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空荡荡的房间,一个年轻的男孩站在房间中央,他看上去非常焦躁,却一动都不动。
他被困住在这里,纳米级的金属丝织成一个法拉第笼,如果他试图撕开这个笼子,那么外部高达十万伏的电压会立刻将他击为粉末。
他只能嘶吼,嚎叫,咒骂,而当他的嗓子已经沙哑到再也喊不出来,他疲惫地瘫倒在地上,如同受伤的野兽一般喘着气。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环绕着整个房间,似乎声音的主人无处不在。这声音很美,却冷漠又随意:“审讯可以开始了吗?”
男孩没有回答,他的眼睛如同看到泉水的沙漠旅人一样放射出绝处逢生的亮光,表情却是无以复加的痛苦与挣扎。
耶戈尔身旁的特工恭恭敬敬地回答:“按照您的指示,押送的这一个月里,他被单独关押,每天见不到任何人,他的神经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
耶戈尔闻言笑了笑,却没有继续发问。
那男孩终于哀嚎道:“来人,说说话吧,随便什么都好,求求你们了!”
那声音慢悠悠的:“我提问,你回答,你没有拒绝的权利,否则我会立即终止。”
男孩狂乱地回答:“好,好!”
“你叫什么?”
“我叫武洛。”
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
在男孩又开始焦躁的时候,那个声音再次耐心地重复:“你叫什么?”他绝不多说一个字。
“武洛。”男孩仍然抵抗着。
那个声音又消失了,这次他沉默了有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男孩不知道,他感觉过了一个世纪,这令他癫狂。
“乌莫,我是乌莫!”他闭上眼睛,把一切后果抛在脑后,全凭本能回应。
那个让人充满憎恶又充满感激,彷佛渔夫的鱼饵一般的声音,终于又出现了,是冰冷冷的下一个问题。
男孩终于开始知无不言。
“和你一起来的是?”
“我妹妹乌亚。”
“你们的身份。”
“厄科国的大王子和大公主。”他对自己的话已经完全麻木。
“你们怎么逃脱大爆炸的?”
“宫廷教师刚好带我们去边境游玩。”
“这只是个巧合吗?”
“不,”男孩愣了一下,“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你们的宫廷教师还活着吗?”
“他已经病死了。”
“病死的?”
“我不知道。”
那声音不满地停顿了,仿佛恼怒于他太多的不知道,直到男孩的神经完全绷紧。
“他生前,有和你们提过厄科国的事吗?”
男孩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但是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耶戈尔皱起眉:“他有提过大爆炸的事吗?”
“有,”乌莫不假思索,“我们要复仇。”
耶戈尔的提问不得以越来越长,男孩已经开始趋向平静,他的理智开始回归。
如果面对一个完全的正常人,耶戈尔可以问得更富技巧一点,但是他时间不多,必须得在正常上班的时间赶回执政院,不然游竞会起疑心。
他最后直截了当地问:“在天琴座,宫廷教师有联系过什么人吗?”
男孩犹豫了一下,恍惚道:“没有。”
耶戈尔停顿了下来,他喝口茶,方才慢条斯理道:“我可以给你一个提问的机会,比如,你妹妹现在在哪里。”
乌莫的脸色一下子变成了灰白。
“我诚实地回答你,她此刻和你一样,在一间电子牢笼里。从下一分钟开始,每过三十秒,会有一个实验人员进入牢笼,剥离她的一条肌肉,直到你也诚实地开口。当然,我保证在这个过程中她神智清醒,天琴座发达的医疗技术可以使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变成一具骷髅。”
耶戈尔又抿了口茶,笑道:“乌亚之前在快餐店打工谋生是吗?那她应当很清楚切割下来的鸡肉是什么样子的,惨白,蠕软,她可以自己摸摸看人肉和鸡肉是不是一样。”
男孩大骂:“你们是畜生!”
耶戈尔顿了一下,露出一个冷笑,说:“彼此彼此罢了,厄科国在偷袭共和国军队时,不是这样做的吗?”
乌莫无力地争辩:“乌亚是无辜的!”
“无不无辜,在这里由我裁决。”耶戈尔冷酷道。
房间上空出现一个投影,头发蓬乱的姑娘蜷在房间中央,一个穿着防护服的实验人员持着一把冷冽的尖刀接近她。
在那把刀毫不犹豫地挑开姑娘的手腕的一刻,乌莫终于叫道:“停!我说!我说!”
那副画面随即跳跃着消失,乌莫说:“你们先给她治疗!”
耶戈尔的回答是:“下次我会让他们从乌亚的脸颊开始剐。”
乌莫屈服了。
他的声音机械地在房间里响起。
耶戈尔知道成功了。
当他终于审讯结束,距离上班已经只有20分钟,耶戈尔皱着眉,边思索要怎么在游竞平常的起床时间之前赶到执政院,边冲特工随意道:“处理掉吧。”
对方正欲颔首行礼,突然愣住了。
游竞那明亮,却掩不住怒气的话语传来:“你要处理掉什么?”
他的人接着出现在总控室门前,仿佛把千万条光都汇集到了那一处,执政官在这狭小的房间内看上去格外气势逼人。
耶戈尔刚想不动声色地关闭监控器,游竞已经来到他面前,握着他的手腕。
“执政……”
“你闭嘴。”游竞直接止住了他没说出口的托词。
那特工在一旁低头,完全不敢动作了。
完全不用看那监视器,游竞就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他挑眉道:“把这两兄妹的话榨干净了?”
耶戈尔抿嘴不语。
游竞气笑了:“我回头再跟你计较这个,你现在要做什么?杀人?秘书长的权力里好像没有这一条吧,我也不记得执政院有付你当刽子手的工资?”
特工开口替长官辩解:“执政官阁下,我们特工处的工作内容可能你不太了解……”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游竞冷冷道,他转向耶戈尔,说:“特工处怎么运转,我没兴趣了解。但是我倒很好奇,共和国法律有给法院以外的机构以处刑的权力吗?如果你们也不知道,我现在就打电话问问贺敏行。”
耶戈尔悚然变色:“游竞,你别胡闹!”
政府自有它阴私的一套,人人都知道,这是和法律治理下那个滴水不漏井井有条的世界完全平行的社会暗面,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闹到台面上就是另一回事了。
尤其是游竞搬出了贺敏行这个冷面阎王。
游竞平和道:“我没胡闹。还有,现在是在政府机构内,直呼执政官的名字不符合礼仪。”
他环顾了房间一周,拽着耶戈尔来到某处墙壁,干脆道:“把门打开。”
原来总控室直通着那牢笼。
耶戈尔无言以对,他打开门,同时出乎意料地,另一只手暗暗向自己的腰际触去。
在他拿到枪的前一刻,游竞已经卸掉了他的手腕。
他没有发怒,但是在耶戈尔眼里,作为爱人,上级,一个迷糊糊的小笨蛋,游竞从未这么可怕过。
他眼底有看不透的神色,如同浓重的云层之中,酝酿着雷击和风暴。
“耶戈尔,”游竞叫他的名字,问:“人命有这么不值钱吗?”
耶戈尔还是试图解释:“他们身份特殊,厄科国的王室后代,不知道会惹来多少麻烦。”
他没有说最大的麻烦,他今天秘密审问的事,不出意料很快就会传到赫连定那里。如果双胞胎兄妹死了,凭借耶戈尔拿到的证言,他仍然有把握抓到赫连家的把柄。但只要那一对双胞胎活着,赫连定就必然会抓住他们,盘问清楚,无论耶戈尔掌握了什么真相,赫连定都会在他有确实的证据之前,把所有的痕迹都消灭干净。
耶戈尔不能冒这个险。正如他曾经对游竞所说,天琴座真正的危机从来都不是什么反抗组织和底层移民,烈火与荆棘只在脚下。
只在赫连家。
他无法告诉游竞,只能怔怔地看着他的脸,那一张还没有经历过太多世事,在高位上仍然保有珍贵的纯洁的脸,此刻以从来未有过的审视的表情对着耶戈尔,轻轻问:“所以,他们就可以被牺牲吗?”
耶戈尔咬着牙,硬着头皮,以目光迎上游竞漆黑的眼睛,坚定道:“为了共和国,我可以牺牲一切。”
游竞的声音还是很清亮,如同法槌一下一下脆响的叩击,他明白清楚地说:“耶戈尔,你会下地狱。”
耶戈尔闭上眼睛,笑了笑:“执政官是要上天堂吗?天堂太冷,我不陪你了。”
他从游竞的掌控中抽出自己的另一只手,笨拙地用左手取下自己的枪,单手打开保险,当他刚要瞄准,游竞突然开口了。
“我来之前,联系了贺敏行。”
耶戈尔震惊地看着他,不敢相信。
“我问他,特工处抓到两个身份特殊的犯人,问大法院能不能接手,他说不知道具体情况不能判定,但他答应来看看。”
“现在已经要到了吧,毕竟大法院离特工处也不是很远。”游竞笑了笑。
耶戈尔颓丧地把枪扔到地上,轻哧一声,说:“执政官,如果里面那个男孩知道你姓游,他宁可不要命都会冲上来撕碎你。这就是游不殊留下的名声,而当我终于开始调查大爆炸的真相,阻止我的人居然是游不殊的儿子。”
“调查的办法很多,你用不着杀人。”游竞稳稳地说。
“不,你不明白。”耶戈尔木然地回答。
他挥了挥手,说:“我回去上班了,执政官若是有雅兴,留下来等候大法官吧。”
游竞望着他的背影,突然问道:“如果你抓到的不是厄科国的王子,而是帝国的血脉,你待如何?”
耶戈尔没有回答他,他停顿了一下,快步消失在走廊尽头。
贺敏行姗姗来迟。
在那之前,陪同耶戈尔的那个特工已经被游竞训得服服帖帖。
他今天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秘辛了,不光是前朝旧事,甚至是执政官和秘书长的私人关系,他做了一辈子的特工工作,人和人之间那种不经意的相处方式,他辨认得出来,何况今天游竞和耶戈尔多少都有些失去理智。
贺敏行来到的时候,只有游竞一个人坐在总控室,背对着他。
贺敏行轻咳一声,游竞转过来,露出一个无奈的笑,问:“你介意吗?”
他嘴里叼着一根电子烟。
贺敏行说:“我不知道你抽烟。”
游竞摇摇头,他不抽,这支是从耶戈尔那里摸来的。
烟不知道有什么好,但是他今天一个人空落落地看着耶戈尔头也不回地走掉,就忍不住拿起了那根被遗落的烟。
“人呢。”贺敏行问。
“在里面呢。”游竞偏头一示意,他线条利落的面庞在青色的烟雾中显得不似平时那般爽朗挺正,反而有一丝迷离的魅力。
贺敏行愣了一愣,说:“我无权审讯他们。”大法官只在法庭上有质询的权力,但现在显然不是。
游竞吐了一口烟圈:“我也不需要审讯,给他们找个秘密的地方保护起来就行了。身份敏感,在哪里放着都不合适。”
贺敏行想了一下:“大法院处理一些涉及到未成年人的伤害事件时,会给他们重新编造身份,这一套流程非常完善,绝对保密而且百分百安全。”
“成,就这么办吧。”游竞站起来,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就是尽快处理,他已经不想再面对了,“我欠你一个人情。”
贺敏行开玩笑:“你再这么说,我就不办了。”他表情变得严肃,“只是为了捍卫法律,我知道你一定因为厄科国遗孤的事和某些执政院的人起过冲突,我对你公正的决定表示敬意。这两个孩子没有错,但是盯住他们的罪恶的人可不少。他们此刻是无辜的,下一秒就可能变成天琴座最惊人的罪犯。要放他们自由,不仅需要勇气和判断力。没有足够的执行力,这很可能变成一件结局糟糕的蠢事,而我愿意倾尽全力,避免这样的结果。”
游竞沉默不语。
贺敏行折煞他了,他才不是为了什么公平和正义。人命在他一个从小没见过血腥暴力的地球人说,当然分外可贵,他同样深知法律底线之必要。但他也明白,在政治风云中,一些曲折转圜,对于见不得人手段的妥协,正义与邪恶的灰色地带也有其存在的必须性。
他阻止这件事只是因为一己私心,感情用事。
当耶戈尔斩钉截铁地对他说,因为这对双胞胎是厄科国的王室,所以注定要成为共和国的牺牲品,他几乎想要说出游竞的身份,然后任性妄为地逼问秘书长,是不是也要把他处以死刑?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他不是在救赎那对厄科国的遗孤,只是在掩耳盗铃一般试图逃避一个冥冥之中潜在未来之日的怪物,一个关于他和耶戈尔终将走向对立的预示。
耶戈尔爱他,但是耶戈尔更爱共和国。游竞绝不怀疑,如果一旦得知这身体的身份,耶戈尔会毫不犹豫地杀掉那个作为共和国最大不稳定因素的帝国继承人齐竞,然后一辈子痛苦悲伤地怀念他默默无闻的地球爱人。
游竞不是个胆小的人,但他发自内心地恐惧这一天的到来。
贺敏行把他的沉默当成了思考,他宽慰地拍了拍游竞的肩说:“你在执政院是不是很难?”
游竞回过神来:“唔,还好吧。”他心不在焉地说。
“你的性格一定与耶戈尔合不来,这个人冷淡偏执,我猜他自命为天琴座的守护者,但是在我们看来守护者只有一位,就是共和国法典。”贺敏行露出一个自以为猜中真相的笑,“不过他在执政院的日子不多了,贵族们都知道,赫连定可是在社交场合暗示过,他们一年之内就会成婚,婚后耶戈尔不再担任政府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