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长乐门儿郎护送下缓缓前行。
轿子虽然不小,但两个人坐,多少也挤了些,好在大家都是女人,挨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妥。况且,这轿竟抬得十分稳当,文碧晕船的症状也渐渐平息下来。
“文碧,你怎么看?”看出她欲言又止,凌波索性先问出来。
许多时候,凌波其实很喜欢听文碧的意见,因为她真的够冷静,即便在晕船的时候,也可以下出绝对客观的判断。
“我不懂。”
“噢?文美人这样说啊,这可真难得!”凌波作吃惊状。
不理会自家主子的耍宝,文碧继续道:“对方的真实来历、身份、目的我们一概不知,我不懂尊……”
“嘘!”凌波眨了下眼:“是小姐。”
“……我不懂小姐为何就这样简单地答应了。按小姐一贯行使风格,那三支银箭断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虽然瞧对方的架势,是明的邀请暗着要挟。但就算真的动起手来,依她们三人加上风云堡的手下,未必会吃多大的亏。况且,事端起于风云堡地盘,若是她们有了闪失,正好给江湖人议论的把柄,对动摇风云堡的威望也大有裨益。
“而小姐却想也不想便答应对方,小姐会这样做,除非是……”
说到这,文碧停下,冷眸扫向一派某人,见那人还是一脸不着边际地散漫,心下微叹……
是了,想从这位尊上脸上看出什么端倪,那根本就是奢望。
“除非,我对对方的来历已然心中有数?”
文碧点头。
凌波笑了笑,眨巴着眼睛,神态天真:“文美人对我的兴趣似乎大于事情本身呢。”
文碧皱眉。
不错,论布局,她不及顾凌波。她的长项是观察,因为她够冷静,加之几年来对顾凌波其人的了解,遇上不懂的事,多半能从主子的状态推知一二。
对她来说,这是应尽的本分。
她不悦并非为此,而是——这种近乎于调戏良家妇女的话她都说得出来,这些年这家伙到底在外面学了些什么?
凌波吐了吐舌头,知道不能再逗下去,正色道:“其实我也只是猜测,呵呵……猜测而已。”
若说线索,也就是燕昭那小孩的相貌以及那句“小孩子,其实也可以做很多事”。
巧合吗?那语气,熟悉得紧呢。
见凌波渐渐出神,文碧原本悬着的心却没来由地塌实下来。
也许是因为她知道,当顾凌波肯定下心认真想某件事情的时候,通常是不会存在失败这种可能的。
月华如练。
夜凉如水。
夜色下,宫城外,气氛凝重。
汗珠一路无阻地滑落,在人们的脸上留下一条条水痕,但是依旧没有人动一下,甚至只是擦汗这样简单的动作。
星空之下,皇城玄武门之外,紫衣劲装的大内二十一铁卫围成严密的保卫圈。
他们之中每个人到了江湖上,都是独挡一面的好手,在这样滴水不露的保护下,要逃走几乎就是不可能的。
可是他们不敢掉以轻心,尽管眼前被包围的不过是个——看来柔弱的少女。
那少女发丝凌乱,颈上蒙面的黑纱早失去原来的作用,在血的浸透下,显出诡异的暗红。几欲于黑夜融为一体的夜行衣上,原本泛着腥味的液体已经凝固成块,同皮肉沾在一起,触目惊心。
少女却是眉头也没皱一下。
这些都是皮外伤,无关紧要,她身上最重的伤,是背后一掌。
那一掌来势汹汹,待她发觉,已是躲闪不及。当时一惊之下懈了真气,竟相当于毫无抵抗地受了那一掌,若非那人及时收手,她怕是如何也跑不到宫门口。
可笑的是,受下这一掌,并非因为她学艺不精,技不如人,而是她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一瞬间,她只当她与他还是当年的她与他,他就像平常练功一样,断不会真的对自己吓杀手。
可她忘记的是:她带了面纱,若非对方及时认出她,她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
而那个人,也绝对想不到自己这一掌是打在一个他以为永远不可能是的人身上,以致于将浑身真气孤注一掷,醒悟时,却是错已铸成。
这一掌,挨在一个人身上,却打醒了两个人。
他们竟然从来不是他们,不过是别人棋盘里的棋子,任人摆布,无从抗拒。
朋友?曾经。
对手?也许。
敌人……永远。
这竟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定义。
也许,这样也好,反正从小到大,他们是什么都在争,什么都要比试,这……也算应愿了吧。
短暂的沉默过后,二十一铁卫缓缓让开一条路,路的对面,俊朗的少年长衫玉立,目光是冰雪般冷冽和……雪层下隐藏不住的失望。
“你当真要如此?”
少女听闻,笑得张扬,仿佛现在被重重围困的并非自己一般。目光一凛,随手将胸前的发丝扬至身后,在空气中带出一圈潇洒的涟漪。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不会以为自己现在还可以走得掉吧。”少年眼中是她所熟悉的傲气。
少女却笑了。
分明是笑着的啊,那眉,那眼,那唇,无不带着嫣然笑意,苍白的脸色仿佛都在那一瞬间红润起来。
可是,所有人,包括那少年,却都觉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明明就只是个女孩子,可是,这里却没有人敢把她当作女孩子看待。
就是这个看来弱不禁风的少女,一笑如风般潇洒的女孩子……在刚才,一路上从坤宁宫突围而出,只用了二十招,二十招内,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仿佛看透了周围人的心思,少女笑意中透着些残忍:“怀疑么?”
是了,谁敢试探她的底限?
她这付单薄的身躯内,凝结了普通人至少要修炼一甲子的可怕内力,便是当今武林中一顶一的绝世高手对她也不得不小心。
看着周围越来越多的禁军,少女沉下脸色,她原本不想如此,但——
垂下双手,轻吐呐,真气渐渐在全身流转。
云朵渐渐遮住了月色,星子似乎也于瞬间暗淡了下来。
忽地,风沙骤起,激烈的气流令众人本能地护住眼睛。
……
当风云散尽时,柔和的月光再度普照皇城。
玄武门外,皇城二十一铁卫已永不复屹立。
“小姐?”
凌波猛然自回忆中抽神,不禁为自己的失神而些失笑。
“怎么?”
“停轿了。”文碧低声提醒。
果然,轿子已然落地,向前倾斜,乃是请人下轿之意。
不待凌波抬手,已有训练有素的长乐儿郎掀起轿帘,映入眼前的是“笑客楼”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周围是各色商贩,人声鼎沸,络绎不绝。
他们竟然已经到了一个还算繁华的小镇。
燕昭已经走过来,依旧面无表情,声音还带着些年少的稚气,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笃定:“二小姐刚刚下船,羁旅劳顿,请先在这里歇息一晚,明日再起程。”
店小二早迎候在门口,从那态度来看,显然是知道来者身份的。
凌波三人当下明了,这“笑客楼”看来根本就是长乐门的产业。只是不知道,像这样的地方,长乐门到底安插了多少,莫不是江南也有吧……
一行人直接被引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包间,屋里早已置好了酒席,竟是冷热适中,拿捏得分毫不差。
燕昭道:“薄酒一桌,全当是为二小姐接风。”
凌波看着眼前这个行事作风一派大人风范的小门主,心下微微有些不是滋味,却也没有表现出来。
“那就多谢了。”说罢,她大大方方地坐下,看了看满桌子菜肴,点头道:“好巧,都是和我口味的菜呢,小门主真是细心……”
说话间,凌波却是不着痕迹地留意着燕昭的神色。
果然,此语一出,燕昭眸光闪向一边。
凌波这才注意到,凌波身后一直站着一个中年人。
那人也是一身白衣金腰带,头发整齐地束起。五官很平凡,但却看得出是个很温柔的人,有种令人安心的气质,安心到大家会自然而然地忽视他。
纵使过目不忘,凌波也实在记不得在渡口时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在场。
凌波眸一转,道:“门主,不知这位是……”
燕昭自知凌波这一问由自方才自己的一个眼神,不由对对方过强的观察力有些警惕。
“这是本门的纪长老,这次的酒席都是由他一手操办的。”
凌波起身道:“原来是纪长老,兴会兴会。”
这长老待人处事竟是比这小门主圆滑了许多,当即道:“二小姐实在是客气了,微薄酒席,不成敬意,还望二小姐不要嫌弃才好。”
“嫌弃?怎么会!如此丰盛还说微薄,长乐门门风倒也真是谦虚过头了。”
逢迎客套这一手,顾凌波这些年倒也游刃有余。
“既然在下已是长乐门客人,可否有个不情之请?”
“二小姐但说无妨。”
凌波扫了眼一桌子的酒菜,微笑不减,道:“这一桌子菜,虽然着实对了在下的胃口,在下也地确体会到了何为‘盛情难却’,但我这管家和婢女却是消受不起啊。”
红椒椒一惊,望向自家小姐。
燕昭到底是小孩子,眼里多少有些闪烁,到是那纪长老,见阴谋被识破也不惊慌,径自笑得淡然。
原来,凌波这一句“盛情难却”乃是一语双关。
“盛情难却”乃是江湖上一种很有意思的□□。药性虽不至于死人,但却会对人的胃部遭成一定刺激,使人的饭量在一月内猛增到原来的一倍,纯粹是教训人用的。
凌波由于一些特殊原因,如今可谓百毒不侵,但文碧和红椒椒却是受不住的。
把这种药下在她们这一伙最在乎身材的女孩身上,还真是阴险又无聊啊……
据顾凌波所知,天底下无聊到这个程度的大概就只有两个人,又不知道这次是哪位出马。
一阵爽朗的笑声扬起,“纪长老”语音骤变:“凌波不愧是姬某最得意的学生,自然不会被这点儿小玩笑骗到。”
手一扬,一张面具落下,露出“纪长老”漂亮的五官,一双桃花眼顾盼神飞不逊当年。
“相爷过奖了。”
当朝第一宰相,姬梦回,同时也曾经是她的启蒙老师。
望着多年未见,却从过于俊美的外貌到乱七八糟的性格都无甚变化的老师,顾凌波心里也是有些欣喜的,但同时竟也有些失望,谜底揭晓的时候,她竟然隐隐期望是另一个人多些……
姬梦回瞥了她一眼:“‘相爷’?你小时候可没这么懂事呢。连句‘老师’也不怎么叫的,成天‘姬大少’这么喊,没大没小。”
“您本就是我的老师兼‘义兄’,我喊得哪里错了?再说,那时候您又不是丞相,难道我还能喊您‘相爷’,那不是害您么?义父会要了您的命的。”凌波笑吟吟地,话却是直击姬梦回的痛处。
谁不知道,姬家老爷子教子决非一个“严”字了得!只不晓得,这些年过去,她这“恩师”还似不似当年见着姬老相爷乖得像耗子见了猫。
果然,姬梦回脸色微僵,尔后失笑道:“是了是了,你这丫头,从小便吃不得半分亏的,在宫里时就是如此,和那混小子一个样……”
说到这里,却忽然一顿,转而看向顾凌波。
凌波却是不动声色,接道:“不知那‘混小子’现在怎样了?”
“你问他?”姬梦回本想以这话题扰乱她心神,想不到这丫头竟然来个化被动为主动,这倒叫他有些无从说下去。
“非冰……他当年以为你死了,”他叹气,“虽然你们决裂了,他还是……难过了好一阵子。”
从姬梦回刻意地轻描淡写中不难察觉他隐瞒了好些内容。
那人的性格,顾凌波却是知道的,平时一派豁达,钻起牛角尖却是谁也说不动,那轻描淡写的“难过”中又蕴藏了多少痛苦?
“当时都小……”轻轻地叹息到底又唇际划出。
是,当时他们都小,风华正茂,志比天高,都以为这天下和该就是自己的,这天下人和该都听自己的。
“现在也没见你大到哪去,才几岁,说起话来像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你才是娶不到老婆的老光棍儿,三十的人了吧。”
无论何时,何种气氛,忍耐向来不是顾凌波的美德。
“是二、十、九!”
咬牙切齿,姬梦回有些庆幸在场的只这一个。
当年在宫里,那两个小恶魔联起手,玩得他查点没被老爹打死。那滋味到现在还记忆犹新那。
目光又扫到大眼中多了丝好奇地燕昭,凌波笑吟吟地过去:“你是燕昭吧。”
燕昭有点警戒地点点头。
见对方的疏离,凌波皱眉:“不记得了吗?你小时候最喜欢我了,我还抱过你呢。”
少年的脸竟然微微泛红。
真是、真是……太可爱了!
凌波笑眯眯地伸手想抱抱少年,少年却猛地一躲。
她有些失望的甩甩手:“我说真的啊,你该叫我一声‘小姨’。”
“哼!”这回少年的眼神压根儿是不屑了。
凌波不禁有些埋怨:“姬大丞相呀,你怎么把好好的小孩儿教成这样?”
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粉嫩嫩的,好乖,好可爱,喜欢追着‘小姨’跑呢。
“这孩子不是我在教,”为自己辩解一句,姬梦回朝燕昭道,“阿昭,她真的是你小姨,是你母亲的表妹。”虽然年龄看起来像私生女更多些。
“她是长乐门的客人,我还是称呼‘二小姐’比较妥。”
姬梦回摇首道:“随你吧。”
早知道,这孩子的倔劲那和他父亲是一个水平的。
凌波倒也不生气,依旧笑嘻嘻地:“那不如就叫姐姐吧?呵呵,小燕昭真能干,小小年纪已经是一门之主了呢。”
“哪比二小姐‘天下第二’来得威风。”似乎没想到燕昭就这样反唇相讥,凌波微怔。
“是他教的?”
少年不说话。
凌波又笑了,这回却是笑得高深莫测:“也好,我等这封‘战书’也很久了。”
燕昭一凛,抬头看她,却见凌波已然又是一幅嘻嘻哈哈地样子,仿佛完全没有方才一回事。
“小燕昭,我累了,这桌‘盛情难却’我就心领了,先带我去客房吧?”
面对这个高深莫测、据说他小时竟然还很喜欢的“小姨”,燕昭知道这人远不是自己能看透的。
想着,竟然有点庆幸,幸亏十王叔派了相爷来助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