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科负手站在军营的最高处,时值正午,铅蓝色的天空几近凝滞,片云也无,目之所及皆覆上了恒星那灼热耀眼的白光,建筑物像要被融化了一般模糊不清。
他等在这儿很久了,等待对他来讲并不是一件陌生的事,他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候一位美人的芳心,一桩买卖的时机,甚至一生的崛起。他和皇储一样,是文明世界的好猎手,他们从来不在莽莽平原上疲于奔命寻找猎物,知道在致命一击之前那长久的蛰伏对于野心家来说才是最令人斗志高昂的,李斯科享受这样的过程。
但是这次不同,他变成了野外的稻草人,被动而尴尬地摆放在这里,他没有了进攻权,更糟糕的是,他完全知道将要迎来的是什么,但却没有摆脱这个困境的能力。
他眼睁睁地看着半片天空被舰队遮蔽,如乌云,如蜂群,由远及近,终于,为首的军舰挡住了日头,它开始降落,像是一个悬空的符咒,把李斯科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殿下回来得很是及时啊。”李斯科苦笑道。
“我若再不回来,恐怕只能在战俘营里见到你们了。”皇储出现在军舰的舱门,于往日高高在上的皇族衣饰不同,今天一身铁灰色的便服,衬得他极为锐利挺拔,竟更加令人生畏。
耶戈尔又担忧又难过地跟在他身后,明明下午小竞还很温柔来着,忽然有个人过来讲了一堆听不懂的话,小竞就变得吓人了起来,任耶戈尔怎么作弄他想逗他开心,小竞也几乎不说话,也不像往日那样耐心地哄他。
他虽然脑子不太清楚,也隐隐约约意识到对方生气了,所以不敢再任性,回来的路上他一直扁着嘴忍着眼泪,就是刚刚星舰落地的时候,他也没有缠着小竞要抱,第一次自己拉着小竞的手走了下来。
一听到李斯科的声音,他就认定了都是这个人的错,气冲冲地朝声音的方向哼了一声。
李斯科听到“战俘营”这个词,神色一黯,刚要请罪,只听皇储问:“克罗托呢?”
李斯科心里一紧,说:“先遣军被打散了,克罗托选帝侯在收拢败兵。”
皇储脸色不变,问:“那阿特洛波斯在哪里?”
“已经被关押起来,等待军事审判。”
皇储眼神黑沉沉的,反而嘴角挑起了一丝笑意:“看来,你们是打算把所有责任都推在他身上了?”
李斯科肃然站直,抬头急切地辩解:“指挥调度的失误我愿一力承当,但若不是阿特洛波斯临阵脱逃……”
他话还未说完,猛然一阵剧痛,已经身不由己地跪倒,他双手撑着地,额发盖住了吃痛的神情,不住喘息着,却不敢再言。
游竞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李斯科从来没见过他失态的样子。
游竞脸色铁青,冷冷地瞪视着被自己一脚踢翻在地上的下属。
“李斯科,你是聪明人,所以我留下了你。但你当初不应该自作聪明,更不应该现在在我面前装傻。你大概早明白了我的意图,知道我要阿特洛波斯自寻死路,所以你放手让他去和陆名扬交锋,这没错。但是你拦不住言静也吗?明明局势兵败如山倒,你就眼睁睁看着他去救阿特洛波斯那个废物?”
他又一脚踹在了李斯科的肩膀上,把他狼狈地踩在地上,游竞加重了辖制他的力度,缓缓弯下腰,扼住了他的脖子:“言静也和阿特洛波斯可没有交情,你作为移民更犯不着去淌这个浑水,所以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敢说一句假话,你和克罗托就给阿特洛波斯陪葬吧!”
李斯科断断续续地咳了几下,脸上肌肉抽搐着,用手背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他妈怎么知道啊!”
野心家需要掌握的课程里,无论是判断形势,还是揣测人心,李斯科都可以拿满分。游竞出发去克吕普索那一日的异常表现,李斯科几乎是立刻领会到了游竞的用心。
阿特洛波斯怀有异心刚愎自用,放他在权力中心蹦跶,迟早有一日会变生腋肘,酿成大祸。不如趁着他权力有限能量不足的时候,早早地给他一个找死的机会,把这家伙了结掉,造成的损害反而会较小些。
李斯科本打算挑唆阿特洛波斯去攻打阿尔戈斯,阿尔戈斯是块难啃的骨头,战事必然会持久胶着,想要寻个错处简直太容易了。这厢阿特洛波斯刚刚整军出发,李斯科的第一个没想到出现了。
陆名扬神不知鬼不觉地袭击了帝国军。
复盘这次战事就会发现,双方都没想到会在阿尔戈斯外的无人区狭路相逢,阿特洛波斯是在向阿尔戈斯进军,而陆名扬原本只怕是计划偷袭他们的驻地。但是他作为职业军官的战术素养明显比阿特洛波斯好得多,侦测到敌军的动向之后,他干脆地改变了计划,静悄悄地迂回到阿特洛波斯军后方发起进攻。
阿特洛波斯作为一个战争门外汉,正踌躇满志畅想星辰大海呢,却猝不及防地卷到了战火的中心,恐怕是当场就慌了手脚,大半兵力被打散的时候还没有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事情要是到这里也不失为完美的结局,皇储谋划得当,李斯科推波助澜,陆名扬阴差阳错帮了忙,说不定日后占领奥菲斯生擒陆名扬时,李斯科还愿意请他戴着镣铐喝次酒。但是李斯科的判断第二次出了偏差。
他一直对克罗托很感兴趣,因为克罗托年轻又骄傲,往往一言不合就被李斯科激怒了,小少年炸毛时又圆又亮的眼睛和气鼓鼓的脸颊特别有趣。
但是意气用事在战争中并不是什么优点。
李斯科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阴险成年人,但克罗托道行尚浅,虽然他杀人不眨眼,崇尚阴谋和权力斗争,移民在他看来不过是使用顺手的武器……或许再过几年他就会成为一个让人看不透心思的权臣。但现在他还只是个孩子,年轻时的自私往往都更幼稚些。
和阿特洛波斯一起出征的帝国军人,在他看来不是什么必要而迫不得已的牺牲,那是他的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