戏码,不足为奇。
当然,天底下也有那么一种人,很是张狂,总是逆常理而为之。
自有云:钱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说得就是这类人,古有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更有唐才子桃花诗明志,而亚圣则云,富贵不能屈。
因此这“富贵”二字纵是被天下人追逐,却也被圣人所不耻。所以,历朝历代皆有不为其诱惑的名人贤士,这,也不足为奇。
可是,当今天底下,却出现了这么一个怪人。
这人先是鄙夷富贵如尘土,抛弃富可敌国的家业浪迹天涯,气得八旬老父卧床不起。而某年某月某一天,这位突然浪子回头,又接着“痛改前非”,不仅继承了可观的家业,更是发奋图强,誓要光宗耀祖。而后更是由之前的性子来了个大颠覆,由原来的大把挥霍的“慷慨”少爷变成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一只,完全彰显了商人本色。
一时间,众人也不知道该说他这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然而事情还没有结束,正当江湖上津津乐道地谈论着茶余饭后的新话题,这人又做了件惊天动地气死老爹的事。
他竟然要分出自己的一半家业,送给一个女子。
有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商人也不例外。不过,那女子却并非什么艳名远播的倾国红颜,更非什么仗剑江湖的快意侠士,当然,她也不是那什么什么舞刀弄剑的大会上出尽风头的天玄武尊——尊者已经够累了,不能也不想再惹上这摊子事。
甚至,那女子连名字都没有,世人只称她为“七姑娘”。
“七姑娘”无家无势,只有一座小茶楼,究竟她有哪点魅力吸引那一毛不拔的富家子愿意为她倾家荡产?
而更为让人惊讶得还在后边。
第二天,半个家业这样的大礼,竟然被拒绝了。或者说不仅仅被拒绝,礼单还被七姑娘撕成碎片洒在了大门口。
看来,众人所追逐的“富贵”二字,在这二人眼中是什么也不值了。只不知道那被拒之人下一步,又要如何表示……
“孽子!我楼家怎么出了这么个混帐东西!”
松园里传来老爷子中气十足的咆哮,中间夹杂着女眷们娇声娇气地“老爷息怒啊”。
与此同时,园子门槛处伸出一只“昂贵”的脚——昂贵的自然是他脚上那只金线描钩做工精细的靴子。
脚的主人在听到这声“狮子吼”后,僵了一下,然后稳稳地收回脚,转身,预备离去。
却发现领子被什么东西钩住。
一回头,看见某奶妈一张原本和蔼可亲的脸此时皱巴巴地哭丧着,一根手指钩住他的衣领:“我的好少爷,这时候跑路太不讲道义了吧?奶妈小时候可不是这么教育你的。”少爷是她从小看到大的,那眉毛一挑想得什么她比谁都清楚。
想跑?
门都没有!
一身华服的年轻公子赔笑着回过头,头顶羽冠上的一颗明珠被阳光晃得熠熠生辉:“奶妈,给条活路吧,老头子会打死我的。”
开玩笑,他这个时候进去松园,不是自投罗网吗?这会老爷子正在气头上,恐怕会跳起来把他嚼得骨头渣都不剩。
奶妈“尽可能”慈祥地说:“少爷,老爷他上了年纪的人,没那么大的力气,再说你也是楼家的独子,不会闹出人名哒!放心,奶妈跟你保证!”
——保证顶多罚你跪祖祠跪到半死而已。
“谢谢奶妈,还是奶妈对我好。”楼大少心不在焉地听着,头脑里迅速思索着其他逃亡计划,不如去塞外躲一阵子吧……
“那是,奶妈不疼你疼谁啊,来来,快进去进去。好好让老爷骂两句,别还嘴就是。”说着,奶妈拉起楼大少的手就往院子里拖。
“等等等……”后者连忙阻止。
“还有什么事?”奶妈人老心不老,一对招子滴溜溜地精得很,看得楼大少头皮发麻。
“这个……这个其实……其实就是……”
“废话少说,快点给我谢罪去!”奶妈手上一使力,仗着身躯肥硕,一下子把楼家年轻的家主拉进了园子里。
“奶妈快看!那树上有只猪!”
“什……哎!臭小子,你给我回来!”
只见附近哪还有什么华衣公子,只有一只穿戴得体的逃命猴子。
“奶妈,等老爹消了气我再去,我一定去,我发誓,我楼凤炽在此立誓……回见……”
话音未落,人已经一溜烟地绕过假山。
废话,此时不逃,更待何时啊?
四下无人,楼凤炽鬼鬼祟祟地推开房门,快速闪入。
一进屋,他松了口气。
全天下人都以为他会逃到外面去避难,定然不会想到他此时竟躲在家里。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将人心捏算得如此准确,他果然是绝世聪明哈!
楼凤炽喜形于色,大摇大摆地坐下,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
刚才只顾着逃命,连口水都没工夫喝,还好还好……哎?
楼大少摸了摸温着的茶杯,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等等,茶水竟然还是热的……怎么会?难道?
“少爷好。”
“啊!”
楼大少一个机灵蹦了起来。
楼凤炽大怒!
是谁?啊?刚才是谁说什么四下无人,这这……这屋里的难道是鬼吗?
“是谁……让你进来的?”原本的咆哮在意识到自己“见不得人”的处境后利马压低了声音,声音一小,气焰也顿时小了不少。
“少爷?”对方似乎对他的举止颇为不解。
他好心给他倒上热茶,他发什么脾气?怪人!
楼凤炽再次确定四下无……无其他人后,才打量起来眼前之人——别说,还真是个“小鬼”。
桌边站着一个下人打扮的少年,十二三岁的样子,唇红齿白,一双大眼灵动中怀着戒备,举手投足中带一分隐藏不住的尊贵,不似小厮倒似大户人家的子弟。
见是个孩子,楼凤炽更不好发脾气,只压低了声音道:“说,哪来的?”
少年皱眉:“管家让我来打扫。”
“以前负责我起居的梅儿呢?”
“梅儿姐姐告假回家照顾生病的弟弟。”
楼凤炽点头,原来是这样,吓了他一跳,以为自己又让老爹的奸细给抓个正着。
既然不是什么可疑人物就好,楼凤炽放松地坐回椅子,随口问道:“小弟弟几岁了?”
“谁?”
“废话,当然是你了。”
“说话不说清楚了,我知道你问的是梅儿姐姐的弟弟还是我?再说了,我有名有姓,在家是长子,又不叫‘弟弟’。”话一出口,少年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语气过冲,低下了头。
楼凤炽挑眉:“啧啧,我这是惹了位小少爷啊?”
少年别过头,不说话。
楼凤炽心情正好,也不生气,反到觉得这个漂亮的孩子很有意思,索性笑呵呵地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燕……我叫阿昭。”
“阿昭?这个字挺好的,姓呢?”
少年皱眉:“你问那么多做什么?叫我阿昭就是了,少爷有吩咐就快说,没事我走了,还有别的活要忙呢!”
楼凤炽一怔:“你这孩子脾气不小。”
阿昭白了他一眼:“少爷没事我下去了。”
“哎等等。”
“我不叫‘哎’!”这人怎么这么没记性!
“行行行,阿昭公子,阿昭少爷!行行好先别出去行不行?”楼凤炽赶紧堵在门口。
“为什么?”
“因为……”楼凤炽突然觉得不对,“小子!你是少爷我是少爷?我跟你解释什么!”
阿昭不以为然:“行,那我出去。”
“不不不,你先听我说,事情吧……他是这么一回事。”
“少爷,我爹我娘我老师和我老师的老师都告诉我:说话要简要。”这个少爷真是聒噪!
“还是书香门第呢,这么多老师……”楼凤炽嘀咕着,指了指门外,“你不能出去,外面的人都在找我,你端着茶水出去等于告诉所有人我在这。”
阿昭无奈:“少爷,这是你家吧?”他在他自己的家有什么不对吗?再说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无聊。
“我家又怎么了?谁规定我家我就不能躲起来的?”楼凤炽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就和一个小孩杠上了。
“你要是不听话,我……我……我把你卖到妓院去当小乌龟。”
嘿嘿,狠毒吧?
“不好意思,我没签卖身契。”
“啊?那扣你薪俸。”
“这个月已经扣没了,好像。”
楼凤炽无语。
就这小子的牛脾气,没被踢出府就不错了,拿不到工钱实在是一点也不稀奇。
“哈,有意思,”楼凤炽搬了个椅子堵在门口,一屁股坐了上去,“小子,你到底是哪路神仙?”
“我是你家小厮。”
楼凤炽真想大笑出声:“别懵我了,我家虽然有几个破钱,但还请不起你这么大脾气的小厮。家里原来做什么的?”
阿昭大眼溜溜地转了一圈,道:“生意。”
“嘿?还是同行。”如果这小子他爹经商时也是这么副牛脾气死人脸,他可以理解他们家为什么破败到要由儿子出来当小厮赚钱的地步。
“什么买卖来着?”
阿昭一昂头:“卖的是天下大事,买的是国泰民安。”
楼凤炽一怔,随即冷笑:“小小年纪,口气不小,你还是当朝太子不成?”
阿昭眸光一闪,哼道:“我若是,也容不得你这奸商欺负。”
楼凤炽只觉得这孩子哪里奇怪,却又说不出来,只是直觉告诉他,这个新来的小子,绝对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