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他回来了吗?”赫连定伸展双臂,任随从为他除去披风,闭目低声问道。

刻耳柏洛斯的喀戎草案是天琴座战后破天荒的头一遭,事情都搞到了执政官头上,谁都不敢掉以轻心,因此元老会、执政院和军部展开了联合调查,最高级别的长官都聚集到了这个边陲的蛮荒之地。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赫连定这几日也不好过,刻耳柏洛斯不是他的主场,游竞针锋相对咄咄逼人,游铮冷眼旁观,少言少语,偶尔出言都是不动声色地站在他弟这一旁拉偏架。他原本就打算弃卒保帅,把这个案子归罪于已经神秘死亡的商会副会长,但游竞跟一条呲牙的猎犬一样咬着不放,坚持追查到底,赫连定不得已自断其臂,扔掉更多他布下的棋子。

他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每天回到住所,第一句话就是问:“他回来了吗?”

随从是他从奥菲斯带来的,深知他的性情喜怒无常,那“没有”一天天回得越发胆战心惊,生怕赫连定突然暴起,迁怒于旁人。

今天他的心情尤为忐忑不安:“回了!刚回来没多久,在书房等您呢。”

赫连定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他呼吸变得沉重,一手挥开身边的随从,大步朝书房走去。

随从满是担忧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他总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在今天就要改变了。

耶戈尔在看书,奥菲斯很少有纸质书,刻耳柏洛斯却有很多。他细长的手指抚过书页,像一只蝴蝶刚刚抓住了一朵花,专注的表情有一丝安静的渴求感。

耶戈尔长大成人之后,赫连定就没有见过他这样天真舒展的表情,他静立在书房门口,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等到耶戈尔意识到了他的存在,抬起头来,赫连定稳了稳心神,快步走过来蹲下,握住他的小腿,关切道:“腿完全好了吗?”

耶戈尔把腿往回缩了缩,却被牢牢地按住了,他不自在地说:“好了,军部的医生很尽责。”

“改天我会好好感谢游铮。”赫连定不假思索地微笑道,他语气中理所当然地把耶戈尔纳入了自己的羽翼之下,这让耶戈尔心里一阵抵触。

“赫连定,”耶戈尔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叫他的全名,“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和你谈谈。”

赫连定一直温柔和煦的表情逐渐消失,他安静下来,面上又恢复了一贯的阴沉和压迫感,他的鼻翼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如同感知到危险的野兽,已经下定了扑杀的决心。

他再看向耶戈尔,平静地如同一道深渊,深渊突然裂开了口子,赫连定勾勒出一个深沉的笑:“我也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哥哥先说,可以吗?”

耶戈尔犹疑了一刻,他警觉地意识到,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让赫连定掌控谈判的局势,但是已经晚了。

赫连定变魔术一样拿出了一枚戒指,他含着那意味深长的笑容说:“你弄丢的那枚戒指,我找回来了。”

耶戈尔全身一震,惊恐地看着他手中的圈环,蓝色磨面的矿石如同蛇类淬了毒的牙,幽暗的光逼视着他。

赫连定仍然慢条斯理:“虽然这个小玩意儿不值什么,但是订婚戒指,重新换一个的话寓意不好。”他仿佛意有所指,“也没费什么事,两个小贼偷了它,很快就追索回来了。”

耶戈尔记得这颗蓝戒去了哪里,他在和游竞私下调查的时候,随手把它扔给了偷偷种喀戎草的小星际游民,他不禁失声道:“赫连定,那是两个孩子!”

与赫连定的淡定的目光相触的那一刻,耶戈尔突然全明白了。

商会副会长吃里爬外,和刻耳柏洛斯总督狼狈为奸,犯下了喀戎草案,这不过是糊弄调查组的无稽之谈。

一个商人,连同一个没什么实权的地方官员,他们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能量,神不知鬼不觉地构建一条从刻耳柏洛斯到天琴座各地的毒品产业链,不消说别的,他们连喀戎草的种子都拿不到。

谁有能力不惊动任何人从国家实验室取走喀戎草,有手腕把副会长和总督都变成自己台前的傀儡?从雇佣工人,种植,生产加工到黑市销售,这一条完整的商业链条,任何一步出了差错,之前所有的铺垫经营都会毁于一旦。天琴座有通天本事的人不少,耶戈尔或许也算一个,但他不认为换作自己,能无声无息地完成这所有的布置。

所以,只有一个人,只会是一个人。

“你怎么能……”耶戈尔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再也说不下去,他目眦尽裂,赫连定脸上还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但那双眼睛却是冰冷的,仿若不可穷尽的深渊。

他从来看不透赫连定,但他眼中的赫连定从来没有如此刻般恐怖过。

赫连定有野心,性情难测,手段狠绝,这并不是什么过错,政治领袖应当是一匹头狼,他怎样干脆利落地扼死自己的政敌,也就会怎样果决地捍卫这个国家。

但是赫连定是贩毒案的主谋,这有着截然不同的意味。

“你在背叛天琴座,戕害它的人民!你在成为元老时,明明发誓过要守护这一切!”耶戈尔低狺道。

“为了这个目的,我们都可以不择手段。”赫连定镇定地回答他。“你也一样,耶戈尔。”

“但我决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不要给自己找借口,你贩毒纯粹是为了谋求私利。”

“我并不缺这个钱。只是日光之下总有黑暗,既然无法避免,不如我来制定黑暗的规则。这样起码它们会变成可控的。”

耶戈尔冷笑:“所以不止这一桩是吗?你还在做什么样的交易,非法的军火买卖,红灯区,走私,奴隶贩子?你是天琴座元老,还是黑帮头目?”赫连定没吭声,仿佛默认了一样,耶戈尔感觉一阵凉意从心口涌出。

“我有点,不认识你了。”他往后退了两步,摇摇头,双目茫然涣散。“赫连定,你的底线在哪里?”

“你说底线吗?小耶戈尔。”赫连定温柔安静地回答他,“那东西我有的不多,都给了一个人。”

他摊开手,那枚戒指在他掌心熠熠生辉:“这些年,我瞒着你很多事。但是今天都告诉你了。因为耶戈尔,你是要一辈子站在我身旁的人。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是个怎么样冷酷无情的孩子,那些暗地里的生意,危害这个国家的交易,你无法容忍的话,我可以不做。但是前提是你要站在我这一边——”他猛然停住话语,然后残忍地吐出了两个字,“永远。”

耶戈尔的脸刹那间变得苍白失去血色,这段幸福的满含期盼的时光给他带来的鲜活神情,如同瞬间风干的花朵一样枯萎。

他只是在心中反反复复地默念,赫连定知道了,他知道了。

耶戈尔是他亲手雕刻出来的玩偶,没人能比他更了解耶戈尔。那天耶戈尔摇摇晃晃挡住枪口的倔强样子,不够他猜出这个故事,但已经让他有了预感,这个孩子翅膀硬了,要飞走了。

他不动声色地,在耶戈尔摊牌之际,亮出了他的底牌,露出了野兽的獠牙。

他们俩或许都没有听过一个地球上的寓言故事,两个妇女在所罗门王面前争一个婴儿,先放开手的那个才是真正的母亲。耶戈尔愿意拱手把天琴座让给狼子野心的赫连定,但如果赫连定转手就把整个天琴座推入深渊呢?

赫连定不在乎,但是耶戈尔在乎。

耶戈尔从来就没有能赢过他的筹码,他不是一只翅膀硬了的鸟,他只是一个孤零零的风筝,线的那头牵着这个国家,谁把控了天琴座,谁就抓住了耶戈尔的死穴。

赫连定握住了耶戈尔的手腕,耶戈尔下意识缩了一下,抬头看到他的神情,那手腕终究没有缩回去。

赫连定嘴角微微翘起,他知道自己赢了。

他动作轻柔地重新给耶戈尔戴上了戒指,巨大的蓝宝石衬托着耶戈尔细长的手指,有一种优美的脆弱感。他再一次庆幸自己把这个孩子养得多么好。

在他第一次看到耶戈尔的照片之时。

戒指的镜面上落了一滴水,随即粉身碎骨,在那深不可测的蓝上四散开来。赫连定意外地抬眼看他,温和道:“有什么好哭的,那些生意我都已经停手了。”他抬手牢牢地握住耶戈尔的脸庞,拭去他的泪水,带着他起身,漫不经心道:“对了,外面还有一个人想见你,再哭下去我们秘书长的形象就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