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将那张薄薄的纸片翻转过来,然后皇储脸上那漫不经心的淡笑就冻住了。
克罗托从未见过皇储这样的表情,他真实的喜怒从不形于色,但此刻游竞像在隐忍着什么,好像他蓦然绷直的身躯里一直沉睡的鬼魂终于苏醒了。
克罗托害怕地把那本记载着游不殊家事的历史小说又往后藏了藏,但他随即就反应过来那并不是皇储所在意的。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牙齿紧咬,把那张纸片卷进手心里,揉捏成一团,青筋在他卷起衬衫袖子的小臂上突起。
像是痛极,但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又分明很清醒。
皇储冷静地把那张书签扔到了地上,他走到被毁得不成样子的书桌前,抬手一个接一个拉开所有抽屉,已经没有值钱的东西了,剩下的无非是一些散乱的信纸,几支受潮的香烟,装着药品的纸盒都是空的,显然主人在最后的日子里已经无心收拾这个住所。
游竞不用拿起来药盒就知道上面印着什么文字,所有东西都是耶戈尔惯用的,书签上有他的签名,信纸的香气,烟卷的品牌,和血友病的特效药,这种药品在赫连家的医药公司中只为了一人专门生产。
克罗托亲眼看着游竞面无表情地掀翻了整张桌子,他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暴君的神色,但他只是探过身子,语气低沉地问:“你说,没有找到顶楼的犯人是吗?”
克罗托看着他风雨欲来的眸子,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把俘虏的那些犯人集合起来,一个个核验身份,立刻!”皇储的语气中有某种急不可待的狂热,他匆匆地大步走向电梯。
克罗托连忙跟上他,小声请示说:“那暴乱中的死者们呢,本来今天下午要统一埋葬的。”游竞的脚步明显一滞,他低下头去,没有旁顾,克罗托看不清他的表情,阴影之中他的侧脸宛如一座山峦。
“暂时不下葬,尸体都运到广场上。”他说。
克罗托一惊,皇储已经大步离开了。
下面人的报告传来,在存活的囚犯中没有找到可疑人物时,皇储像是没听清一样,迟钝地又询问了一次。
“那就再排查一遍。”他这么要求。
……
“从那时候起殿下就在广场上一个个亲自查看尸体,还不许我们插手。”克罗托无奈道。
“不能让他这么翻下去,哈迪斯人员复杂,不是没有携带传染病的可能性。”河岸基地前司令副官,第一个反水投靠帝国的高级将领言静也慢慢皱紧了眉头。
他们俩一个是帝国肱骨,一个是共和国栋梁,本来没什么话好说,但同样对皇储殿下忠心无二,此刻不得不站在同一立场。
心思不那么纯良,老算计着自己那点弯弯绕绕的臣下,比如移民领袖李斯科早就跑了,他宁愿去负责哈迪斯的事务接管,也懒得管君主在这里莫名发疯。
克罗托斜了他一眼:“你去拦吗?反正我不敢。”
对于未成年的选帝侯来说,皇储是他主上,也是他半个监护人,平常只有皇储管他的份。
言静也叹了口气,他和游竞有战友的情分,只希望他说的话,游竞还听得进去。
他刚想硬着头皮去劝皇储,一个手下跑了过来,冲他低语几句,言静也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准确地说,游竞不是在翻,他只是在广场上一排排地看过去,只需要一眼,他就能判定不是耶戈尔。
每一眼看过去,他都略微放松,但又在下一具尸体前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样的大起大落持续了多久,他心中已经没有了计较,但他甚至隐隐地希望永远持续下去。
好过等来结局。
忽然一只手按在他肩上,皇储转过身去,看见言静也担忧的神情。
他并不认识言静也,但是在游竞的日记里,言静也是过命的朋友,他早已肩负起游竞所有的义务。而言静也对于游竞的友情,从河岸基地当时果断的投降就可见一斑。
因此他并没有发怒,只是看着言静也小心翼翼地问:“小竞,你在找谁?”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游竞眼眶一热,他许久不曾脆弱过,帝国的皇储没有这个资格,但是今天不同,他压了压眼泪,退后一步,避开言静也的手,冷淡开口说:“你们不需要知道。”
言静也顿了一顿,又开口道:“你在找耶戈尔,你的秘书长,是吗?”
眼看着游竞的眼神由惊愕继而变成狂喜,他一把抓住言静也的手腕,只听言静无情地开口打破了他的幻想:“我们没找到耶戈尔。但是抓到两个奥菲斯的特工,他们奉命来带回耶戈尔。小竞,他没死,只是逃跑了。”
皇储一瞬间的动摇之后,立刻恢复成了上位者的模样,他疾声传命道:“言静也,封锁哈迪斯,任何飞船不得进出。给我一寸一寸土地翻,就算是把这颗星球铲平,也必须把他翻出来!”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半个月了,皇储直接统管的主力军再也没往前进一步,似乎下定决心要在这个不毛之地定居一样。
皇储只在顶楼呆着,近乎颓唐地看着阳台外黑压压的一片雪松,两条长腿随意地曲伏在地上,一只手支着额,姿势像只受伤的鹰隼,对属下们每日无功而返的汇报毫无反应。
最先忍不住的还是克罗托,他戳了戳言静也,低声道:“下面的人快要压不住了,言静也,你总得想想办法吧。”
言静也摊摊手:“河岸军是正规军,令行禁止。你要是御下无方,我也无能为力。”
克罗托狠狠地剜他一眼:“帝国永远忠于皇储!但是我管不着那些骚动不安的移民们,话说李斯科跑哪里去了,他要是没办法整治自己的同胞们,我可以把他扔回边境的矿区里!”
“小美人竟然想我了,在下真是荣幸啊。”一道懒洋洋的声线传来,李斯科冲着两位忠心的臣子挥了挥手权当招呼,全然忽视克罗托瞪他的一眼,寒暄道:“二位可否随我去见皇储。听说他最近脾气很大,我有些惶恐啊。”
克罗托小声道:“你还敢回来。”李斯科仿佛听不见一般,径直推开门,大声地问候道:“殿下,听说我不在的日子里,您把哈迪斯弄得一团糟,是吗?”
克罗托和言静也同时打了个寒战。
李斯科不想活了也不要带他们一起死好么。
游竞慢慢地转过头来,黑色的眼睛冷冰冰地看向李斯科。他继续无所畏惧地咧咧道:“您的追随者们,非常有意见。他们九死一生来到天琴座,又冒死追随您,可不是为了在监狱星孤老终生。我记得当时殿下豪迈地宣布要攻占奥菲斯,难道是我听错了,您其实说的是哈迪斯?”
“你要和我谈条件是吗?”游竞无机质一般的眼睛看向他,“说来听听。”
“不是我和您谈条件。殿下,我明白您有多么伟大的潜质,您会是我一生中最成功的一笔投资,但是那些平凡的移民士兵不明白这一点,他们没近距离接触过您,不能理解王者也会有暂时的彷徨和疑惑,您必须给他们一些信号,好让他们放心。相信帝国会把他们的利益当作自己的利益,而皇储也不会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损害整个移民集团。”
皇储扯出一个嘲讽的微笑:“你们想要什么许诺?现在帝国可还是一穷二白,移民们就想着要分蛋糕了?”
“那倒不至于,殿下。说白了非常简单,这是一桩婚事就能解决的问题。请把克罗托侯爵许配给我。”
他行了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