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竞一直抿着嘴,死死地盯着裁缝先生,不,是天琴座共和国首卿,执政院秘书处负责人耶戈尔。
笔挺的金属礼服把他整个人收束成了一柄出鞘的日本太刀,锋芒毕露,全无破绽,游竞几乎要想不起,在游家大宅里那春天初生芒草一般的笑意,熟悉得如同在千千万万光年外见过。
游竞感觉小腿一疼,回神时,耶戈尔背对着整个会场,正狠狠地瞪他。刚刚他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踢了游竞一脚。
他还没来得及发火,一低头,便看见眼前横着流光溢彩的权杖,仿佛也不耐烦一样,静电场肆意飞舞,萦绕了整个杖身,来自大恒星的萤火,整个天琴座的光。
游竞肃然,他环视一周,发色五彩斑斓的民众们狂热地呼唤着他的名字,观众的座位沿着磁力轨道不停地旋转,尽力让每一个出席的人都能够近距离全角度目睹执政官就职的宏大仪式,这还只是奥菲斯十万分之一的人民。
从天琴座这个大蝴蝶结的中央,快速旋转的繁华都市星,到闪烁在星云深处的小恒星周边那些勤勤恳恳的朴素土著,一辈子没有飞离过自己的星系(妈的,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用“飞离星系”造了这么个句子),到银河的边沿,星星流淌的地方,河岸基地的驻扎战士,在寒凉荒瘠的无人星上,此刻都在通过超大功率的空间站转播观看这场典礼……那些他只偷偷在奥菲斯的地理课本里见识过的疆域,浩如繁星的人口,每人捐给他一块钱游竞就会比马爸爸还富有百倍……都要托付在他身上吗?
谁甘心做一个庸庸碌碌无为的人啊,威廉皮特二十四岁拜相,科斯二十七岁发表了那篇让他获得诺贝尔奖的《企业的本质》,张含韵才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是游竞室友把海报贴在床头的梦中情人了……像无数自闭大学生一样,游竞时常嗟叹老天误我,生不逢时,但凡早生那么七十年,量子力学就是我创立的了。
但是当不凡的命运真的来临,冲你弯下腰,你真的敢要吗?
游竞很想念他的被窝,他的书桌,台式电脑和永远玩不够的《星际争霸》。
他伸出手去,把住了那一根意味着天琴座最高权力的权杖,从此,一万光年以内,休戚与共,臧否一肩。
耶戈尔没有放手,他指尖一转,游竞握住了权杖,而他覆住了游竞的手指,用力地握了一握。
他的手指干燥而温暖,由于常年办公,指腹一层薄薄的茧,蹭得游竞微微痒。耶戈尔抬眸一笑,那一握好像在说,我在呢。
游竞突然有了勇气,他转过头去,举起权杖,原本平静的天空燃烧起来,是奥菲斯的近地太空驻军点燃了星球轨道附近的陨石星,陨石中大量金属矿物缓慢地释放着热量,也释放出色彩奇特的火光,在奥菲斯的上空划过长长的缤纷的弧线,颜色浸透了云层,折射到楼宇道路上,每个人身上都流过无数眩目的光晕。
奥菲斯很少放这么隆重的烟花。近地太空驻军收集了巨多不小心经过奥菲斯,继而进入轨道随之公转的小陨石块,防止它们与每天来来往往的飞船相撞击,引发交通事故。等到奥菲斯有什么重大的喜事,他们就可以一口气把这些陨石烧个精光,痛痛快快地让所有奥菲斯人都高兴一场。所以日常路过近地基地的太空客船都能够看见,他们的军事飞船后面老是跟着一串小土豆似的陨石星,在空中翻着筋斗。
上一次奥菲斯有这么大型的烟火表演,已经是十七年前的胜利仪式了,敌国皇帝递交投降书的那一刻,河岸基地第一个点燃他们的陨石,很快从天琴座的一头,绵延到另一端。奥菲斯更是三天三夜,亮如白昼。
星球沸腾了,欢呼声如山海而来,拥着游竞走向瞩星台,这颗星球的最高点。声音渐歇,人群散去,记者们着急去发稿,普通人准备回家对亲人们诉说一天的见闻。接下来的仪式只能由他一个人完成。
游竞在地球上听说过深海恐惧症,当人面对不可测度的海洋时,会无法抑制地感到心悸、恐慌乃至疯狂,空无一物的空间,深藏未知的深渊,旋转向心的漩涡,身不由己的坠落,心甘情愿的沉沦。
但是深海和全然的宇宙相比,简直是不值一提。
这还不是整个宇宙,仅仅是天琴座。
在瞩星台,游竞打开了那扇只有执政官有权限的门。然后他就被卷了进去,天琴座每一颗尘埃在他眼前漂浮而过,他在每一个黑洞里被淹没,在每一颗恒星中央被焚尽,听见了每个人心中的私语,感受每一片星云的吐息……如蝼蚁,如神祇。
最后一切都不见了,只余他一人,四肢张开,躯干瘫软,在虚无中绝望地飘至时间的尽头,可是时间没有终点……
再有意识的时候,一些液体缓缓流入他的嘴里。游竞睁开眼,看见耶戈尔俯身在他上面,舒了一口气。
“执政官阁下醒了,没事了。”他先扭头跟身边一个文官一样的人说。那人随即像领到什么命令一样,快步走了出去。
于是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耶戈尔说:“别起来,您现在还很虚弱。
“过了多久?”元首昏迷可不是小事,何况游竞第一天上任,他有点愧疚,尤其是,有点不想面对眼前这位秘书长。
“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游竞不由叫出声来,猛得起身。他感觉过了十五万年。
耶戈尔理所当然地说:“无尽之镜嘛,据说在那里时间是没有意义的。从无尽之镜中回来,昏迷是很正常的,您已经是做得最好的了。”他居然还赞许地点点头:“不愧是军人出身。”
游竞还是恍如一梦:“不敢想象人类还幻想过统治自然,这是何等可怖的力量。我从未意识到人类和灰尘颗粒毫无区别,征服宇宙不过是痴人说梦的大话。”
“您此刻就在说大话了。要执政官进入无尽之镜可不是要您勘破人世的。事实上,统治人类的奥秘可比统治自然复杂上百倍。”
“人心的确难测。”游竞斜睨了耶戈尔一眼,他话里有话,还在记恨耶戈尔用假身份糊弄他。
耶戈尔毫无察觉:“人心是什么微不足道的东西。”他唇边闪过一个轻蔑的笑。“人不过是卑微怯懦的蠕虫,随时会被碾成碎片,一只虫子的性情不值得关心。”
“但是,”他话锋一转,“一百亿个人聚集在一起,就是一个毫无道德感、毫无方向的怪物,驾驭这个怪物,就像驾驶一艘没有制动装置的重型飞船,要么你狠狠地打碎它,要么和它同归于尽。”
“我真诚地希望您是前者,执政官阁下。”