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从山坡上俯瞰,荒废的军用演习场已经生出荒草来,风一吹,长草密密地伏倒,如同一列垂死的士兵。

山坡上站着两个人,影子被落日拉得很长。

游竞点燃一根烟,苏瑟非常细小地**了一下鼻子,但也没出言阻止。

他记忆恢复之后就有了抽烟的习惯,换成别人苏瑟早就把他赶出家门了。

但苏瑟仍然对那天的事情留有余悸,游竞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按照记忆卡中JEZZ的指示,一步一步把自己大脑中的封锁清除掉。

他在外面只能听见濒死的野兽一般的嚎叫,那不是人能发出的声音。

不止是肉体的疼痛,强行地把十几年的记忆一股脑地倾倒在他的脑子里,人的意志力很难承受那种冲击。就像强行往喉咙里灌毒药一样,你说不准他是被毒死,还是先被呛死。

苏瑟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滋味,当一个人的理智被自己劫持,无法反抗,无处躲藏。

游竞打开门的时候神智已经恢复了正常,但苏瑟还是怀疑他已经疯了,一向干净漂亮的脸上涕泗横流,肌肉抽搐着,只有在无药可救的瘾君子脸上才能看到那种面容。

他的眼睛更加漆黑深沉,让人看不透。

苏瑟甚至有些开始畏惧游竞。

但他今天就要走了。

“还是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打算?”苏瑟转过头问。

游竞狠狠地吐出烟圈,说:“知道太多对你我都不好。”

苏瑟耸了耸肩,道:“随便吧,反正我的全副身家都交给你了。但记住了,苏会长再怎么富可敌国,那些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游竞问:“不后悔?”

苏瑟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之色:“有什么好后悔的。我有我的仗要打。”

游竞不说话了,苏瑟,和他,他们的后半生注定要投入到一场必败的战争中去,因为那些亲爱的人究竟是回不来了。

“十点钟赫连家的婚礼开始,我现在要动身,十一点钟货船会来接你,从奥菲斯到边境地区,在那里很难寻找一个人,何况他们现在都认为你已经回地球了,到时候你就是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苏瑟坚定道。

他的头发最近修剪过,像是一茬短短的草,一般下等列兵才被要求剪这样的发型,衬着他艳丽的脸竟然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

“再见。”他伸出拳头。

“希望再见。”游竞单手插着兜,和他碰了碰拳。

苏瑟驾着星舰很快消失在天际。游竞张开嘴,抵住拳使劲地咳了两下。

他还是抽不惯烟,这一下竟然咳了出泪花来。

他走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办,但不能再麻烦苏瑟,引起别人的怀疑。

赫连家的婚宴,因为前几天奥菲斯刚刚闹过乱子,安全防护做得格外严密。穿着漂亮礼服的使者,衬衫绷着健硕的肌肉,表明了他们兼具保镖的身份,进入婚礼现场的每一位客人都要接受大量安检。连墙外都有带枪的安保人员绕着宅邸巡逻。

一个眼中含着泪花的女人站在黑夜的边缘,看着那灯火通明的庭院,指甲微微用力,掐破了自己的皮肤。

一支冰凉的枪管悄悄抵住了她的侧腰,穿着蓝色工服,带着帽子,看上去就像一个安保的男人在她耳边,声音像蛇一样:“我知道你是谁,想进去吗?”

女人泪水忍不住滑了下来,近乎失语地摇摇头,又匆忙点点头。

男人轻笑:“由不得你了,得听我的话知道吗?”他冰凉的大手虚虚划过女人略微丰满的腹部一圈,并无yinxie之意,但随着手的移动,女人不能自抑地抽了抽肩膀,一身寒毛都立起来。

那里有一个孩子,那里还有一圈微型炸弹。

“……不然你和你宝贝儿子全完了。”

男人转到她身前,把帽子压低了低,把女人挡住面庞的长发全拢到脑后去,又收紧她连衣裙上的腰带,以凸显隆起的肚子。

“他们心知肚明你是谁,就不会开枪,你只管往里面拼命跑,可别让他们逮到了。”他把女人往前推,不容否定地说:“去吧。”

女人流着眼泪跑向那座宅邸,趁着安保们一个愣神,便钻进了门里,安检滴滴滴响起,有一个管事的安保反应过来,大吼:“把自动防护系统关掉!关掉!不能伤了她,必须全须全尾地抓到!快去!这可要了命了!”

门外追着那女人而来的安保哗啦啦地进入宅邸,男人也尾随着他们,自然而然地混入队伍。警报滴滴滴一个劲儿地响,再无人管,大家四散开去抓捕那女人,无人敢言众所周知的赫连定的情妇安娜。

游竞随着安保们跑了一阵,趁着不备,抄一条小道拐了进去,一照面,竟有一个人正要拐出来。

卫星淡紫色的光下依稀可辨那张寒魄似的面孔。

贺敏行也是一愣,随即瞪大了意识到什么,那惊愕的表情转变成无法形容的悲哀。

他没有说话,更没有叫出声。游竞亦不敢动,他屏住呼吸,看亦喜亦悲,像月光一样交替着在贺敏行脸上划过,最后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指明了一个方向。

游竞冲他行了一个礼,果断地转头匆匆跑走。

留下贺敏行在原地发呆,一会他同事寻了过来,希奇道:“大法官,你在这里做什么?”

贺敏行理了理思绪,说:“我喜欢静一点的地方,花园里太吵。”

他难得的心绪平和,喃喃道:“安静的地方,狄俄倪索斯的光多好啊。”

同事不敢触这阎王的逆鳞,也就不敢反驳:“尤丽黛和狄俄倪索斯的光,怎么能分得清呢?”

游竞沿着贺敏行指的路,来到一华墅之下,他不能走正门,便想翻窗,窗沿下是一溜花坛,白玫瑰沐浴着圣洁的光辉,开得正盛。游竞踩进花丛里,立刻觉得自己腿上被花刺挂出血来了。这倒不算什么,他往前急行几步,扒住窗沿就要往里翻。

他要问耶戈尔,愿不愿跟他走。

若是不愿,若是不愿,就把他打昏了,扛着离开奥菲斯。

游竞一条腿还没蹬到墙上,屋里便传来了响动。

那声音熟悉得让他血冷。

“礼服合身吗?”

“很合适。”

“你没时间量体裁,我就按着印象让他们定了尺码,骨架肯定是没有变,所幸这几年胖瘦也没大变化。”赫连定的语气竟颇为得意。

耶戈尔叹了一口气:“世界上可能没有比你更了解我的人了。”

“当然,你是我的造物。而我,我是你的主宰。”

一阵沉默。

“你难道有什么异议吗?”

耶戈尔的语气中勾出一丝笑意:“不,正是如此。”

“不如喝一杯,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

“庆祝我们皆大欢喜。你放走了小情人,我收拾了游不殊。”

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游竞被这句话轰得几乎不能动了,提起的心变成碎末一片片地坠下去,然而并不觉得痛。只听见在这坠落之中,传来清脆的碰杯声,接着又是赫连定的声音:“小耶戈尔,你得记住,世人都会离开,而只有我们俩,会永远在一起。”

他僵直着身体,转身想走,脚步踩在枝桠上发出轻微的响动,他提起脚来,被践踏的并不是一枝白玫瑰,那是一枝碾烂揉碎的荨麻草。

游竞不自禁地回眸而看,在辉煌的灯光下,身着白色结婚礼服的耶戈尔光采异常。像雕塑一样工整刻画的五官是如此鲜活,明睛如春水漾漾,一勾一画鲜血淋漓地凿到他胸膛里。

这是他在共和国最后温柔的夜晚,未来的皇帝在双子卫星朦胧的掩护下仓皇逃离。而这不过是史书提笔时一个溅出的墨点。

赫连定又抿下一口酒液,他转过身去走到书桌那里,打开抽屉,想抽出耶戈尔那张黑白的全家福。

待他回身的时候,一柄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耶戈尔线条美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一颗子弹无声地发射而出。

……

边缘地带的小行星气候恶劣,连雨也是淅淅沥沥地下,天色昏黄,矿区没有办法开工,穷苦的移民们早就三三两两地回家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工资是按小时结算的。

路的尽头行来一个黑魆魆的影子,在雨中他的身影被溶得非常高挑细长,他提着一盏矿工常用的应急灯,然而步伐却没有被生活重担压垮的绝望感。

他走到一个早已被开采净尽遭到废弃的矿洞口,这里已经变成无家可归矿工的避难所了,平日有妇女孺子卖些粗劣的吃食。

他敲了一敲木门,一个粗噶的声音响起:“不卖吃的了。”

“不买吃,买光。”

那声音断了一会,再响起来的时候带着一分警戒,男人的喘息像绷着身子的野狗:“你要矿光,还是床头光。”

“我要天上飘来的光。”

“谁叫你来的?”声音愈低,却愈急了。

那来人也压低声音说:“希勒克。”

“你和他同道?”

“不同道。”

“那你和我们同道?”

“不一定啊。”那人的声音被拉得很长,很虚渺,像一声叹息。

门终于开了。

一个身影闪了一下,没有说话,背对着来人向矿洞深处走去。来人也沉默着,提着灯跟上去,走了总有几百米,走过滴水的岩壁,和长着钟乳石和石笋的溶洞,蓦地,漆黑的矿洞洞开,变得旷阔明亮。

这明亮之处,竟然围坐着几百个人!有长须的老者,也有肌肉油亮的壮年汉子。

最中央一人穿着古老的长袍,依稀可以看出精美的刺绣和华贵的布匹,他眯着眼睛,沉声问:“年轻人,你为什么来,是迷路的鸟儿没有巢,还是受伤的狼被赶出了族群。”

“都不是,”年轻人的声音很沉,“我为了杀人而来。”

众人面色皆变,最后还是起初的那人说:“我们不掺和私人恩怨,在座的是为了我们的国。”

“是嘛,”那年轻人嘿嘿低笑了几声,“杀一人是私事,杀十人是家事,杀千人是族事,但若我要的不止如此呢?”

“你要什么?”那老者伸出手来,悚然而惊。

年轻人猛然抬手掀开了兜帽。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