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其实你和耶戈尔在一起,我非常不满。”游铮忽然说。

他唇抿得越发菲薄,神情严肃。“这让游家陷入一个很被动的地步,赫连定是条丧心病狂的毒蛇,你却主动去触他逆鳞。”

游竞长久地沉默着,最后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但我放不下他,对不起,大哥。”

“不怪你,”游铮说,“游家人就是这样。其实苏家也是政敌,比你好一点的就是苏瑟现在做生意,避免了我们短兵相接而已。至于父亲,你现在也知道了。”

游竞翻个身,惊讶道:“你一直知情吗?”

他以为游铮完全没有在时空裂缝里的记忆,他从来没表现出对皇帝的一点点伤感。

游铮说:“有什么好震惊的,傻瓜。不是谁都和你一样,三岁以前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停了一下,继而低声说:“我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这个我一直知道。不过说来可笑,直到我上了历史课,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去哪里了。”

游铮那时不过七八岁,心里隐隐明白这不是小事,他闷不吭声地上完一整天的课,才拎着书包回到家,冲到楼上去问父亲。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游不殊脆弱的样子,父亲愣在那里,一瞬间脸上的血色就褪了个干净。

JEZZ很快把他带走了。

那是JEZZ第一次在他面前化成人形,以后也再没有过,他还记得JEZZ用齐知闻的脸,和他说了些什么。

“父亲陷入一种无解的痛苦:他在进行一场不义的战争,但是他的国家和人民催促他不能停下。唯一支持他活下去的念头就是见到齐知闻,他为那一天演习了无数遍。但父亲还是死在了他最后的战场上——齐知闻并没有原谅他的所作所为。”

他看着游竞的眼睛,目光变得怀念:“你或许比我更像游不殊,答应我,别因为同样的理由毁了自己。”

游竞忍不住问:“你怨恨齐知闻吗?”

这不是他想问的,他想问的是,你还爱他吗,用雏鸟一般的感情?

“齐知闻不会回来了,不是吗?”游铮说,“再纠结这些再没有意义了,我只想守护住眼下的,无论是父亲,还是你,苏瑟,或者这个国家,我都不能再失去了。所以你非要喜欢耶戈尔,就喜欢吧。”

游竞深受感动,缠缠绵绵地喊了一声:“大哥!”

游铮毫不配合:“闭嘴吧,小祖宗。明天一早军队开拔,我还想多睡会。”

第二天游竞送游铮上了军舰,两个人站在舱门告别。

游铮身着黑色军装,他并不是极健壮的体格,看起来竟有几分瘦削寒薄,高处的烈烈疾风似乎要将他整个人吹散。

他伸手拍了拍游竞的肩:“好好工作,有时间回家陪老爹吃饭。”

游竞点头。

游铮说:“谈恋爱的事情,大哥回来之后给你想办法。”

游竞说:“我自己搞得定。”

游铮难得讲脏话:“你搞得定个屁,毛都没长齐。”

“你烦不烦啊,”游竞最恨别人说他不成熟,此刻一脸挑衅,“怎么还不走?”

“还想等个人。”游铮手插在兜里,抬头眯着眼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大概不会来了,可真是记仇啊。”

他耸了耸肩,张开胳膊说:“走了,抱一抱吧,弟弟?”

游竞满是嫌弃:“你以前没这么肉麻。”但还是张开手抱住了游铮。

起飞的提示音响起时,游竞退回了室内,他站在最高层,看着窗外千艘舰船一起升空,如同海底的鱼群,浩浩荡荡,转眼就消失在蔚蓝的天际。

他看手腕上的个人系统,寻思着要不要给耶戈尔发个消息。

游竞的确还在生耶戈尔的气,但是没有办法,他从一开始就见识了这个人的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不还是义无反顾地一头栽了进去。

这是个不能妥协的问题,但好在他们还有一生,慢慢去解决。

执政院的系统发来了消息,接下来他有一个常规的短期巡视,目的地是旅游胜地普绪克。游竞收回了手,决定学习游铮,再晾一晾他。

这天不太对劲,从一早开始。

医生照例恭恭敬敬,笑容满面地来到病房,告诉耶戈尔可以出院了,赫连家的飞艇在等待着他。

随即一列保镖进来,非常客气地要求秘书长立刻动身,东西可以不必收拾。耶戈尔状作不经意地扫了他们两眼,从袖口到靴筒里都藏着武器。

他不动声色地出门,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花园里剪枝的园艺家,穿着不合身病号服的老人,不时匆匆走过的护士,他们都不是熟悉的面孔,散布在可能逃跑的所有路线上。

逃跑?耶戈尔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逃跑,但赫连定做的这么明显,就差直接告诉他,今天有事情要发生,而且,他势在必得。

还好的是,飞艇朝着赫连家的方向行驶,他看到了熟悉的建筑。

赫连家那如同宫殿的房屋群落,到处都装饰着白色的绸缎和花束,虽然是白天,但已经灯火辉煌,优雅欢快的乐曲随着泉水的叮咚一起传出来。

耶戈尔如坠冰窖,他僵硬着下了飞艇,随即保镖们牢牢守在他身边,确保他无法动弹。

赫连定的心腹,一个老管家似是已经等待好久,他满脸欢欣,请求耶戈尔立刻去换礼服,因为婚礼将在三个小时后举行,他太忙了,还没有发完请帖,虽然不知道主人为何把这个决定做得如此匆忙,但奥菲斯的上流社会必然都会赏脸,不是吗?

耶戈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照他和赫连定达成的协议,他们将在那个私生子出生之后宣布婚讯。

但现在赫连定单方面撕毁了约定。

出了什么事情?或许赫连定是个疯子,但他绝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更不会突发奇想。

他不止提前了婚礼,他一定还做了别的事情,关于这么久以来元老会和执政院之间微妙的平衡,关于天琴座权力斗争的僵局。

耶戈尔一面迅速地思考着,遵从管家的要求,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套崭新的白色婚礼服已经放在了他的床上,他单手拎起那套衣服,冷冷地环视一圈跟进来的保镖,那些人知趣地退下。

耶戈尔的脸色一瞬间变了。他扔下那套礼服,快步走到书柜旁,那里放了一个老式的唱片机。房间里堆了很多当初和他的大脑一同被发现的外星球老古董,拜这些摆设所赐,耶戈尔可以很方便地藏一些以防万一的东西。

他把唱片移开,机器里面露出来一个按钮。

五分钟之后,保镖试探性地敲了敲墙壁,忽然一声巨响,整个房屋结构为之震颤不已,走廊里的保镖们跌跌撞撞,跑出建筑物时,只见一艘小型飞艇在空中晃悠了几下,随即绝尘而去,留下屋顶上一个大洞。

又十数艘飞艇升空,朝着耶戈尔的方向追去。

耶戈尔当初给自己准备一个逃生工具时,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真会用到这玩意。因此也一直没有更新它,追捕他的飞艇不知道先进多少倍,眼见着差距越缩越小,耶戈尔咬了咬牙,拉起控制杆,飞艇陡然上升,在空中纵向翻腾一圈,冲入追捕他的飞艇阵中。

他架势太不要命,横冲直撞,保镖们不敢伤他,更不敢硬碰硬把他截下来,竟然眼睁睁看着他向另一个方向扬长而去,心中大骂一声,只好也调转方向,但是他们追捕的飞艇众多,距离又近,速度又高,一不留神就要相撞,突然转向免不了调度半天,再看耶戈尔已经只剩一个小黑点了。

飞艇的媒体系统自动开启,耶戈尔嫌它耗费能量,正要开口命系统关闭,便听到了一则新闻:“在日前的军事演习中,领航舰“阿尔戈号”因动力系统失灵,于织女星禁区坠毁,一万零三十七名军官与士兵的生命信号全部消失,其中包括军部总参谋长游铮中将……“

耶戈尔愣了一刻,那巨大的恐惧在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就攫住了他的心灵。

他勉力保持最后一丝神智,不敢再去思考到底现在局势如何,他必须撑到……撑到不知道什么时候,但他现在不能垮。

他又一次转向,耶戈尔本来的目的地是执政院,那是他的势力范围,但现在说不准了。

耶戈尔在大法院盘旋,这里的防空屏障一直是开启的状态。

他焦急地向贺敏行发出了语音通讯请求,未等对方说话,耶戈尔对着个人系统吼道:“我自首!把屏障打开!”

耶戈尔已经被逼到绝境,才出此下策,自己都没抱希望,但没想到贺敏行竟然果真给他打开了屏障。

他降落的那一刻,防空屏障便又升起,远远的天际线,赫连家的追兵已经赶来了。

他一脚破开贺敏行的办公室大门,面无表情说:“我要报案。”

贺敏行挑眉:“不是来为乌莫兄妹的谋杀案自首的吗,秘书长?”

耶戈尔丢出一张小记忆卡:“百年战争时期,厄科国的偷袭事件,是赫连家泄密叛国。”

贺敏行抬眼看他,说:“我以为你是赫连定的未婚夫。”

耶戈尔双手撑在办公桌上,完全丧失了以往的风度,急道:“贺敏行,我没时间和你折腾。事关重大,你耽误不起。”

贺敏行的表情复杂,他口吻严肃地对耶戈尔说:“我没有和你开玩笑,我几天前收到了另一份证据,同样是关于偷袭事件,指向的主谋是游不殊。”

几天前?他指的是医院里见到赫连定那一次,耶戈尔终于明白为什么贺敏行没有和赫连定针锋相对,原来是因为赫连定给了他一份证据。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贺敏行,沉默了一刻,然后讽刺地笑了:“你今天没看新闻吗,大法官,游铮出事了,赫连定想整垮游家,这么简单的真相,你难道参不透?”

贺敏行仍是镇定无情:“提交的证据非常充分,甚至包括了游不殊试图伪造事实掩盖真相,”他看了看那张记忆卡,“我猜你提供的内容恰好能够辅证这一部分。而且,耶戈尔,我们都知道你是怎么弄到这张记忆卡的,刑讯逼供得到的证据无效。”

耶戈尔的表情难以言喻:“你怀疑游不殊?”

贺敏行平静道:“我尽力寻找真相,但法官只相信证据。”

耶戈尔思索了片刻,他缓缓取出了另一张记忆卡:“那么喀戎草案呢,赫连定牵扯其中,我作为执政院秘书长,提请对他的逮捕调查。”

贺敏行几乎带着怜悯看向他:“赫连定刚发了消息,以元老身份弹劾秘书长,附带着某些影像文件,耶戈尔,他手里你的把柄,一定会比你的筹码详实可靠得多。”

贺敏行向后靠去,脸色让人测不透,他以审判的目光看向耶戈尔,这个以铁面无情著称的大法官,彷佛提前宣布了耶戈尔的有罪。

耶戈尔退了一步,似乎在估量眼前的形势。

赫连定在暗,他在明,似乎已经毫无胜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谋算尽付流水,他甚至不知道游竞此刻如何。

一个警卫推门而进,敬礼道:“大法官阁下,赫连家的飞艇请求开放防空屏障,允许他们进入。”

耶戈尔的脸色不变,向前一步,暗暗探手向腰际藏着的一把匕首。他做好了劫持贺敏行的准备,不知道大法官身手如何。

贺敏行看了他一眼,向那警卫道:“你先下去。”

“是!”

耶戈尔讶异地看着他,贺敏行站起身,走到耶戈尔面前。

他还是那么沉静冷然,仿佛世间万物都不能让他动容。

“于公,游不殊铁证如山,罪无可恕,于私,我相信游元帅是一代伟人,高风亮节,有人要陷害他。”

耶戈尔在惊愕中慢慢升起欣喜,看着贺敏行仍然僵硬着脸色,吩咐:“游铮参谋长已经遇害,游竞……执政官从普绪克视察回来,马上会抵达奥菲斯。他一降落就会被捕。”

贺敏行定定地看着耶戈尔苍白的面孔,说:“他钟情于你,我之前不理解,现在有点明白了。”

耶戈尔一愣,但也顾不上贺敏行的惊人之语,他快速地打开门,侧过脸低声对身后的贺敏行说:“谢谢你,贺法官。”

“我可不是为了你。”

只剩贺敏行一个人立在办公室中央,苦笑着自语:“竟然有一天,我也会做损公肥私的事情。”他看着监视器上耶戈尔的飞艇再次升空,试图冲出赫连家抓捕者的包围。他叹了口气,打开个人系统,对安保部门下令道:“立刻以扰乱法院秩序危害公共安全的名义,控制住那些私人飞行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