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奥菲斯,军人公墓,潇潇雨歇。天还是昏昏的霾蓝色,自云间破开一线淡金色的阳光,让人想起一双忧郁神秘的眼睛。

曾经的天琴座最高统帅,风头无两的国民英雄游不殊的遗体告别仪式,半个上流社会都到场了,贵族们身着深黑或者藏蓝色的礼服,神情肃穆,名媛淑女们帽子上的白蔷薇还带着珠泪,黑纱蒙住半张小巧的面孔,军乐团齐刷刷的白色的军礼服上披着金黄色的绶带,一切都恰如其分地高贵而体面。

但是整个葬礼上没有一个姓游的人出现,游不殊长子游铮半个月前在军演中不幸遇难,次子游竞因渎职贩毒而被通缉在逃,游家一些旁族远亲纷纷避之不及,敢到场的反而都是和游家无甚干系的家族,说是来悼念,更多是半讥嘲半冷眼地,见证这一代名将身后惨淡,百年世家一瞬倾覆,奥菲斯永远上演不完的戏码而已,不过这次分外精彩些。

引起小骚动的是奥菲斯商会会长苏瑟的前来,游不殊的逝世如此轰动,但鲜有人知道苏家家主苏延同时神秘失踪,有意无意这一消息被低调处理。在七世家的小圈子里,一切公开亮相都是社交场合,而一切社交手段都是政治投机,即使葬礼也不例外,有消息灵通的人已经开始怀疑,苏家现在权力空悬,这个为人放肆不务正业的不肖子,是否也有意接管家族,涉足政治。

消息更灵通些的人,却早就收到风声,苏家这不成器的独子和前途大好的军部参谋总长游铮有些勾勾搭搭的,两家场面上决裂得那么难看,私底下不清不楚的桃色消息,倒教人有些疑心,是不是拎不清的年轻人大胆到动了真感情,都等着看好戏。但如今游家没了,看苏瑟处事言谈,仍然是如鱼得水从容不迫,本是面如桃花,商场里浸淫久了眉梢眼角都是轻佻肆意的情态,在贵族看来欠缺庄重,令人不快,心里更添了几分鄙夷。

苏家总归是苏家,手腕都是狐媚手腕,美人也是蛇蝎美人,春风春雨春色,冷眼冷心冷情。不说共和国刚立国那时,贵族之所以为贵族,游家靠的是军功,赫连家凭借的是科技,贺家明制修度,陆家毁家纾难,而苏家一手建立了当时的特务机关,说白了就是暗杀,潜伏,美人计,见不得光的事体。

十几代人下来,大家无论怎么出身,都被岁月洗刷得光辉明亮,就是这样,苏家十几年前更进一步,靠的也是和赫连家联姻,家主当了半个倒插门。更有说法百年战争时期林上校遭害的偷袭血案,也不是什么外敌入侵,就是争风吃醋的风流祸——要不游不殊怎么晴天白日死得稀里糊涂。

有其父必有其子罢了。

他们议论得隐秘,猜测得大胆,以为苏瑟听不到。苏瑟心里冷笑着,苏延九泉之下要是听到这个说法会开心得死而复生,游不殊若是对苏延有一分情意,苏延大概什么都为他做得,游不殊哪里需要毒害自己的同袍兄弟来横刀夺爱。

不过这些人逞口舌之快而已,苏瑟流着一半赫连家的血,又是苏家唯一的继承人,虽然现在只是商人身份——但现在奥菲斯形势变化得多快啊,昨天游家也是蒸蒸日上呢——说不准什么时候青云直上,该讨好还是要讨好。

何况,何况苏瑟此刻刚刚失去入幕之宾,枕冷衾寒,若是能趁机夺得芳心最好,一时欢愉也并不吃亏,即使调调情亦赏心悦目不是。

贵族,也就是姿态好些,骨子里要比逐利的商人还下作许多。苏瑟看他们在游不殊的葬礼上就迫不及待地洋相百出,只觉得一阵恶心。

他想找个空阔地方透透气,但是一个低沉的声音叫住了他。

“会长阁下。”

苏瑟手插着兜,姿态轻盈地转过身去,一脸厌倦在转身的刹那就变成了虚伪廉价到不要钱的笑意:“嗯”。

叫他的人一身戎装,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惨淡的日光,剪影镶上了一层金边,面孔确实模糊不清的。

苏瑟一时失神,随即看清了那张陌生的脸庞。那人长相寻常,看他的样子似乎有点紧张,不自觉地舔舔唇角,那双眼睛苏瑟见多了,狂热的,着急的,掩饰不了的愚蠢野心家的眼神。

他的心慢慢冷却下来,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只想赶快抽身。

那个军人自我介绍说:“我是陆名扬,家父是陆氏企业的董事长。”

姓陆,还做生意,不会是家族的什么核心人物,苏瑟敷衍两句:“我和令尊打过交道,合作非常愉快。”

陆名扬懦弱神色一闪而过,鼓起勇气继续说:“家父虽然是生意人,但我很早就进入军队了,虽然才识浅薄,但运气还不坏,上次军演,有幸与游参谋长同台竞技,唉,可惜天妒英才。”他非常做作地长叹一声。

苏瑟心头一拍跳空,冷淡道:“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陆名扬那种怯怯的底气不足的神色又出现了:“我依稀记得,小时候会长阁下同参谋长总是同进同出。”

小时候,苏瑟记忆里可没有这号人物。忽然一阵喧哗,他眼神向斜后方看去,随即露出一个暧昧的笑:“老掉牙的事情了,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陆少将不懂吗?比如虽然咱们从前交情不多,但今天还能站在我面前叙话的,是陆少将,而不是游参谋长。”他拍了拍面前人的胳膊,只想快点溜走。

他长腿一迈,还没走几步,后面一个威严不失娇美的女声,就将他叫住了。

苏瑟心中大叫不好,无奈地停下了脚步,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慢慢转到他面前,上下审视着他。

那贵妇保养得甚好,只眼角略略看得出年纪不轻,岁月消磨掉她的鲜嫩,曾经的风华就变成了一种威慑,一个年过半百还能美**人的女人无疑是可怕的。

显然丈夫的失踪并没有给她造成什么影响,衣裙虽然是应景的黑色,却带着闪光的纹路,在葬礼礼仪上十分应付差事,她最大的目的就是来逮儿子的。

苏瑟干脆与她对视,略略一颔首:“母亲。”

“你还想得起我这个母亲。”

苏瑟偏头一笑:“你不也到今天,才想起我这个儿子。”

对方挑了挑纤细出锋的眉毛,居高临下地说:“从前你离经叛道,家里给你铺好的路不声不响就跑掉了,权当作年轻不懂事,但现在奥菲斯要变天了,你胡闹还得要有个限度。”

苏瑟把手放在心口上,微微欠身说:“我对游元帅的离去,致以最大的敬意和哀恸。”这是他今天所说的唯一一句真心话。

赫连夏嗤道:“你是为了那个做了鬼的小情人来的吧,苏家人没有情义,你在我面前就不要装了。”

苏瑟的小指颤了颤,还是笑着说:“葬礼上,说话还是要慎重些。”

说来奇怪,苏瑟的长相没半点随了母族,那擅风情的天赋和赫连夏却如出一辙。苏延在这一点上实在很冤枉,他和游不殊一同长大,因此虽然长相惊人,但一直是温和恬淡受人保护的竹马形象,反而让美貌因此折损,到决裂之日,已经改不掉了。苏瑟却非常张狂,如同一城开得浓烈的牡丹,香气冲天,遮也遮不住。

此刻赫连夏敌意越盛,他也越针锋相对,笑容如淬了毒一样越发惊魂,赫连夏从这个不听话的儿子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反而感到落了下风,觉得自己没趣。

她一扭脸,不快道:“原先放着你那个姘头不管,是想着留条后路,如今人也死了路也绝了,你得靠自己了。”

苏瑟凉凉道:“是你要靠我了吧。父亲失踪了,你一来在苏家失去了依傍,二来在赫连家也没了底气。除了狼心狗肺的孽子,你手里还有什么牌?”

赫连夏怒极反笑:“你可真是我亲儿子,道理都不用我教你了。看来我白操心了,你连下家都找好了,刚刚那个陆名扬虽然出身不及咱们家,但正因为如此,肯往上爬,你大表哥最近也看重他,说不准哪天就混出头。”

苏瑟眉心一蹙,讽道:“都是赫连定的狗,你还要分先来后到吗?”

“那可是你大表哥!”赫连夏胸脯起伏,走近一点,低声说:“趁早把你那些不三不四的生意都丢开手,游家没了,奥菲斯现在是你大表哥的天下,还怕咱们家分不到好处吗?何况他现在好事将近……”

苏瑟听了这话,反而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好事,礼炮已经轰隆隆鸣响,军乐随即奏起,葬礼正式开始了。

交头接耳的人群纷纷恢复了哀肃之色,目光朝着入口处,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棺木,然后才看见抬棺的人,一共十六个,为首的几位竟然已经花白了头发,面孔沧桑,沟壑纵横,但上过战场的人,无论怎么精神消磨都有一种掩盖不住的凶戾之气。

其中本有一个是游不殊在战争时期的副官,比元帅还大个近二十岁,老头战场上没了一支胳膊,早就归隐田园,特地来奥菲斯,拐杖在地上击得震天响,把上衣揭下来,露出可怖的肢体上一个大疤口:“生生死死,我跟着元帅十七年前见多了,如今元帅走了,我还不配来送个行吗?”

配是配,宣传出去新闻也会很好听,但治丧的人也怕老头手不稳摔了棺木,最后代老副官抬棺的是他幼子。副官当年攻破帝国首都星时在宫殿相中了个侍女,私下里尝一尝滋味,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宫人都要被流放的时候,副官却站了出来真要娶这个侍女,本来不合规矩,是游不殊力保了下来最终副官军功没了,带着年轻妻子回老家一个小星球务农,到了他儿子,已经彻底是个庄稼汉了。

葬礼的时候照例要检查身份,治丧者刚要他伸出手腕验证个人系统,那孩子本不是什么体面人吓得就往老副官后躲,老副官环眼一瞪:“我们边地落后,没这个玩意。”拽着他儿子拿出手来,的确是光洁干净的一条手臂,没有话可说,这样也就通融了。

那年轻人因体力壮,被安排在棺木中间,使力最实在,走过会堂中央一条大道,两边都是出席葬礼的高贵宾客,他骇得连头都不敢抬。

他肩膀上扛着曾经共和国的枪炮,共和国的盾牌,它头顶的冠冕,和它脚下的地基。游不殊阖着眼,仍是英挺俊朗,轮廓上跳动着金色的光芒,仿佛沉睡的狮子,七弦花的国旗覆盖着他,他肉身不情不愿地归于祖国,灵魂不知何处而去。但这身躯的分量也够了,女客们含着满眼的热泪,把头顶的白色花朵摘下来,抛向棺木,有些力气不够,掉落在年轻人肩上,如同他身负霜雪。

走过苏瑟身旁的时候,年轻人也没有停。他黑色的眼睛一直注视脚下。一步,一步,好像代替了心跳一般,送游不殊走向终点。

苏瑟一双绿色的眼睛深沉地追随着那脚步。

游竞在大醉之后的第二天又喝了苏瑟最好的一瓶酒,他嘴里衔着刀鞘,把衣袖向上折了两折,剩下的酒液全倾倒在了刀锋上。

游竞反手握刀柄,那尖锋插进肉里,在还没流出血之前,又狠又轻巧地滑过一圈,然后往深处一送,挑出那银色的芯片来。游竞额头全是冷汗,把那还带着血黏着肉的个人系统往苏瑟手里一扔,吐掉刀鞘说:“毁掉吧,以后也用不到了,别留下痕迹来。”

苏瑟冲他点了点头,给他处理伤口,询问他:“容貌你是要都改了,还是暂时变化一下。”

游竞顿了一顿,说:“还是不改了。”

他不是舍不得这副相貌,但这世上,毕竟还有一个他在意的人爱着这张脸。

苏瑟其实也不愿意给他改掉,游竞骄傲的下颌,薄薄的抿住的唇角,笔挺的鼻梁,对他而言就好像游铮唯一的遗物一样。

他没有看到游铮的死,游铮烧成了灰烬,苏瑟所有的蚀骨断肠也就宛如一缕游魂飘飘悠悠空空落落,只有看见游竞能让那痛苦变得真实而鲜明。

苏瑟深吸一口气,把思绪带回到现实。

蓦然,一声惊叫响起,却是赫连夏发出的,她左手以帕遮唇,右手直直地指着前方。

一个四四方方造型拙劣的机器人,歪歪斜斜地走向游不殊的棺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