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早上7点,外面寒风凛冽。从1月以来,已经不再结冰了,还好,否则就得拿出十字锹,但这是严令禁止的——不断吹着一股潮湿的寒风,这一年的冬天竟然如此料峭,幸亏仗已经打完了。
亨利不想站在这里等,他想到车里去。实际上,车里面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上面热了下面就不热,反之也一样,从来都不可能兼顾。再说,不管怎样,现在一切都让亨利很恼火,没什么是顺心的。他在生意中付出了那么多精力,现在好歹可以享享清福吧?见鬼了,就是会有点阻碍,出点差错,他就是得无所不在。干脆凡事亲力亲为算了。一旦在迪普雷后头跟着,就不知他会捅出什么篓子。
当然,这么说迪普雷不太公平,亨利同意。亨利谈好事情,迪普雷为此四处奔波,他是个勤快的人,而且干劲十足。亨利想着,应该计算一下他带来的好处,这样想就会心平气和些,但这会儿,他看全世界都不顺眼。
这也是劳累所造成的,整夜出去鬼混,那个年轻可爱的犹太女人用嘴吸干了他的精力……可是,老天才知道他有多不喜欢犹太人——奥尔奈-佩里顾家族从中世纪开始就有反犹太倾向,但是,这些犹太人的女儿,当她们干这事儿的时候,真是美妙极了!
他使劲扣紧大衣,看到迪普雷正在敲省政府的大门。
门房穿好外套,迪普雷向他解释来意,指了指汽车,门房弯着腰,将手放在额头上,像是要遮住阳光。他是知道情况的。消息从军事公墓转达到省政府,要不了一个小时。办公室的灯一个接一个地打开,光线散开来,大门再一次开了,最后,普拉代勒从希斯巴诺车出来,快速地通过门廊,门房还没来得及给他指路,他便挥动着手臂说,我知道,我熟悉,这里和我家一样。
省长加斯东·普莱尔泽科对亨利的说法大大不以为然。四十年来,他对上门者一律说不,他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布列塔尼人。他彻夜未眠,胡思乱想了好几个钟头,他幻想那些士兵的尸体和中国人混到了一起,棺材还自己向前走,有好些像在炫耀着,发出一阵阵讽刺的暗笑。他摆出一个自命不凡的姿势,想要在人前体现出他地位的重要性,在壁炉前,他将一只手放在壁炉框上,另一只揣在里面那件上衣的口袋里,抬起下巴,这很重要,作为省长,下巴得好好放才行。
普拉代勒才不在乎那个省长,那个下巴,那个壁炉,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姿势就进了门,甚至连招呼都没打,一上来就坐到了那张给来客准备的扶手椅上。
“嘿,这是什么鬼东西?”
普莱尔泽科当场被这句评语说得招架不住。
他们两人打过两次照面,其中一次是在政府项目的技术讨论会上,接着是在工地落成仪式上,那时,大家都安静地聆听着市长的讲话……亨利原地跺着脚,就好像他只有这件事可以做一样!省长知道奥尔奈·普拉代勒先生是马塞尔·佩里顾的女婿,而佩里顾先生,这个和自己同一届的同志,正是内务部长的好朋友,可是又有谁不知道这件事呢?就连共和国的总统也参加了他女儿的婚礼。普莱尔泽科不敢去想象这段历史中相互交织的朋友关系。这就是让他睡不着觉的原因,在麻烦后面还有一群身份重要的人和他们所代表的阶级力量,所以,他的职业生涯就像一根随时可能被火花点燃的麦秆。从各个地区运来的木棺正汇聚到唐皮耶,在那儿,几个星期前就建好了未来的大型公墓,但是,考虑到在土里埋葬的方式,省长普莱尔泽科立马感到忧心忡忡。一出现问题,他就提防着,本能地反应着。现在耳边听到有人窃窃私语,恐慌的骚动多半已经让他彻底屈服。
车向前开着,一片安静。
普拉代勒坐在他旁边,思忖着他是不是有点太贪心了。真是一堆狗屎。
省长咳嗽了一下,汽车开过一个坑洼,他四处碰壁,却没人对他说一句同情的话。后面的迪普雷也一样,不知道有多少次遇到困难,现在他懂得要怎么待在那儿,膝盖分开,一只手放这边,另一只手放那边,心想着,老板开车简直太快了。
省政府的门卫提前打了电话,市长正等着他们的到来,他站在位于唐皮耶的未来军事公墓前的栅栏处,胳膊下还夹着一本册子。这不算一个很大的公墓,也就九百个墓碑。永远也不知道当初内阁是怎么决定这些安葬场所的。
普拉代勒远远地看着市长,那样子就像一个退休的公证员,又像是一个小学教师,没有比这个样子更糟糕的了。这类人把他们的职位和特权看得很重要,傲慢无比。普拉代勒认为他更像是公证员,因为小学教师应该更瘦一些。
他停好车,走了下来,省长紧跟在身旁,然后大家握了握手,什么也没说,时间很宝贵。
然后,他们推开了暂时搭起来的栅栏。面前是一块宽广平坦的土地,这里的石块很多,光秃秃的,上面标出了一条条非常笔直的垂直拉线,做上军队的记号。只有最远的通道修好了,如同铺床单一样,墓碑和十字架缓慢地覆盖了整个墓地。就在入口边上,有几个用作行政管理的临时哨所,还有十来个白色的十字架堆积在托盘上。远处有一个货棚,上面覆盖了多余的篷布,在那下面堆积了一些木棺,大概有百来个。通常,棺材一运送到这里就立马下葬,如果说提前放了这么多的木棺在这儿,那一定是在过程中有耽搁。普拉代勒往后瞧了迪普雷一眼,他证实了这个事实,没有提前完成。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亨利认为他为了加快这件事已经加大步子了。
天就快要亮了。方圆几公里一棵树也没有,这不禁让人联想起这里曾经作为战场的情形。一群人在市长的带领下往前走着,市长嘟嘟囔囔地说着:“E13号,看,这里是E13号……”他十分清楚这块地,这里有一座糟糕的墓碑——E13号,前一天他已经来过这里,待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不过他是直接过来的,这似乎让他那脆弱的心灵受到了重创。
他们在一个不久前才挖开的坑前停了下来,那里有一个木棺埋在薄薄的一层土下面,土没有盖住全部,底部稍稍有些往上抬起,看得见上面写的字:“埃内斯特·布拉谢——113步兵团下士——1917年9月4日为国捐躯。”
“然后呢?”普拉代勒问道。
省长指了一下,市长拿出登记册,在他面前摊开,那册子就像一本天书或者福音书,然后市长一本正经地读了起来:
“E13号位:西蒙·佩拉特——第六部队二等兵——1917年6月16日为国捐躯。”
读完后,他啪的一声合上了登记册。普拉代勒皱了皱眉头,他想重复那个问题:接下来呢?但他还是不慌不忙地、顺其自然地听了下去。于是,省长又说了起来,这件事牵扯到市级和省级单位之间的权力划分,他小心翼翼地,但又一针见血地说道:
“你的团队弄混了木棺和安置地点。”
普拉代勒转过身朝向他,脸上挂满疑惑的表情。
“你雇来的中国人就是这样干的。要不然,就是他们没有找到对的地址……他们把木棺放到那里,占了最先来的人的位置。”省长接着说道。
这一次,亨利却转过去看着迪普雷。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群中国蠢货?”
省长回答道:
“亲爱的奥尔奈·普拉代勒先生,那是因为他们看不懂……你安排了些不识字的人干这个工作。”
亨利稍稍有些没有站稳,喷出了一席话:
“这有什么关系,滚你妈的蛋!当他们来默哀时,这些父母,难道他们会为了确认这里面是不是他们死去的儿子而挖开坟墓吗?”
所有人都惊呆了,除了迪普雷,因为他了解这个男人:四个月前开工以来,他就见识过亨利如何搪塞、堵住缺口,即使是那些最严重的问题!干这个活儿,会遇到一大堆特殊情况;为了将所有状况都纳入眼中,就必须多雇点人看着,可是老板却不愿意多招人;他一定会说,工人已经够多了,何况有你在那儿,迪普雷,你说是吧?我能信任你,对吗?所以,现在一具尸体出现在它不该出现的地方,就不足为奇了。
然而,市长和省长当然是被气得七窍冒烟。
“等一等,等一等……”
市长先说道:
“亲爱的先生,我们要对这事负责,这是个神圣的任务!”
这句破口而出的话,激情洋溢,分量很重。很明显,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
“是的,当然。”普拉代勒十分随和地说道,“毫无疑问,这是个神圣的任务。但是,你知道这是……”
“是的,先生!正好我知道它是什么,你想想就知道了!这样说是对我们牺牲士兵的侮辱,就这么一回事!因此,我要停止现在这些工作。”
省长很庆幸,还好自己已经发电报提前通知了内阁,上头有人保护他。呼,他松了一口气。
普拉代勒想了很长时间。
“好吧。”最终他说道。
市长叹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打赢了这场仗。
“我要你打开所有坟墓,好好核查。”他大声说道,一脸蛮横的样子。
“好的。”普拉代勒说道。
普莱尔泽科省长任由市长施展各种手段,因为奥尔奈·普拉代勒不是个好商量的人,然而,现在却让他很困惑。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发现普拉代勒手脚很快,还有些高傲,并不是今天这种随和的样子。
“好吧。”普拉代勒扣紧大衣,重复道。
显然,他对这件事默默承受,也明白市长的处境。
“就这么定了,重新打开坟墓。”
他往后走,准备离开,然后似乎又想要安排最后的工作:
“当然,工人一重新开始工作,你就通知我,行吗?还有你,迪普雷,你等会儿给我把那些中国人弄到夏齐埃-马尔蒙,那边我们已经耽搁了。”
终于,这件事算是凑活着解决了。
“喂,再等一下!得你自己找人来打开坟墓!”市长吼道。
“什么?不是吧!我的中国工人只负责安葬事务,我只付钱让他们干这事。我啊,我也希望能挖出那些尸体,不过,话说在前头,我会依照开挖坟墓的数目开发票向政府请款。可是这么一来,我就得收三次的钱。第一次是安葬费,第二次是挖掘费,而且,你们要为那些上等棺材重新挑选地址,所以第三次是重新安葬的费用。”普拉代勒回答。
“不是这样的!”省长喊道。
是他在会议记录上签字的,是他确定花费,是他从政府那儿拿来拨款,而且还在预算超支的情况下,受到了上级的训斥。他在行政工作上犯了错,已经被调到这里来了——他和一位部长的情妇鬼混在一起,部长高高在上,完全看不起他,最后事情恶化,他得到了教训,一周后就被调到了唐皮耶,这是个无情的决定,他可不想在海外殖民地结束自己的职业生涯。另外,他还有哮喘。
“不可能付三次钱,想都别想!”
“你们两个自己去想办法。我啊,我得知道怎么调动我那些中国工人!到底要他们留下来干活呢,还是调到别的地方?”普拉代勒说。
听了这话,市长脸都变了。
“得了,先生们!”
他大幅度地挥动着手臂,画出墓地的范围,在那儿,太阳缓缓升了起来。四下一片阴森,广阔的土地上寸草不生,大得没有边际,乳白色的天空下,寒风簌簌,举目望去,处处是因为雨水而堆积起来的土墩,铁锹、手推车随处可见……那场面十分凄惨。
市长又打开了登记册。
“好吧,先生们……我们已经埋了一百一十五位士兵了。”他重复道。
他抬起头,这些笔录让他十分消沉。
“而在这些士兵里面,我们根本不知道谁是谁!”
省长真怀疑市长会哭出来,好像这时哭泣是必要的。
“这些年轻人是为了法国捐躯的,我们必须尊重他们!”市长补充道。
“是吗?你们应该尊重他们?”亨利有些疑惑。
“当然,而且……”
“那么,你倒给我解释一下,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在你市镇的公墓里,你就任由那些不识字的人随便安葬他们吗?”
“又不是我把他们弄得乱七八糟的!是你的中……你的人!”
“可是军事单位委任全权由你看管,负责盯着登记册上的资料确实执行,不是吗?”
“市政府派了一个工作人员,一天来这里两次,但是他也不能整天都待在这里啊!”
他转过身,带着仿佛遇难船员般的眼神看着省长。
没人说话。
在这件事情上,人人为己,市长、省长、军队高层、文职官员、战争抚恤金和安置事务部长,这中间还有很多掮客。
“你我都知道,真要追究责任,每个人都有份儿,除了中国工人,因为他们不识字。”
“听着,今后我们得注意点儿,迪普雷,是吧?”普拉代勒建议道。
迪普雷点了点头。市长一脸沮丧。放任入土安葬的士兵跟墓碑上的名字根本对不起来,他得闭上双眼,视而不见,独自一人咽下这个秘密。这个公墓会成为他的噩梦。普拉代勒反反复复地看着市长和省长。
“我建议不要让别人知道这件小事儿……”
省长咽了咽口水。那封电报简直成了自愿请调殖民地申请书,大概已经到了部长那里。
市长一脸茫然,普拉代勒抬起胳膊,揽住他的肩膀。
“对士兵家人来说最重要的事,是让他们死去的儿子有块安息之地,不是吗?无论如何,他们的儿子在这里很好,对吧?这才是最要紧的,相信我!”
最后,麻烦解决了,普拉代勒跳上车,用力带上车门,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他没有生气,甚至还很安静地发动了汽车。
迪普雷和他一直看着外面的风景渐渐远去,很长时间里,一句话也没有。
这一次还算凑合,但是他们两人都很疑惑,各自有各自的疑虑,因为到处都是问题,而且还越来越多。
普拉代勒最后说道:
“我们得加强管理,迪普雷,你说呢?我能相信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