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的游竞终于醒来时,苏瑟正一脸烦躁地等在他床头。
他眨了眨眼睛,哑着嗓子说:“我想喝水。”
苏瑟踌躇了一下,给他拿水来,不安地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游不殊的遗体怎么样了?”
游竞送到嘴边的水停住了,他若无其事地垂下睫毛说:“人死如灯灭。”手却忍不住把杯子握得更紧。
苏瑟顿了一下,说:“我从朋友那里收到风声,那艘被机器人控制的星舰设定的目的地是一个黑洞,你说是谁,非要毁掉游不殊的遗骨?”
“JEZZ。”游竞咽下一口水,面无表情地回答他说。
他轻轻巧巧地投下一个炸弹,苏瑟猛然站起来,连椅子都被他带翻了:“为什么?!”
他不可置信地问:“那个疯了的AI?”
“刚开始我也想不通,后来赫连定出现了,我才有点明白。”游竞放下水,淡淡地说,“赫连定不懂军事,但他要控制军队,就必须培养一个自己的心腹。放眼望去,天琴座还有比游不殊更天纵英才的军事家吗?赫连定的想法和你原先是一样的,只不过游铮尸骨无存,不然对游铮下手可比去动游不殊的大脑容易多了。”
苏瑟脸色铁青:“你是说,赫连定想要利用肉身重塑的技术,培养一个为他所用的游不殊?”
游竞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别用这种话侮辱他。”
旷古烁今,纵横星宇,游不殊只有一个。
苏瑟想了想,反问:“你怎么知道是JEZZ要阻止赫连定?”
“因为那个园丁机器人给了我这个。”游竞伸展手心,一张小小的记忆卡躺在那里。
那个机器人给了他不致命一刀的同时,这个东西也随之落进了他裤兜里。
启动记忆卡,一个虚幻的身影轻盈地转了一圈,出现在他面前。
“小竞,好孩子,我知道你会来的。”它微微笑着,整个房间都因为它那恬淡的笑容而明亮了些。
游竞看着那熟悉的面孔,竟然有点眼热。
他快速地低下头去,抬起头来已经表情恢复平淡。
JEZZ仿佛若有所感,笑着说:“想哭就哭吧,没人会看见的。你眼前的JEZZ,不过是我留下的一个数据库,在公墓的安保系统被工程师恢复的那一刻,我已经作为一个病毒被永远清除掉了。”
苏瑟惊愕之下失手打碎了杯子,JEZZ空茫的眸子转向这边,说:“原来还有人在,是苏瑟啊,在游家发生的事,对不起了。”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苏瑟硬邦邦地回答,随即他想起来,这个AI已经消失了,它所作出的种种反应,不过是在引用一个JEZZ留下的大型数据库,就好像自动回复一样。
“我的主机原本在帝国皇宫,在帝国被攻破之后,游家的管家JEZZ,就已经是一个简化版了。而当我在游家启动了自毁程序,更是基本毁掉了我所有的硬件,我把自己大部分的代码都删除了,才能依附在一些初等机器人上逃出来。所以公墓的计划才那么拙劣不堪。”它低头自嘲地笑了笑,“还好成功了。”
“所以你把自己的记忆都提前输出到记忆卡上了,是吗?”苏瑟淡淡地阐明:“游家破灭之后,你就已经不是一个AI了。就像一个人,砍掉了四肢,毁坏了大脑,挖出了心脏,剥除了神经……JEZZ的的确确那时候就已经死了,剩下的那个如同蝼蚁一样从游家鬼鬼祟祟爬出来的程序,可能连个园丁机器人的智力都比不上了,但你还是成功了。”
他发自内心地感叹了一声:“太暴殄天物了,以你的能力,说不定可以毁灭人类。”
JEZZ还是微微笑着:“我和游不殊一样,对于权力,不是不能,只是不愿而已。只是我们真正想要的东西,却偏偏得不到。”
“你可没看上去那么清心寡欲,你留下这一个记忆卡,就已经说明,还有所图。”苏瑟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好聪明,怪不得阿铮那么喜欢你。”JEZZ说,不顾苏瑟瞬间变化的脸色,“阿铮在乎的人不多,游不殊,游竞,再加上一个你。我在乎的人比他还要少些,但是基本还是一样的。”
它叹了口气:“所以游竞被暗杀之后,我会和他联手,从一颗不属于天琴座的小行星上转移了一个灵魂过来。”
游铮为人正直,所以他们找了一个将死的灵魂。“虽然一开始是利用,把游竞的死讯瞒着游不殊,瞒着那些对游家虎视眈眈的人。但你是个好孩子,阿铮倾尽全力去保护你,他是真的把你当弟弟了。”
游竞打断它说:“我知道。”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我知道。”
“你不知道的是,赫连定打游家主意很久了。看上去是稀松平常的政见不同,但其实赫连定无时无刻不想置游家于死地。阿铮不肯告诉你,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凡事都想自己一力承担。但是最终赫连定还是找到了那个破绽,所以他出手了。”
“厄科国的偷袭事件明明和游老爹没关系,”游竞攥紧了拳头,“赫连定是怎么做到的,诬陷老爹,逼他自杀。”
JEZZ反问他:“调查过厄科国的偷袭,离真相最近的人是谁。”
离真相最近的人,就是那个能编出最完美无瑕谎言的人。
像是一道澄光剖开了游竞的心窍,鲜血淋漓,缓缓地凝成三个字。
耶、戈、尔。
“不可能。”游竞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为什么不可能?”
“我爱他,他也爱我的。”说到爱这个字,他略带委屈地吸了吸鼻子,但眼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不否认他爱你。因此他早一步把你送回了地球,试图让你能够抽身逃脱。”
“但是他最爱你吗?还是更爱天琴座,更爱奥菲斯一点?他会对你爱屋及乌吗?还是说,赫连家和游家的矛盾一触即发,若是两败俱伤必定会给共和国政权造成不小的打击,导致反抗势力趁虚而入。他如果选一边站了就能让这场斗争快速地以最小损失结束,他会为你不这么干吗?”
JEZZ语气平淡地投下最后一击:“你看,他从来都没告诉过你,赫连定到底怀着什么样的企图心。”
是啊,耶戈尔从来都风轻云淡,以一种教导者和保护者的姿态,他不想泄露的信息游竞便不能得知分毫,但那真的是保护吗?
“苏瑟,”JEZZ突然调转目标,“你还瞒着小竞的那件事,最好告诉他吧。”
游竞那双目光骇人的黑眼睛突然转向苏瑟,炯炯地盯着他,要看他说什么。苏瑟被那目光盯得发怵,他退后两步,摊开手说:“你昏迷的时候,赫连定刚刚发了请柬给我,明天他和耶戈尔举行婚礼。”
他几乎是看着那双眼睛是怎样一点一点结了霜。
游竞沉默半天,直到苏瑟觉得整个屋子都要被霜冻住,那人才下定决心开口:“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JEZZ说:“我也一样。”
“你想让我做什么?”
“你自己想做什么?”
那双锐利的黑眼睛要射出钉子来一样,沉声说:“给游竞和他父兄报仇。”
JEZZ并没有露出喜悦的神色,它垂下眼睫,突然叹了一声:“对不起,又要利用你了。”
“我们目标一致而已。”游竞平淡道。“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JEZZ颤抖着说:“我能再抱抱你吗?小竞。”它伸出手臂,弯下腰,虚幻的双臂在游竞背后交叉,抚上他略长的发尾,“本不该把一切都丢给你的,对不起,对不起。”
它如果不自毁,或许能够为游不殊复仇。但是没有游不殊的岁月即使对一个全无心肝的AI来说也太残忍了,它怯懦到不愿意再存在下去。
在那一时刻,地动山摇,它或许才真正理解游不殊。
同心一人去,同心一人去。
它直起身来,说:“灵魂转移技术的信息齐知闻并没有录入JEZZ的程序,他只给我留下了一个封闭的操作系统,无法复制转移,所以我逃出游家的时候不得已把它删掉了。但记忆卡里有齐知闻其他毕生的研究,包括武器研发。这是所有我能给你的了。”
JEZZ犹豫了一下:“其实还有一项。”
“你说。”
“你,我是指你的灵魂,死的时候并不是二十岁。”
这如同一个九天响雷,把游竞轰得毫无知觉。
“不是二十岁。”他木木地重复了一遍,“你什么意思?”
“你现在的记忆停留在2006年,大二学生,富二代,学核物理,打算跟从现在的导师做理论研究。但其实我和游铮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三十二岁了。”
“我说呢,”游竞肌肉僵硬地笑了一下,那几乎像是抽搐,“怎么可能真的在打篮球时被撞死,太可笑了。还有什么?”
“你梦中情人是谁?”
游竞奇怪地看了它一眼。
“我不是指耶戈尔,从前的。”
“你是说酒井法子?”
“她在你大四的时候就因为吸毒退出娱乐圈了,别吃惊,你心心念念的玉女就是这么一个人。你还见过她,那时你已经接管了父亲的公司,做得如日中天,当然也有很多见不得人的阴暗面,有人在国际邮轮上给你拉皮条。你很嫌恶地拒绝了。”
“那我是怎么死的?”
“你后来出事了,在保外就医期间,有人要封你的嘴,调换了药品。”
游竞轻笑了一声:“所以你们为了我更像单纯天真的游竞,封住了我十二年的记忆?”
JEZZ不作声,默认了。
他慢悠悠地说:“我三十二岁时很坏?”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啊,”游竞状似轻松地说,“比赫连定还坏?”
JEZZ犹豫了一下,说:“差不多吧。”
“给我恢复记忆吧。”游竞干脆道。
“小竞,那并不是你。”
“不,那就是我。”游竞斩钉截铁地说,他笑起来有点像哭,“我说有时候怎么机智得不像我自己呢,原来是开了个十二年的外挂啊,不用白不用咯。”
他环视一周,玩笑道:“这是值得开心的事啊,你们也不想己方有个二十岁还什么都不懂的傻白甜战五渣吧。”
但是没有人对他的玩笑有反应,JEZZ近乎悲哀地看着他,而苏瑟,苏瑟的绿眼睛已经血红了,他握住了游竞的手腕,那里在化妆之下,有一条切下个人系统留下来的巨大伤疤。
游竞努力地给他们打着气:“大嫂,可别哭啊,你哭起来我哥九泉之下都闭不了眼睛了。”
他握紧拳头:“总之,能杀了赫连定就可以。”
“为此我已经没有什么再不能失去的了。”
他在解开记忆屏障之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有件事情,恐怕很残忍。但是JEZZ,残忍的事情你对我做了也不止一桩两桩了,总得让我报复一下。”
JEZZ简洁道:“你说。”
“你爱游老爹吗?”游竞几乎在他话音刚落之时,就干脆地问出口。
AI的遗影露出了一个堪称幸福的笑容,一笑万古春,游竞和苏瑟头一次见识到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谢谢你问我这个问题。我原本以为这辈子都无法说出口了,我爱游不殊。”
苏瑟几乎要为之动容,但游竞不依不饶地问:“那你知道齐知闻战后去了哪里吗?”
JEZZ的笑不见了,又是面无表情,机械式地回复:“齐知闻死在了百年战争中,他没活下来。”
“你错了,”游竞一字一顿地说,“齐知闻没有死,起码没有死在皇宫里。他把他的灵魂保存了下来,清除了记忆,放在了一个AI的硬件系统里。”
他一锤定音:“JEZZ,你就是齐知闻。”
JEZZ垂下眼去,不再说话。苏瑟仍然处于极大的震惊中,他反射一般转向游竞:“JEZZ为什么不回答你?”
游竞回答说:“你忘了,这不是JEZZ,只是他留下的数据库。没有反应是因为JEZZ根本没有留下相关信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齐知闻。按照齐知闻设定好的信息,JEZZ真认为齐知闻死在皇宫里。”
“那你怎么断定他是齐知闻?”苏瑟反驳说。
“痕迹有很多,比如JEZZ每次回答这个问题都太干脆了,作为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AI实在很令人怀疑;JEZZ对于齐知闻这个话题非常反感,看似是因为齐知闻是它情敌,但也可能看作齐知闻的灵魂还有残余的信息,这个话题会引起JEZZ意识系统的不稳定。还有,你真的相信,人工智能懂得爱情?”游竞讥笑道。
但JEZZ的的确确爱游不殊。
“齐知闻把所有研究成果都留给了JEZZ,为什么最重要的灵魂转移偏偏没有给它。因为JEZZ一旦破解了技术,就能找到齐知闻的去向。”
齐知闻哪都没去,齐知闻就留在游不殊身边。
齐知闻不知道,游不殊也不知道,JEZZ更不知道。
而他借着一个数据库的口说出那一句“我爱游不殊”,已经是这个故事中所有人都死去以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