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十分宽敞,容纳兄妹两人绰绰有余。
车内的座位设计得舒适,可靠可卧,前面居然还有一张被固住的红木案几,几上有一套精制的青玉茶具以及几碟精致的小点心。
到底是笑傲山庄的马车,里面和外面都是一样的豪华。
其实,顾凌霄并非喜爱奢华招摇之人,这次会破天荒地制造声势,多半是想将声势造大,让她无处可躲吧。
顾凌波不客气地挑了块桂花糕,也不顾车主人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大模大样地嚼起来。
在吃第三块的时候,顾小姐很不幸地噎着了。
这时,一直板着脸的顾大庄主终于面色稍缓,不过,从他眼底的神情看来,与其说是无奈倒更近乎于认命。好兄长叹息地到了杯茶递过去——总不能让闻名天下的二小姐,他的亲妹妹噎死在回家的路上。
“咕噜噜”地饮下茶水,顾凌波笑吟吟地望着自家兄长,讨好道:“我就知道大哥舍不得真和我生气。”
顾凌霄冷哼:“你大嫂人呢?”
“回丹枫谷了。”
“她到底想怎么样?竟然还找你帮她躲我!”
而她,竟然还真的帮了。
他不得不承认凌波这招确实高明。她先是让庄里的探子得知笑傲山庄的女主人虞红叶和离家已久的她在一起,又暗地里与她分道扬镳,将注意力全部吸引到自己身上,而虞红叶一旦回到丹枫谷,便是他——南武林的霸主,也对此再无办法。
要知道,丹枫谷入口处的“枫魔乱舞”是虞红叶的师父,武林老一辈的传奇人物闻人绝亲创的奇阵,目前无人可以破解。
“庄里最后一次与我联系的是她,其他人都不知道我的行踪,找上我不奇怪。至于为什么,那要问你了?”凌波好无辜地望过去。
“她没告诉你?”
“没啊。”
顾大庄主微讶:“那你还帮?”
“帮了啊。”
“你!”顾凌霄气得把玉杯往桌上用力一搁,茶水溅到桌面上。
凌波不以为然的耸肩:“她是我大嫂啊,大嫂找小姑帮忙,小姑当然是赴汤蹈火再所不辞啊。”
“可你大嫂要对付的人是你大哥!你亲大哥!死丫头,我真是白疼你一场!”
“大哥,你这副凶狠样让外人看到,你平时的形象就毁了。”凌波好心提醒。
“是谁把我气成这样的?”
“大嫂啊。”
她把罪过逃得干净。
顾凌霄仰天长叹。
罢了罢了,他这个妹妹自小就是难缠的。
吃饱喝足,顾凌波笑呵呵地凑了过去:“大哥,你还有事情没说噢……”
懒得再多言语,顾凌霄直接把镶金帖子递到她手里。
顾凌波细细看罢,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论剑大会?”
“风云堡主办。”顾凌霄点出重点。
“还真有一套啊……”凌波仔细端详着这封大有来头的拜帖,“没有指名要庄主亲去呢。”
“但却在字里行间流露出了这份意思,若我遣个不够份量的人去,对方便有理由说我们目中无人,故意挑衅。”
其实,故意挑衅的是他们吧。
想他身为笑傲山庄庄主,兼任南武林盟主,虽不说是日理万机,但单是各门各派的繁琐事物已经够叫他头疼,岂是可以轻易离开?若不去,又摆明了不给对方面子。再者说——
他小小的风云堡,又凭什么以主人自居,主办这场号称“天下论剑”的大会?风云堡此举,挑衅之意甚浓。维持了这么久的和平假象,要撕破其实也只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你要去?”
“不能不去。”
“大不了撕破脸。”
“还不到时候。”顾凌霄叹息。
如今南方各派争斗虽是看在笑傲山庄的面子上偃旗息鼓,但私底下矛盾依旧相当激烈。一旦和风云堡摊牌,这边平静的假象也会撕破,形势一动荡,要说团结对外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顾凌波点点头,不到万不得已,她当然也不希望那样。
“有些事情拖得了一时,却拖不了一世。”
“不是拖,只是现在的情况,这曾关系不适宜由我们先撕破。”
凌波想了想,没再说什么,睫毛下垂,像是睡着了。
顾凌霄却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忽视一件不小的事情,陷入思索。
突然,马车被石子绊到,猛烈一晃。
同一时间,顾凌波抬眼,顾凌霄皱眉。
“大嫂说,她会在丹枫谷等你。所以我想,想让她回来,就只有一个办法。”
车外传来侍从对车夫的责备,马车继续前进,虽然速度稍减,却平稳了许多。
“不可能。”
几乎是想也不想,顾凌霄撇开头。
顾凌波笑得依旧从容,语调不急不缓:“有何不可?你找我回来,无非是觉得我可以在你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压住南武林局势。我对山庄事物并不熟悉,只靠当年的那点声名,怕是难以服众。倒不如换个位置,我出访,你坐镇,有何不可?只要你不去冒险,大嫂自然不再和你赌气,自己就会回去。一举两得,又有何不可?”
“你赶快打消这个念头!”
“哥?”
“这种馊主意就是你大嫂也不会同意。我不能去冒险,难道你就能了么?四年是很久,久到你已经忘了你的内伤是怎么来的了?”
提起这事,顾凌霄不得不气,实在是——当年那情况,他现下想来都要心惊。
他见着顾凌波的时候,几乎就以为他只来得及听遗言了,头脑一片空白。
她只剩最后一口气,浑身上下都是血,内伤重得更是如练功走火入魔一般,气血到涌,筋脉错位……换了寻常人的体质,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最令他懊恼的是,她昏迷了足足七天七夜后,醒来却一个字也不肯说,只是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却还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这个妹妹一向好强的,记事起哭泣的次数一只手就可以数得完。
顾凌霄觉得胸口仿佛被狠狠捅了一刀,顿时慌了:“小妹,你要是难过就大声哭出来,你别这样……”
凌波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却是“哇”地吐了一大口血,然后气息奄奄地叫了声“哥”。
只这一声,却听得他心酸无比。
是他不好,是他没能照顾好妹妹。
如今,三年了,好容易事情平定下来,她还要再跳这汤混水?
“怪我,”顾凌霄长叹,“至少,笑傲风云一战,我说什么也不该让你插手。”
这一下,倒让那些人还不死心地人又知道凌波尚在人世的事实。
知道顾凌霄又想起不愉快的事,凌波故作轻松道:“大哥,当年跑出来,就是为了闯荡江湖,不然现在还在那里面吃香喝辣不是?好不容易出来了,不轰轰烈烈做点什么,也太对不起自己了。”
“你说过你不再过问江湖事了。”
“你记错了,我后面还加了一句‘那不可能’,只是说得声小你没听见而已。”眼看顾大庄主又要发火,凌波忙转移话题:“再说,我留守山庄就是不问世事了?”
“我只要你暗地指挥,并不想你抛头露面。”
面对兄长眼中再不遮掩的关心,顾凌波漾开笑容。
“哥,你怎会还不明白,那是一样的啊。”
她的一举一动早已注定要和这个动荡的江湖联系在一起的。
人在江湖,有几个能真正退出?
“放心,这两年我在北方也认识些朋友,真若有需要,他们会帮我的。”
“你疯了,跑去江北干什么?”她不说还好,一说,顾凌霄的火气又上来了。
“游山玩水。”
“别告诉我你还去了京城。”
“观光而已。”
“顾、凌、波!”
七窍生烟不足以形容顾凌霄目前的状态。
凌波笑着安抚:“哥,妹子我最会做人,哪里有那么多仇人?”她只是去逛大街而已呢。
“总之,不行就是不行,这事我说得算!”
谈判正式宣告破裂。
“那也好,大嫂在江北见到你会高兴的。”她倒也不强迫。
顾凌霄一惊:“你再说一遍!红叶不在丹枫谷?”
“她是这么说的啊。不过我不怎么相信,大嫂那个人啊,刀子嘴豆腐心,难保不会因为担心你而先去江北候着……”顾凌波余光注意着自家大哥的脸色越来越青,继续煽风点火。
“大嫂只是天下第一美人,可不是天下第一高手,她那武功若是碰见二流之上的角色恐怕……又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大概……我担心……”
“哼,”顾凌霄冷笑:‘天下第二’的二小姐不都计算好了?你会让她遇到危险?”
凌波只是别有深意地笑了回去,轻柔的声音令人头皮隐隐发麻。
“大哥,我也是人啊。”
换句话说,人都会失手。
当然,她也不例外。
一行人到达笑傲山庄,已经是四天后的傍晚。
笑傲山庄依山傍水,与丛林环抱之中,范围广及数十里,院落门阙层层推进,高低错落,起伏有秩,十分壮观。
整齐干净的石阶自山脚铺起,每隔一小段便有两只石狮铸于两侧,石狮嘴中各含着一颗通体莹绿的夜明珠,在日幕十分,发出隐隐的光彩。不过,夜晚,才是它展现真正光华的时候。
道两旁是摇曳杨柳,给山路增添几分风致,唤起人心中丝丝柔情。也给武林人心中的“笑傲”凭添了几分潇洒。
一路蜿蜒至朱红大门,早有人迎在门口。
两年不见的二小姐回来,对笑傲山庄上上下下都是件大事。
顾凌波不用人搀扶,轻巧地下了马车,仰头看着龙飞凤舞的“笑傲山庄”四个大字,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
“笑什么?一路上都没见你这么高兴。”顾凌霄一下出就见着这一幕,不觉莞尔。
他这个妹妹,和别家女儿总是有些不同,他也惯了。
“我是近乡情怯,现在才终于体会到回家的喜悦。”
“说清楚,两年前可不是我撵你走的。”相反,他用尽各种办法留她在家养伤,而她则一脸“去意已决,毋需挽留”。双方僵持不下的结果是各退一步,他同意她出门,但她得带上他指定的人跟随。
那个人就是顾凌霄口中的红椒椒。不过要怪只能怪他信错了人,出门不到三天,红椒椒就被某人恶意抛弃在客栈,而顾二小姐乐得自己逍遥去了。
兄妹俩一年多未见,本该有些话说,奈何因为“兄嫂离家”一事闹得有些不愉快,草草吃了晚饭,便各自回房休息。
两年多未回家,房里的摆设竟是全然未变,且看那一尘不染的程度,该是天天有人来打扫。
可是,熟悉的感觉却是很淡,也难怪,事实上,这里她充其量也只住过一年多而已。
说到自己的房间,脑海中下意识浮现的,却又不是在这里……
倚窗坐下,顾凌波无聊地喝茶赏月,想着不如念首诗或词什么的应应景。
不过,古来月下多美人,看来今天也是如此。
佳人款款走来,洁白的月光撒落在那人身上,衬得那皮肤更显细腻光华,两屡乌黑长发整齐地批散在胸前,碧色的裙摆随着走动有韵律的荡开,每走一步都像开出小小的浪花。
“尊上,好久不见。”
凌波“哈哈”一笑:“文碧,好久不见,在山庄里,就不要这样叫我吧。”
“是。”
文碧点头,端庄地坐下。
美人就是美人啊,若没有大嫂,文碧就是第一了,凌波有些无聊地想。
“这次的事你怎么看?”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她状似悠闲。
“我同庄主的意见一致。”
“你也认为我不该去?”凌波微异:“理由?”
“……‘他’可能来了。”
空气似乎有一瞬间的凝固,周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
文碧突然有些忐忑,她抬眼看了看顾凌波,见她一脸凝重,心不由一沉。
凌波怔了一怔,眼神有些恍惚,缓缓道:“你……你说的那个人……”
文碧有些后悔自己口不责言。
不料,凌波忽然语调一挑:“呵呵,是谁啊?”
文碧再一看,凌波眼中哪有半点愁绪,眼见是自己又被耍了,不仅脸色微沉。
“尊上莫忘了自己输过一次。”
“所以才不会输第二次啊。”
况且,那次根本算不得对决。她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所以,她并不太放在心上。
露齿一笑,顾凌波没样子的翘起二郎腿:“文美人,对本尊有点信心好吗?”
文碧皱眉。
“那么,请问尊上,三年前是谁重伤昏迷七天七夜,又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才能坐起来呢?”
文碧一怔,向声源处望去。
“哥,都说了别这么叫我。”凌波懊恼地晃头,“一块牌子而已啦。”
果然,顾凌霄从门外步入,面色阴沉:“还认我这个哥,你就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坐镇,哪也不许去。”
“哥……”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一年多你在江北又做了多少好事,红叶瞒着我,我就不知道了?”
“我……”
“你甚至连红叶都利用,小妹,我告诉你,等她想通事情的来龙去脉,第一个不原谅的就是你。”
要知道,天下第一美人虞红叶的脾气和她的名声一样响亮。
“那个……”
“既然知道那个人要去,我更不可能再让你们有机会碰面。除非……”
凌波眼一垂。
“除非我拿出武尊令,以武林盟主继承人,即新任武尊的身份下命令?”
天玄武尊令,振臂一呼江湖应。
相传武尊令之所以号令江湖,是因为其上面记载失传已久的绝世武功,得令者不但可以号令武林,更可以练成盖世神功,天下无敌。
自武林盟主家门遇难,武尊令便失去踪迹,也正因如此,才会有江湖南北分裂的局势。
谁想到,这快令牌如今就在顾凌波手上,并且已由武林盟主亲手将尊位连同令主人权利一并传承给了她。
这件事,江湖人也许还不知道,但武尊座下亲侍的几个人却是知道的。
顾凌霄恰恰是其中之一。
凌波摇首道:“何必非要这样呢,哥,你知道我有我的责任。”
“我也有我身为人兄长的责任。”
文碧叹气,这对兄妹表达感情的方式为什么总是这么别扭?
凌波动了动嘴唇,到了嗓子眼的话却如何也说不出口。她闭目,再度吸气,然后……再度失败。
当沉默已经到了一个及至时,凌波终是叹气收回武尊令,无力地叫了声:“哥,别逼我,你以为……我还不够倦么?”
一瞬间,顾凌波像是换了一个人,疲惫地瘫坐在椅上。
“我也不想这样,如果真的能逃避一生一世,我何苦又去面对?”
顾凌霄浓眉紧皱,盯了她好一会儿,似乎陷入了某些回忆。
“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无论——我的敌人是谁。”
半晌,顾凌霄终于甩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办”,便拂袖而去。
一见连平日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顾大庄主都被摆平了,文碧不由道:“尊上,你……”
“我什么事也没有!”布满愁绪的大眼豁然清明,受不了似的撑了个懒腰,自顾自道:“真是真是,早知道又得用这招,就不去废功夫引大嫂离家出走。唉!要表演这种情绪真的很累人呢。”
看着那颗打着哈欠的脑袋晃来晃去,文碧不由苦笑:这位兄长要操的日子心恐怕还远远没有止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