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游竞?”一个穿着元老袍的老贵族颤巍巍地用手指指了过来,神情惊愕。
不是他眼睛花了,眼前一身黑色便装的年轻人和奥菲斯所熟知的那个游竞差距实在太大,天之骄子朝气蓬勃的莽撞和青涩被硬生生地砺去,磨烂了血肉,露出骨头,曾经举手投足像是能洒落阳光的小将领变成了从火与矿石里走出的神祇,一尊峻峭的铜像。
他的话语被打断了:“请起码称呼我为阁下,执政官终身任职,我没有死,没有罪行,因此仍然是共和国推举的执政官。”游竞微笑着纠正他。
人们面面相觑,仿若亲眼看见一道铁幕正在缓缓拉下。不知有谁带头鼓起掌来,绷得紧紧的气氛像一个水泡一样被戳破了,掌声先是稀稀拉拉地响起了,继而变得如浪潮一样势不可挡。
大家逐渐明白过来味了,耶戈尔他肯定早知道游竞还在天琴座,说不准当初游竞就是被他藏起来的!秘书长两头下注,算盘打得滴水不漏,如今赫连家被他整个吞下了不说,又卖了游竞一个大人情,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军队里有些资历的将领可都是游不殊一手提拔的。
别的不说,对着游不殊仅剩的儿子,反叛的河岸军能开得了火吗?
游竞的表情好像在欣赏一幕戏剧,他嘴角充满兴味地挑起,漆黑的眼睛里却寒浸浸的。
他伸手揽过耶戈尔的肩,微微垂下头说:“脸色别这么难看,笑一笑,新闻马上就会发到整个天琴座,领导者可不能是一副呆楞楞的傻样。这还是你当初教导我的,秘书长。”
耶戈尔缓缓地抬起头,他嘴唇完完全全褪去了血色,面容像雪堆出来的一样,仿佛马上就要融化。
耶戈尔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
记忆像被闸门挡住的流水,当第一个音节落入耳中,脑海中的闸门就出现了裂缝。他记不起来细节,但那种带着嘲弄的低沉语气,习以为常的独断专行和吉光片羽的温柔,像遗失在记忆中的两枚小小玉玦,毫不费力地拼成一个圈环。
游不殊的儿子,执政官游竞,就是末代皇帝的私生子,帝国皇储。
他怎么能没发现,这就像宇宙中的黑洞一样明显,你或许看不到它,但当它存在的时候,一切都奇异地扭曲了。他怎么能没发现?
或许,他在不自觉地逃避着这个结论。
齐知闻那种清高倔强的性格,怎么可能和别人生孩子。而一个横空出世的私生子,若他是跟随被放逐的贵族们一起在偏僻阴湿的矿山长大,怎么会一上来就熟谙军事,擅长权术?
耶戈尔简直想放声大笑。
是他轻飘飘的一句话把危险的血脉推到了执政官的宝座上,他亲手教导出了一个有野心有手腕的统治者,他获知对方的真实身份却仍然默许他顶着游竞的名头行事。
是他浑然不觉地把整个国家送到了野兽的嘴边。
他一直警告游竞,威胁不在于潜伏着随时准备反咬一口的帝国遗民,而在统治者脚下的荆棘。没想到他的小朋友青出于蓝,他聪慧地领略到了共和国的骄傲和不设防,把熊熊战火从荒远的边境一直烧到阿尔戈斯,烧到奥菲斯脚边。
他想喝令警卫,擒下这个嚣张胆大的年轻君王。但嗓子沙哑干涩,好像一股从心中酿出的黑色毒药,涌上喉头,烧毁了他所有说话的力气。
耶戈尔任凭游竞搭着他,语气愉快地同围上来的献媚的人说着话,眼神像一只狮子在打量下一顿的晚餐。
各式各样的旁敲侧击都被游竞巧妙地挡了回去,谁也不能从年轻执政官的嘴里挖出他消失的这两年的经历。直到有一位年轻的夫人问起他左手上的戒指,他把手举在唇边,笑着亲了亲戒面:“是的,我已经结婚了。”
耶戈尔一震,他想从游竞身边退开,但执政官有力地按住了他的肩膀,说:“耶戈尔,你才是宴会的主人,你得呆在我身边,哪都不能去。”
他的语气带着戏谑,大家纷纷识相地笑了起来。
刚刚提起戒指的夫人还想接着再问下去,却突然紧紧闭上了嘴。
在游竞戴着戒指的那只手的下方,原本该有的个人系统并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蜿蜒的伤痕。
执政官没有想隐藏这个事实,他大大方方地袒露出来了,暗示所有人,他的回归并不是一本传奇故事的大团圆结局,往事在伤疤里显现出一闪而过的狰狞面目,那些共和国犯下的错误,并没有烟消云散一笔勾销。
他会给危在旦夕的奥菲斯带来什么呢?没人知道。每个人都向耶戈尔投去期盼而担忧的眼神,如果有谁还能驾驭得了执政官,那么一定是秘书长。他是这头狮子唯一的驯兽师。
游竞放开了耶戈尔,他向前走了两步,环视一圈,目光定在人群外圈的一个身影上。
他笑了,不是那种礼貌性的笑法,带着某种畅快的意味,他伸出手去:“大法官阁下,好久不见。”
人群让开一条路,贺敏行抿着嘴唇,脸上如覆薄霜,他没有搭理游竞伸出的那只手,只是淡淡地说:“好久不见,执政官。”
游竞不以为意,他语气尊重,表情重又变得肃穆:“您是我在天琴座见过的最正直的人,我以执政官的身份请您见证,当年厄科国偷袭河岸舰队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一声闷响,最开始指着游竞的那个元老手中的杯子掉到了地上,他脸色发白,嘴唇颤抖。
游竞随意地看了他一眼,道:“陆元老,没记错的话,您是百年战争时军工厂的总负责人,既然您主动站出来了,您还记得军舰出厂时的测试报告吗?”
元老擦了擦头上的汗,紧张道:“这个……有是有……”
“我来说,您现在就可以核对,那一批战列舰都配备当时最高强度的装甲,并且覆有反激光武器涂层,在抗冲击测试中,能够抵挡高能电磁炮的上百次炮击,但是在实际发生的那次偷袭中,装甲坚持了不到300毫秒,也就是说我方刚发起进攻,军舰就已经开始崩溃了。”
“在制造过程中出现质量问题的概率非常小,但不代表不存在。若要追责,我可以一力承担,但是要下断言说这背后有什么阴谋,甚至存在叛国行为,还太牵强了吧。”
陆元老这时候反而镇定了起来,咬定自己是工作失误。陆名扬刚刚出兵阿尔戈斯,陆家形势大好,在这个敏感时候家族一定不能和叛国两个字联系起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陆名扬要是被撸掉了,军部有的是青年才俊虎视眈眈等着顶上,何况游竞自己就是将领出身。
游竞似乎料到了他的反应,微微一笑:“即使这样,厄科国的攻击未免也太精准了,一船的官兵,瞬间丧失了战斗能力,所以敌人才能屠杀河岸几千名士兵而毫无伤亡。你说这值不值得怀疑?军舰设计图仅在军工厂和赫连家的实验室各有一份,连驾驶员能够接触到的都只是封闭的驾驶系统。设计图的拷贝记录也是绝密,但二十年过去了,技术资料早已经更新换代,今天所有元老,执政官,秘书长以及大法官都在场,如果没有异议的话,不如我们现在解密记录文档。”
他说话的时候坦坦荡荡,一个字都没有提到游不殊。
贵族圈子里关于游不殊的死一直有风闻,关于光辉万丈的统帅和偷袭事件有些关联,但当时官方的正式调查还未开启,就随着游不殊的突然离世而搁置了下来。传闻中,是元老会和游不殊达成了协议,用他的死亡终结这桩悬案,游不殊的声誉得以在大众中保全,但在奥菲斯的权力圈子里,这更坐实了他的嫌疑。
而游竞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重启调查,摆明了是要为父亲洗脱冤屈,不,还不止,下一步或许就是要报复了,元老会逼死游不殊,虽然是在赫连定的授意下,但细数下来,当时默认这件事发生的每一个元老都是帮凶,人家的父亲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世,难道还能指望游竞多讲道理。
耶戈尔这时候出声道:“现在正是共克时艰的日子,我们内部不宜生变了。”
“如果因为战争,共和国就放弃秩序,放弃法律,那么才是真正的死到临头。威胁从来不在外界,而在脚下的荆棘,这是您教我的。”游竞还是满含着笑意反驳道。“大法官,您认为呢?”
贺敏行点了点头,他向耶戈尔微微欠身,补充了一句:“包括夷平厄科国的那颗中微子炮弹也是由赫连家研发出的,到底当时是谁启动了发射权限,也只有实验室有准确记录,还需要秘书长配合。”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耶戈尔身上,只有他自己恍若未觉。情势不容许他再说一个不字。
暖暖的香风萦绕着整个厅堂,奥菲斯在此刻天翻地覆。
要为军舰故障负责的是陆家,在偷袭发生前一天拿走设计图拷贝的是赫连家,而按下中微子炮发射按钮的,不是自己宣称的游不殊,而是苏延。
这个案子已经牵扯到了元老会七分之四的席位,剩下的家族要不因为频频出现的刺杀事件而继承权旁落,要么就像贺敏行这样,无心政治,远离风波。
其实这些隐秘的说法二十年来不绝如缕,因为谣言是无害的,而当谣言变成事实,就像空气变成铅块,压垮了所有活在空气中的人,也压垮了统治的基石。
贺敏行铁面无私,调查结果明天一早就会由最高法院向公众宣布。从天再次亮起开始,元老会对于天琴座几百年的隐性统治就会结束。
满身风霜未褪的年轻执政官,刚刚重新踏上故土,就不露锋芒地把权力全部收拢到了自己的手里。
而他现在最担心的是自己晚上住哪儿。
当宴会结束,怅然若有所失的人们纷纷识趣地告辞,只有他和耶戈尔在穹顶下两相对望的时候,他问了出来。
“按照规定,你仍然应该住执政院。”耶戈尔下意识回答他说。
“我不,”游竞耍赖,“那里两年没住人了,我不去。我要住你这里。”
还没等耶戈尔回话,他快步走出去,等到耶戈尔循着脚步声赶上他时,已经愣住了。
空气中浮动着暗香,从交错的建筑下往上看,尤丽黛恰好在天幕正上方停留,让庭院都沐浴着紫色。
一大片玫瑰花圃,打理得很干净,纷纷攘攘的白色花朵挤在一起,如有光芒焕出,仿佛是降落在人间的星座,有一种超脱尘世的圣洁感。
耶戈尔想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他听见靴子越响越近的声音,游竞走到了他面前。
“你结婚的那天,我就躲在这里,想带你一起走。整座府邸都是新婚的乐曲声,我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不是害怕,只是太激动了,你当然会选择我,选择动荡不安的逃亡的生活,明明白白的,”他顿了一下,自嘲地笑笑,说:“后来我才明白,放在天平另一头的不是赫连定,不是荣华富贵,而是共和国。你不是不够爱我,只是爱情本身就不够分量。”
耶戈尔露出了一瞬间的软弱,接着狠狠地一个巴掌打在他脸上:“你为什么要回来!帝国兵临城下,奥菲斯人心惶惶,每天晚上都有出逃的星舰升空,你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个时候回来!”
游竞没有躲开,他捂着脸笑笑,说:“因为我不自量力。即使已经输过一次,还是不甘心地认为,如果在你心里不是第一重要,那起码第二会是我吧。”
不是的,耶戈尔绝望地想,我已经在背叛国家了,只是你还不知道。
游竞走上前来拥抱住他,耶戈尔闭上眼睛。他会逮捕面前这个人,作为和谈的筹码,但不是现在。
他努力地在心中说服自己,还可以再等等。这个谎言像梦一样,让梦再做一会,就一会。
耶戈尔伸出手,沿着游竞的眼睛向下描摹,从鼻梁,到嘴角,曾经还没有褪去少年人丰润的脸现在像是岩石般瘦削,然后他的手被按住了。
耶戈尔与他十指交叉相握,神色哀切,轻轻颤抖着说:“为了共和国我不惜牺牲所有,但是你不一样,游竞,你是我一个人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